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玉清垂着眼,慢悠悠地将手中信纸折得齐整。
那长命子将见面地点定在那个地方,就是想将玉清一军——
玄铃峪中有玉清造下的三千杀孽,他以为她会害怕。
真是可笑。
玉清两指夹着折好的信纸,将其递给徐令,徐令两只掌心摊开,接在玉清的手下,玉清指尖一松,信纸便落于徐令掌心,并被他好生收于怀中。
“明日,你陪为师一同赴会。”
闻言,徐令的眸底跃上一抹显眼的喜色,他立刻压低腰身,生怕玉清反悔似地抢着拱手:“遵命。”
他说着,抬眼向玉清明媚一笑:“师尊。”
.
翌日,徐令驾云,载着玉清去往玄铃峪。远远地,就瞧见焦黑的山坳上空,飘满了彩云。
“师尊,这是……”
徐令瞧见万朵彩云的同时,彩云上的众修也望见了玉清师徒二人。
“仙尊,您也……”
众修齐刷刷地从怀里掏出肖似的信纸——
您也……收到长命子的邀约了?
玉清:……
徐令摸摸怀里的同款信纸,无辜地眨眨眼,眸中却满是狡黠的笑意:“原以为是单刀赴会,没想到……竟是群殴啊……”
玉清听着他的玩笑话,面上清清冷冷的,并无半点笑意。
她方才草草一扫,便扫见了整个三十三门,除此之外,还有百十来个她叫不全名字的大小宗派。
长命子聚齐了大半个仙界,总不会是但求一死,他言行举止如此出格大胆,则非有惊世之能,必有暗算之谋。
更有甚者,两者兼具。
念及此,玉清走下云端,第一个穿过峪口,步入漆黑的山坳。
徐令迭声唤着“师尊”追了上去,其余修士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抄起自家仙器,鱼贯跟上。
玄铃峪整体的山势就像一只倒扣于地的碗,“碗底”的岩石又薄又脆,经千载雨打风吹,逐渐由当中向四周剥落,日光刚好从缺口处漏入“碗”中。
旧时,垂花宗在缺口处布了层层叠叠的结界和法阵,而进入玄铃峪的唯一安全通道,是在地面上。
那是溶蚀形成的天然通路,诸如此类的溶洞其实还有很多,但垂花宗旧部封死了其余所有能通往峪外的路,只留下这最为细窄漫长的一条,自称是“渐入佳境,世外桃源”。
昔日,埋头穿过这鱼肠一样逼仄的小路,随着胸口闷气的终于舒出,面前之景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浑圆开阔的空间和团团锦簇的紫色玄铃花,玄铃花上是纵横流转的浩瀚星辰,玄铃花下是巧笑嫣然的合欢弟子。
放眼全仙界,当真只有玄铃峪配得上天下第一合欢宗的浪漫与娇媚。
可如今,当众人终于趟过那条憋闷的小路,所见之景,却叫人更加难过起来。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不作声。
素以“绮艳”闻名天下的玄铃峪中,再找不出半点鲜丽颜色——
遍地是枯枝碎瓦,烧焦的绫罗锦缎皱缩成漆黑坚硬的团块,时有形状优美的断骨被缠绕在老藤之间,就连头顶残缺不全的天空都应景地灰败了下去。
可以见得,当年的葬花之役实在是将“花”葬得彻底,以至于时隔两百余年,整个玄铃峪中仍满是死寂。
这片曾遭战火的土地上,再不会开出哪怕一朵玄铃花了。
“呜——呜——”
冷风穿山而过,所作之声,就像是谁在掩面哀哀恸哭,成分复杂的飞灰随风扬起,升到半空又落回泥中。
众修不约而同地紧了紧袖口。
玉清的发尾与衣摆被大风撕扯着,人端立未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令低眉拱手,恭敬回禀:“距离午时,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玉清稍稍颔首。
众修站在大风中,哆哆嗦嗦地想,这大概是他们漫漫仙途中,最难挨的一炷香。
现下分明该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分,可这里却冷得叫人绝望——
那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刺入骨髓的阴冷。
似有什么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东西,在抓众人的脚踝。
终于,一炷香过,午时已至。
满峪的大风退避一般,渐渐停歇,容纳万千修士的空间里,刹时静得落针可闻。
幽香散入,若有似无。
接着,一个颇轻的物什从缺口处飘然而落。
“是玄铃花!”
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声,顷刻间,无数玄铃花瓣灌入峪中,落如急雨,满天满眼皆是灼目的紫意。
众修被笼在繁密的花瓣之中,没谁能够看清十步远外的光景。
不行。
玉清挥手召出长生剑。
这样下去,是会被活埋的。
她手腕一翻,长生剑气涤荡而出,搅散花雨坠落的轨迹。轻薄的花瓣落在焦藤之上,聚成团团朝云。
有人慢悠悠地鼓着掌。
众修这才看到,随花瓣降于峪中的,竟还有一个人影。
人影悬在空中,正散漫地拍手,他带着一张空白的面具,瞧不见真容。
“长命子!”
一名修士指着人影惊呼。
人影优雅地将头转向声音来处,稍稍颔首致意,而后,抬起手指抵住面具边缘:“或许……阁下可以唤唤我的真名。”
面具从半空坠落,跌在玄铃花海中,一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踪影。
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徐令一双桃花眼圆睁:“柳吟风???”
他说着,急急侧头去看玉清的反应。
玉清只是盯着空中那人,没有出声。
柳吟风垂眸浅笑:“玉清,还要多谢你出剑,全我垂花衣冠。”
如今玄铃花遍覆焦土,这峪中当真有了三分旧日风华。
玉清剑尖斜指地面:“你是……垂花遗孤?”
她说着,抬眼望向柳吟风,目光似落在他身上,又似穿他而过,投向横亘光阴的更远的地方。
她从未问过俞闻筝,他这位义子的来历。
柳吟风仍含着一点端庄的笑,眸中却渐渐浮上一抹寒气。
他稍稍歪头:“你说呢,玉清?当年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讨伐于你,你倒好意思先来问我?”
他说着,忽然将笑意绽得更盛了些:“如果不是你,‘遗’‘孤’二字哪一个能与我沾得上边?”
他的笑很好看,却莫名叫人看得背脊发凉。
徐令没有玉清那么按得住的好脾性,他一早便举起清流剑,剑尖正对着柳吟风的心口;其余众修听到他是垂花遗孤后,亦纷纷摆出招式,唯恐他对仙尊不利。
柳吟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依然瞧着玉清:“我三岁那年,是你带着千军万马闯了进来,弑我族人、毁我家园……”
他说着说着,笑意渐逝,一双眼瞪出了蛛网一样的血丝,模糊的泪却依然含在眼眶里,沤得边角赤红一片,却仍迟迟不肯滚落。
他看上去似是很想很想大发一通火气,可这仇他已经记了上百年,记得恨意几乎要与己身融为一体。他气得发抖,可那刻骨的愤怒却怎么也掏不出了。
或许是,苍白无力的语言无论如何都述不尽他的痛,所以,他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任何不够淋漓尽致的表述,都是对他族人所受苦难的亵渎。
柳吟风合上眼、攥起拳,周身上下都用力到直颤。
终于,他后仰颈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卸了力的眼角处,有泪痕划过:“我也曾拥有温暖的家的……”
他张开眼,嗓音湿润:“当年的垂花还有很多、很多的小孩子,可他们都没能如我一样,活到如今……”
“你该感谢俞宗主的仁慈大义,是他救下了你,养你长大,育你成才。”玉清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可你没有。你杀了他。”
“是,”柳吟风笑了一声,胸口起伏,“是我杀了他。还记得他院中那些颜色突兀的花吗?那是一种慢毒。到底也是他愚蠢,我假意动了动口舌,他居然真就将那些花留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
他转开眼,笑意凝在唇边:“可那又如何?仁慈大义……惺惺作态罢了。”
他甩过头,精准地盯住玉清:“是他杀了我父母,是他放火烧了我家的仙府,当年,他的琴弦甚至已经勒在了我的颈子上,不过是火海中的一念之间,他天灵盖里塞了棉絮,他放过了我。他以为他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待我,我就能淡忘一切,白白给他做个孝顺的好儿子!!”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说到最后,竟然牵了牵唇角,轻轻地呵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全场静谧无声。
柳吟风咬紧牙关,似在极力忍耐着某种强烈的嫌恶:“我按下性子在他身边潜藏了这么多年,每一声‘义父’都让我恶心不已,我磨平了所有棱角,付出了这么这么多,就是想让你……”
他抬手指向玉清,而后一挥袖,看向全场仙者:“还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素位尸餐的禽兽,通通为当年的暴行付出代价!!!”
玉清任他指着鼻子骂着,竟然也没有什么表情。
现下两方差距太过悬殊,她根本怒不起来。
众修干脆笑出了声。
柳吟风听着这些嗤笑,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对了,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与你,玉清。”
他张手召出琵琶,将其抱在怀里:“梁桧是无辜的,你杀错了人。那些蛊库其实是我的,他人也是被我绑来作替死鬼的,谁知道你真有这么莽撞暴躁。”
“唉,”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指尖,“下边人的命在仙尊眼中,果然是那么一文不值……”
“你休在这里颠倒黑白!”徐令再忍不住,“梁桧那厮本就前科累累,仙尊纡尊降贵亲手送他上路,难道还委屈他了?”
柳吟风双眼微眯:“那待会儿,你且看看你家仙尊救不救你这条好狗。”
“你!”
徐令拔剑就要往上冲。
玉清及时抬起一只手,将徐令拦在身后:“柳吟风,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总不会只是为了羞辱本尊杀错了人吧?”
“哈,仙尊圣明。”柳吟风讽刺地尊了她一声,转过脸,向着众修,“我的孩子们,不会枉死。它们的遗志,将全部寄托在诸位的身上。”
听到柳吟风将那么令人反胃的蛊虫称作“孩子们”,众修已是起了一阵恶寒;接着,又不幸听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不少修士当场被恶心到跳脚。
玉清起先并不如何理解“遗志”二字,直到柳吟风手中的琵琶声响,众修齐刷刷地将仙器对准她的心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借由抗蛊混战,将能够“操纵人心”的蛊毒,种在了全界仙者的身上。
怪不得他今日会有底气广发邀约,以一敌万。
到头来,需要以一敌万的,却是玉清自己。
“师尊。”徐令转过身,与玉清背对背而立,“我在。”
现在是以二敌万了。
柳吟风抱着琵琶,歪头看着严阵以待的徐令:“你这人好笑得紧,玉清她难道还需要你来保护吗?她可是大乘金仙,一只脚跨进天门的……神明。”
他的话嘲讽意味更浓,可徐令却答得分外认真——
“是神明,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
他说完,还侧过头,偷偷窥了玉清一眼。
玉清若有所觉地一震,心口涌上一阵暖流。
柳吟风听着,只觉得牙酸。
他暗骂了一句,抬手扫响琵琶弦面,只听得“铮——”的一声,所有修士都同时向玉清师徒二人攻来。
玉清手持长生剑一扫,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失去神智的众修高举着法器,拼命拥向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近她三尺。
徐令趁乱飞身而起,挺剑刺向始作俑者柳吟风。
师尊曾教导过他,“擒贼先擒王”,他记得。
柳吟风抱着琵琶闪身一躲,垂眸盯着徐令手中的剑:“你这剑下,亦有不少亡魂。”
“废话,”徐令并指捻诀,再刺一剑,“剑修不砍人,杀鱼切菜吗???”
正说着,两人便有来有回地斗起法来。
剑修与乐修之间的架并不好打,柳吟风抱着琵琶边弹边周旋,无数金色乐符飘荡在徐令身边,一碰就是一个血口子,不算疼,只是烦人。
柳吟风只守不攻,看上去并不占上风。
可等到徐令终于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被包围在金色乐符之中,被裹得就像一只茧。
徐令一剑劈去,剑尖触在密密匝匝的乐符上,立刻就被弹回,他人也跟着向后跌了一段,撞在乐符之上,背脊登时血流如注。
他任由背上血肉模糊,硬生生靠在原处没有动,只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眸带怔忪:“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迅速地衰弱下去。
“没什么,只是拿走了你的一口气而已。”柳吟风的声音从“茧”外传来,听着有些发闷,“啊,我忘了。你十年前就是将死之人,这貌似是你的最后一口气了……”
徐令抓在胸前的手缓缓收紧。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滑向死亡。
“你猜,你还能不能撑到你的好仙尊来救你?”
徐令垂着头,清流剑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