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瑜宫主殿内,彤妃一身墨绿宫装坐在主位之上,身旁侍奉的绿桃低垂着眉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嘉瑜宫出了这么件事,主子身为一宫主位,怕是也难逃责罚。
想到这里,她看向跪在下首的悦贵人,眼神似是刀子。
都怪这下作的女人,亏着还是侍郎家的嫡出姑娘,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在宫里做出这等子下贱事来,到头来被人撞破,还要连累她们娘娘。
真是晦气!
“绿桃,”彤妃素来温柔的声音带着不可查的颤抖,皱眉遥遥望向门外。
“你去看看,皇后娘娘来了没有?”
“诺。”
绿桃领了命出殿,彤妃的目光回旋,又落到了悦贵人的身上——原本未着寸缕的身子上草草披上了一件湖蓝色的外衫,白玉似的膝盖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因为寒冷泛着微微的青紫,无瑕的腿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回想起不过半个时辰之前瞧见的那一幕,彤妃觉得有些犯恶心。
太监……这悦贵人和一个阉人在花园里赴云雨……
彤妃自幼长在深闺,父亲为人清正却也古板,自小读得是《女戒》《女训》,一朝入宫,也是谨小慎微,守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安居一隅,熬了多年才封了妃,做了这一宫主位。
谁料她本分了一辈子,今夜,嘉瑜宫里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想到悦贵人与那太监在她宫里可能做过的种种,彤妃向来柔和的目光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厌恶,看着跪在下首的悦贵人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陛下待你不薄,你怎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她质问着悦贵人,声音严肃。
悦贵人垂着头,一语不发。
晚风裹扎着草木的香气吹拂进殿,彤妃拢了拢手臂,只觉有些发凉,低头看着悦贵人不断颤抖的身躯,拧起了眉。
旋即,她朝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取件大氅来。”
宫女领命,疾步出了正殿,然而刚走到殿门口便瞧见两盏凤灯往殿内而来。
她赶忙顿住了步子,躬身相迎:“皇后娘娘安。”
彤妃闻声,忙不迭地赶了出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文弱的身躯盈盈跪下,彤妃有生之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有些六神无主,如今见了公孙皇后才稍稍定了神。
公孙皇后轻拍了拍她的肩,沉声安慰道:“起来吧,这事儿不能怨在你头上。”
这话给彤妃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随着皇后走到悦贵人面前。
公孙皇后眼神锐利地射向伏在地上不堪一击的女人,声音像是带了冰的冷箭:“悦贵人,此事,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回娘娘,并无……”
悦贵人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像清月一样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是,是臣妾自甘下作,勾引了他……与他无关,还请娘娘明察。”
此话一出,彤妃不由瞪大了眼。
“皎皎明月不染尘。”
这是陛下第一眼见到悦贵人时脱口而出的句子,而“月”通“悦”,这才有了“悦贵人”这么个封号。
悦贵人第一次来嘉瑜宫的时候,彤妃觉得陛下这个封号一点儿也没错,微微消瘦的脸颊上一双杏眼灿烂,黛眉似蹙非蹙,遥像那月宫仙子,不染尘埃。
就这么个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竟然自己去勾引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
彤妃只觉这是天方夜谭。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皇后,想要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却见皇后两三步上前,抬臂扬手——
“啪”的一声,悦贵人被打倒在地。
“娘娘……”彤妃看向皇后,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公孙皇后虽是出身将门世家,身上颇有些武将女儿的豪爽,但是作为后宫之主,待她们这些妃嫔素来是温婉和善的,即使是责罚,也尽在礼度之中,就算是气到了极点,也从未有过亲自打人的事情。
她只见打了人的皇后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似乎是被打懵了的悦贵人。
“你是侍郎的嫡女,为陛下侍执巾栉,陛下和本宫怜你年幼进宫,对你多加爱护,却换来你一句‘自甘下贱’!你让本宫何处?让陛下何处?”
皇后字字句句声音冷厉,仿若征战沙场的女将,看得彤妃愣了神。
悦贵人听见这话,身躯一晃,在皇后面前再次俯下了身子。
“进宫本非臣妾之愿,错蒙娘娘与陛下的好意,已是罪该万死。妾身罪孽深重,只求娘娘放过臣妾不知情的家人……”
说着,她不住地磕起头来。
皇后的话提醒了她,此事被人发现,被牵连的远不止她和他,还有她的娘家人……
父亲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朝中做事,万不可被她这个糊涂女儿牵连。
想到这里,她头磕得更猛了些,似是不知疼一般一下一下地砸在石砖地上……
“妾身罪该万死,草席裹身死不足惜,求娘娘,求娘娘莫要牵连妾身家里人。”
血肉砸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嘉瑜宫里,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宫殿里弥漫开来。
皇后没有开口,谁也不敢行动一步。
彤妃站在皇后身侧,恍惚之间瞧见悦贵人血肉模糊的额头和石砖地上深沉的血迹,只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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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四海和八荒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月上梢头,夜市的喧闹被留在了身后,大公主府内一派安静。
郁郁葱葱的植物在黑夜下静静地沉睡,山石溪水也识趣地收了声响,细细流淌,天地之间,只剩一轮孤零零的寒月醒着神,清冷的月光落在龙四海的肩头,似是为她披上了霜。
凤鸣轩外,八荒清冷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天色不早了,殿下请早些歇息。”
他躬身便要告退,却被龙四海从身后唤住。
“驸马……”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八荒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她眼里带着不解。
“殿下还有何吩咐?”
“驸马,今日……宿在我这里吧。”
龙四海脸上笑意仍旧柔和,除了苍白的面色,看不出一丝异样。
八荒一愣,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
今日并非合床的日子。
按照规矩,两人每月同房四次,似乎两三日前他才来过凤鸣轩。
想到这里,他拱手俯身道:“今日……恐怕不合规矩,况且殿下身体不适,还请早些休息吧。”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殿下若还是不舒服,不若唤太医来看看。”
清润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敷衍,似乎他是在无比真诚地拒绝她,又无比真诚地想要为她唤大夫。
龙四海忍不住,笑了。
许是府里太过安静,原本细微的笑声变得清晰无比,像是无法被忽视的注解符,让八荒不由得抬起了头来,一眼望去,只见龙四海脸上还是那般温柔模样。
“殿下……”
他迟疑开口,正想问问龙四海为何笑,却被她一句问话打断:“驸马,你把我当什么?”
八荒微微偏头,没能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龙四海风平浪静的温柔面孔,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妙,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这个时候,龙四海却分外地有耐心,既没有重复,也没有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夜风带走了她指尖所有温度,她才见八荒再次低头行礼——
“殿下,是八荒的君主,是八荒一生侍奉的人。”
“君主?一生侍奉的人?”
龙四海小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喃像是密语,而后又笑了。
笑声比之前更甚,叮铃铃的声响像是被疾风卷过的一串风铃,毫无章法,听得八荒莫名心慌。
望着眼前人微垂的头颅,恭敬的眉眼,龙四海终于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她是他的君,他的主,是将他困于这方寸之地的权利存在,却独独不是……他的妻子。
第六章 想要和离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破晓,龙四海却已经梳装打扮完毕,独身坐在前屋的茶桌边上。
侍女阿昭打了帘子进来,只见她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宫装,脸上妆容精致,眉间还点了翠,头上烧蓝的玲珑环翠精美异常。
她轻手轻脚走到龙四海身边,静默无言地为她沏了一杯热茶,看着自家一夜未眠的主子,眼带担忧。
“殿下,这是要进宫?”
龙四海少时常驻军中,向来喜欢简单利落的打扮,若非进宫,万不会这般妆容。
“嗯,”龙四海声音淡淡。
阿昭看了看还没亮的天,小声提议道:“宫门此刻只怕还未开启,不若您先眯会儿,到时间了奴来唤您。”
闻言,龙四海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睡也睡不着,本宫再坐会儿便是。”
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泛着浅浅的青,眼里带着血丝,叫阿昭看得心惊胆战。
也不知是怎么了,殿下这段日子似乎总有些心神不定的,昨儿从四公主府回来更是如此,脸色白得像纸似的,定定地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
望着龙四海那张沉静的脸上古井无波,阿昭下意识地觉得,似乎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对了,”龙四海抿了一口茶,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她。
“一会儿你先代本宫去一趟四公主府,问皇妹要一个叫宁儿的乐人……就说,就说本宫实在喜欢得紧,夺人所爱万分抱歉,找机会一定补偿她。”
念到“宁儿”的名字,龙四海仍旧止不住地心尖一疼,反应过来后却只觉有些讽刺。
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如今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叫宁儿的乐人……奴知晓了,”阿昭抬起头来,脸上却带着纠结,小心问道,“一会儿殿下您进宫?”
龙四海安慰一笑:“不过是去见见母后,本宫一个人也无妨……”
说着,她又嘱咐道:“本宫许会在宫里住上两日,府上,你和大监事看着打点便是。”
阿昭领命出了府,而龙四海坐到了窗边,目光遥遥地落在窗外那株冒出新芽的银杏树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终于画好晨妆,从天边升腾而起,她这才站起了身,缓缓地舒展着四肢。
“来人,备车,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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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和云雀清脆婉转的声音响彻枝头,坤宁宫外的宫道上,龙四海抬头看向天边的朝阳,眯了眯眼。金色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让她凉了一整晚的身子稍稍恢复了些温度。
刚一踏进坤宁宫里,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氛。
青玉姑姑将她迎进殿里,抬头只见彤妃迎面从殿中走了出来。
“大公主,”彤妃微微屈身示意。
龙四海轻轻点头:“彤妃娘娘近来可好?”
“本宫一切都好,劳烦大公主挂念。”
彤妃一如既往温柔含笑,可龙四海却瞧见了这笑意颇为勉强的意思,只觉更加可疑起来。
彤妃性子温婉柔和,在嘉瑜宫里不争不抢,偏安一隅。
前些年唯一忧心的,便是她的独女,四公主龙静姝的终身大事,然而随着龙静姝嫁给狄修贤,夫妻和睦,今年又得了小红果这么个糖团子。
按理说彤妃正当是沐浴在天伦之乐中的安逸之时,怎会笑得如此勉强?
恐怕宫里是出事了。
龙四海见彤妃心神不宁的模样,在心里暗自猜测着,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微微点头,侧身送她离开坤宁宫。
“阿容,今日怎得进宫了?”
身后传来一声亲昵的召唤,龙四海听见,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阿容是她的乳名,全天下会这般唤她的,不过寥寥几人。
她转身对上公孙皇后一张略带惊喜的明媚容颜,盈盈一拜:“儿臣参见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大清早的,可用过早膳了?”
皇后上前牵起她的手,龙四海微微一笑:“来的匆忙,还没用过呢。”
“本宫也还没用膳,咱们母女一道儿了。”
说着,宝珠姑姑又添了一副碗筷,龙四海便随着皇后在殿里用起了早膳。
昨天晚上在四公主府,那一顿晚膳她吃得魂不守舍,如今闻见食物的香气,沉睡了一晚上的食欲才被逐渐地唤醒。
小笼包,翠玉糕,鸡蛋饼……一道道点心似乎都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拾起筷子来便往嘴里塞……
皇后见她大口大口咀嚼着点心丝毫也不停歇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你慢点儿吃。”
“公主府里可是短了你的吃食,怎么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
温柔的打趣声像是一把小金锤,忽然敲击进了龙四海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在金丝粥热气腾腾的白雾中,她紧憋了一夜的泪水猛然决堤,喷涌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镶金珐琅盘子上,像是宝珠。
皇后一惊,赶紧止了筷子:“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温声询问,又拿出帕子为龙四海拭泪。
阿容性格坚韧,在军中磨砺几年后更是成了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委屈落泪过。
“可是遇上什么委屈事儿了?跟母后说,母后给你做主!”
她轻轻地将龙四海搂进怀里,只觉心疼得不得了。
龙四海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玉兰香气,似是稚子般抓住了她的衣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明黄的宫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