半响,她抽抽搭搭的声音从公孙皇后怀里传来:“母后,儿臣……想要和离。”
第七章 贵妃娘娘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和煦,春风吹拂着大地,而大皇女龙四海要和离的消息,也像是随春风播撒的种子,迅速地传进了宫里各处。
这些日子,龙四海以陪伴皇后的名义留在坤宁宫,每日随着公孙皇后喝茶赏花,看她处理宫务;心里钝刀子割肉般的痛处似是随着这日复一日的有序生活减轻了不少。
春阳暖暖,御花园的碧波亭里正是一年当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这日,青玉姑姑特地为她将许久未弹过的长琴搬了出来,在碧波亭内焚香沏茶。龙四海一身翠衣坐在琴前,往亭外看去,只见东宁湖湖水清澈,阳光如金鳞般折射,像是在湖面落下了一层金沙。
白皙的指尖随着春风浮动在琴弦之上,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琴声在春风绿草中缓缓流转,她轻轻闭眼,身心是许久未有的宁静。那些脑子里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天地之间唯剩下她和手中长琴。
她尽情地感受着春日的美好和生的愉悦,不由想着,八荒与那宁儿既是天赐良缘,她又何苦做个不识趣的恶人,死缠烂打?
话本里,在宁儿来到公主府三年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却始终没有找到过确实证据。恰逢此时,北魏再次开战,她疑虑重重地披巾挂帅,却在对战时始终放不下此事;心神不宁之间,一个大意,被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一箭穿心。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支飞箭穿过心间的凉意。
清风和日,春花秋月,这世间可看可听可爱的东西千千万,她又何必为了那点儿执念非要将自己的一条性命搭进去呢?
正是因为想通了这点,她心情越发轻快起来,身下的琴弦随着手指飞舞,传出清朗明悦的声响,伴随着春水鸟鸣,让人分外愉悦起来。
一曲奏罢,她身子已经微微发汗,青玉姑姑眼疾手快地为她递上了一杯解渴的青柠茶,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缓缓流下,解了她一番燥意。
“殿下琴声真妙,老奴虽是个外行却也听得快活极了,”青玉姑姑笑道。
龙四海轻轻一笑:“姑姑谬……”
她话还没说完,碧波亭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是何人在殿下驾前喧哗?”
青玉姑姑蹙了眉正欲出去看看,却只见柳荫尽头走来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着了一身鹅黄的宫装,环抱琵琶,亭亭娆娆地朝龙四海行来。
青玉姑姑遥遥的瞧见这女子的容貌,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垂首迎上前道:“奴参见贵妃娘娘……大公主殿下正在亭内抚琴,还请贵妃娘娘另择凉处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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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贵妃这几日心情颇好,只觉在这个春天,花更香,草更翠,就连那一向烦人的鸟鸣声都透出了几分悦耳。
前些日子一大清早,她刚刚服侍陛下起身,皇后便带着彤妃来了乾清宫,面色颇为沉重……一番禀报之后,陛下龙颜大怒,当即赐了悦贵人那小狐媚子一条白绫。
只是眨眼之间,她的眼中钉就这么消失了,这让叶贵妃又惊又喜。
蜀国皇庭多年未曾选妃,在这后宫里,公孙皇后和其他几位主宫娘娘都是蜀皇还在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身侧的,到了如今这般年纪,早就青春不在。
蜀皇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心思不大,这么些年里,唯有一个舞姬出身的叶贵妃,一曲“踏燕”飞进了蜀皇的青眼,从才人到贵妃,步步高升,多年圣宠不衰。
叶贵妃以为这后宫会一直是自己的天下,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两年前宫里冷不丁地来了个年仅十七的悦贵人,一举夺了蜀皇的注意。
又是避暑行宫,秋狝伴驾;又是珠玉赏赐,雨露不断,那阵仗之大,后宫多年不曾有过。
叶贵妃正为自己逐渐失了圣心而感到忧心,没想到一早醒来却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
悦贵人犯下这种大事,连带着家人也倒了霉。
她这几日若不是害怕在蜀皇面前忘形,只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当初与那人合作果然没错,当真是说到做到。
更妙的是,好事成双。前脚悦贵人刚刚被刺死,后脚大公主又进了宫,求着皇后和陛下要与那驸马和离。
这些年来,公孙皇后靠着太子和镇国公主这两个倚仗在中宫稳如泰山,从不将她叶鸢放在眼里,不论陛下如何宠爱,那女人瞧她的样子都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让叶贵妃极为不悦。
明明她才更得陛下的心,凭什么她公孙钰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姑婆,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看了便生厌。
现在大公主夫妻不睦走了倒运,变相的便是公孙皇后走了倒运。
一想到皇后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便觉得心里又是一阵舒爽。
这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叶贵妃神清气爽,快活不已;今日得知龙四海在这碧波亭里抚琴,她便特地带了琵琶来,想要好好欣赏一下金御镇国公主埋首垂泪的憔悴模样。
只是她没想到,到了碧波亭,一见龙四海,她竟然脸上毫无泪意,甚至微微翘起的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这让叶贵妃一下子不舒坦起来,随手放下了琵琶,故作关心地迎上前去:“公主近来可好?”
她脸上虽是关切,可是眼里幸灾乐祸的笑意却是丝毫也不曾遮掩,看得龙四海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颇为冷淡道:“还不错,多劳贵妃娘娘挂念。”
“哪里,前两日本宫就听闻大公主天还没亮就进宫了,一直说来看看您,怎料这几日服侍陛下身侧始终脱不了身,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快让本宫看看,大公主最近可是消瘦了些。”
说着,叶贵妃又凑了上来,带着护甲的手指压在她细腻柔滑的脸蛋上。
龙四海偏头躲了过去,眼里的不喜不加掩饰。
“在坤宁宫中陪伴母后,吃得好睡得好,贵妃娘娘大可不必担心。”
一阵风卷入风波亭中,带起了她宫装裙摆宛若云边飘荡,龙四海朝着青玉姑姑点了点头,示意她将琴收起来快些离开。
叶贵妃这人颇为难缠,如今明摆是来看笑话的,她不欲与她拉扯。
“本宫还要回坤宁宫与母后用膳,贵妃娘娘还请留步。”
她抬步便要离开,叶贵妃脸上笑意更盛,从身后拉住了她,装作一副心疼的模样,叫唤着:“唉哟我的大公主,当初咱们可都劝说这桩婚事不妥,就您性子倔,那滔天的军功换了这么个驸马进府,本宫都为你不值呀!”
闻言,龙四海原本即将离去的步子倏然止住,转头看向叶贵妃冷了表情:“贵妃娘娘慎言!”
原本清澈的眸子转眼间便像是染上了数九寒霜,看得叶贵妃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
迎着龙四海冰冷的表情,叶贵妃眼珠子一转,又笑道:“本宫这不是为公主抱不平吗?想当年,公主班师回朝的时候那可是风光无限,就为了那么个侍卫,值得吗?”
“要我说呀,还不若当初找陛下要块富庶封地,手握兵权,做个逍遥王快——”
“贵妃娘娘!”
叶贵妃话还没有说完,碧波亭外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喝止住了她。
下一刻,一个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八章 兄妹之情
龙四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儒雅的男子朝碧波亭里走来,正是太子。
“参见皇兄。”她俯身一礼。
碧波亭内外的宫女侍卫旋即跪了一地:“参见太子殿下!”
叶贵妃也俯了身,往后略退了一步。
龙四海看了眼面容沉静的太子,又看了眼低头俯首的叶贵妃,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六年前大胜北魏班师回朝,又被赐封镇国公主,声名正盛,一时之间风头竟然隐隐盖过了东宫太子。她与太子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她从小在坤宁宫长大,与太子兄妹关系深厚。也正因为此,她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一夜之间,那件事发生了……
也就是那天,她忽然明白了这皇权之重,重到可以离间最为亲密的兄弟。
她无意于争权,甚至出征也不过是无奈之举,因此当初蜀皇问她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要,只求了一纸赐婚。结婚六年,她在公主府深居简出,不过问兵事,也不参加前朝争斗,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安储君的心。
并非她不相信太子,只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不得不防。
而今日叶贵妃如此光明正大地寻来碧波亭,只怕是算好了太子会来,才演了这么一出为她“打抱不平”的戏码。
龙四海看向叶贵妃,眼色微沉。
太子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搭理叶贵妃,却是直接越过她,上前两步冲龙四海道:“皇妹,父皇让孤来寻你去乾清宫用膳。”
龙四海闻言称是,随着他往亭外走去。
就在此时,太子忽提起前些日子燕国使臣送了一批小玩意儿,其中一件甚是有趣,明日要给她送去。
“什么……小玩意儿?”
龙四海被他这话锋一转,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一笑:“不过是只小摆件,做成了云雀鸟儿的模样,里头也不知是装了什么东西,一拉它的尾羽便会叽叽喳喳地叫。”
这话意有所指,龙四海听了个分明,转头看向叶贵妃,嘴角扬起一丝笑来:“是吗?那可真是件有趣的玩意儿。”
“聒噪的样子叫起来没完,又烦人又滑稽,平日里来逗个趣儿,倒是有意思得紧。”
两兄妹颇有默契,一唱一和地让一旁的叶贵妃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了看一脸正经的太子,又看了看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的龙四海,那张保养得当的精致脸庞垮了下来。
这兄妹俩是指桑骂槐在骂她呢。
眼看着一计不成,她却也不恋战,看了二人一眼,只道:“大公主既然要陪陛下用膳,本宫就不多留了,告辞。”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碧波亭,妖妖娆娆的身影自柳荫处来,又消失在了柳荫之外。
直到这时,龙四海这才与太子相视一笑,眼里阴霾尽散。
“皇兄,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
两人出了碧波亭,一路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太子状似无意地叮嘱着:“陛下这几日因为后宫的事情颇有些烦躁,这两日早朝,孤有事没事便挨他一顿骂……你也小心着点儿。”
诙谐自嘲的话从那张严肃的脸上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两相对比让龙四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朝着太子一个抱拳:“多谢皇兄提点。”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今日春光明媚,御花园的花花草草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摧残,终于再次迎来了春风的抚慰,纷纷舒展了枝叶,尽情地伸着懒腰。
两人走在花园里,龙四海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两旁的新蕾吸引,淡绿色的花蕾包裹着还未开的白色的花,星星点点地藏在枝叶之间,很是可爱。
她不由地伸出指尖,指腹略过新蕾,毛茸茸的触感。
“你可真的想好了?”太子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龙四海步子一顿,收回了手。
他在说和离的事情。
“想好了,”她弯了弯唇,声音淡淡,“已经想了很久了。”
太子闻言,步子没停,眉头却是微不可查地蹙起:“可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对不起她的事?
龙四海低头想了想:倒也算不上。
她挑了挑眉,语气带上了些轻嘲:“当初本是我一厢情愿,花了六年才看清楚,不想与他两相蹉跎下去罢了。”
“再说了,”她语气一转,颇为轻松地看向太子,“臣妹我今年不过二十有九,早些与他了了这孽缘,也好再觅良人。”
这话说得颇为没心没肺,龙霖烨却一眼看出她强装出来的洒脱。虽是如此,却也没点破,反倒是一如少时那般,转身拿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最后话你与孤说说便算了,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就等着挨骂吧。”
这一敲不轻不重,一如很多年前,她犯了错的时候。
彼时,帝后怜她年幼丧母,对她多是宠爱,甚至比龙霖烨这个太子更甚。她调皮捣蛋犯了错,只要撒娇耍泼一番,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帝后尚且如此,宫人们大多也都是见风使舵,对她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在这所有人里,唯有龙霖烨会在她犯了错后教训她。
责罚不重,往往是这么一敲,然后这位仅仅比她大三岁的长兄便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作为公主,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小时候,龙四海很怵他,总觉得龙霖烨不喜欢自己,要不然为何总是教训她?
因此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躲着这位太子。
直到她六岁那年,在御花园里与叶贵妃娘家的侄子起了冲突。当时两人吵得正凶,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地上抄起一把石子就往她身上砸,她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又惊又怕,大哭不止……
也就是那时,她看到这个向来一板一眼,不可行差错步分毫的长兄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对着叶贵妃的侄子就是一顿打,打完将她护在了怀里,哄得很是温柔。
那天晚上,她在坤宁宫公孙皇后身边睡得安稳,龙霖烨却因为在宫内打斗被罚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这么多年过去,龙四海一直记得这件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潜意识里,龙霖烨仍旧没有成为那个需要她敬服,惧怕的储君,而一直是那个护着她的哥哥。
可惜生在帝王家,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最是淡薄,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