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艰难点头,“三姐姐的鲜亮快活,实在来得艰难。”纵是先皇临终前唯一的牵挂惦念,纵是手掌大权,可也实在艰难。
简钥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后来简钥终于拜见了那天下人人赞颂的太后,贤德圣明,先皇临终前将群臣召至病榻前,一说她可决军国重事,要她辅佐新帝;二赐杜家、李家丹书铁券,保后世子孙不陨,纵使她一推再推,还是架不住朝臣相请。
简钥知道她的事迹,比东京城里许多敬仰她的女子更了解。她了解太后这一生都似白玉无暇,便是先皇专宠她那些年,御史们皆上书弹劾,可是那些奏言里没有一个字能作为攻讦她的武器,她贤德圣明,无一处有失,她从未从皇家祈求丝毫东西于母族,便连先皇赐下的丹书铁券和对杜家几位妇人的封赏她也数回推拒,所以她在前朝后宫都有底气。
“我早些时候就听阿鱼说过你,知道你是个伶俐大方的姑娘,没成想便宜了我们阿霄。”
简钥看着太后这样温和,也放松了几分,“嫁给霄哥哥是我的福气。”
谁料太后听了这话倒不赞同,“该是你们共同的福气。”
这话让她心中对太后更是亲近了,太后又问她所历趣事,她谈起樊楼,竟惹了太后谈性,“我竟未曾踏入那楼半步呢!”
简钥便记起丈夫之前紧皱的眉,脱口便出安慰之语,“大娘娘这些年实在辛苦了。”
太后却是失笑,“你这是在府里听了什么话,我怎么也算不上苦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简钥知道自己如今还没有听她深谈的资格,如今她知道太后喜欢她,这就足够了。
第158章 番外二 灵雨
我看着那孩子走出宫殿,心里也是欢喜,我知道她当得起李家宗妇。
只是她又说起我辛苦了,这话从杜家诸人口中我听到太多次了,他们总是歉疚,但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我实在不算苦的,若是在我甫入宫闱之时或许会觉得我这一生将要葬送,如今我却不觉,我这半生,也算是辉煌荣耀至极,官家……先皇在世时总说我无欲无求,却也并非,若是重来,我还是会进宫。
幼时养父爱护,养我一场,我爱他敬他,后来娘带我们姐弟三人回归杜家,在杜家的日子我欢愉又自在,那是我青春岁月里的明光艳景。我并不悔入宫,大伯跟父亲说要带我辞官归乡时我便明白,这个家值得我付出一切去保护,更不要说那些年也读了几卷书,心中倒有些凛然大义。
只是他们始终觉得歉疚,外祖离世之后相位空悬,大伯本是不二人选,却怕我再遭御史攻讦,辞官回了平江老家,父亲这一生为官清正、官声无亏,副相之位数次唾手可得,最终也只肯留在鸿胪寺大卿之位上,所幸家中小辈们实在出息,但也常有自我压制之举,我数次说告皆是无用。
他们始终觉得送我入宫是害了我终生,尤其是祖父、父亲还有大伯。父亲跟大伯自毁前程来弥补与我,祖父老来多健忘,祖母离世之后他也悲痛万千,却记得日日去鹿鸣院里看孩子们读书,他不看郎君们的功课了,却要日日询问家中女孩们,丘弟说他在这些小辈们身上找寻我的身影,他家的四娘跟我生得像,祖父常常怔愣,有时也分不清谁是谁,常常跟她呢喃,言他对不住我。
我听闻时泪如雨下,祖父代表的是杜家的意志,他曾也口出冰冷之言,让我一碗绝子汤药灌下,好全了大义,可是他最终没有,他也愿意让大伯跟父亲抗旨辞官,我明白他的,他这一生只能用清气乾坤来讲,公德无愧,私德无损,可是祖母临终前跟我说他余生皆为当初那句绝子汤药而悔。他们年老了皆睡不安稳,祖父常梦中醒来,看着皇宫的方向,口中喃喃我是否安睡。
我们家将女孩子的归宿看得重要,只是这也叫我心生愧疚,他们总是觉得我家中姐妹四个,唯我一人在吃苦,外人听了怎么不觉好笑,谁敢说一国之母、一朝太后是在吃苦呢?可是他们就敢这般想,他们觉得我被困在了这宫闱,只是历数来,这天下女子有几人能高坐天子之后?
废后陈氏赴西京行宫前与我见过一面,她说最妒忌我有母族相护,明明杜家自诩士大夫清气,却也为了我与王庥为敌,为了我能登上后位费尽心思。她说出了我最卑劣难言之处,我也向往权力,我让阿鱼与父亲说我不是担不起中宫之位,只是未到时机,这句话,让他们为了我的声名去跟御史唇枪舌战,为了给我一个恰当的时机去跟王家斗、陈家斗……
我向往权力,以我的身份,这句话由我说出应该不算错。我曾离国母之位一步之遥,却不得不将它推远,只为了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终于我等到了,史书里会记载我的名字,如今,我竟也能高坐明堂之后,一帘之隔就是军国天下。
只是我此生仍有一恨,却再也难圆。
先皇常比我作嫦娥,故我恨从不曾跟他提及我也比他作后羿。
他不是我年少春闺遐想的少年书生,我进宫时他也三十多岁了,我还记着阿鱼跟我说的那句话,“他是皇帝,你可不能爱他。”我本亦如此作想,他是天子,不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爱他。我便清醒着、克制着,装作我爱他,我也以为我不过是第二个许氏,他爱时疼我万千,恨时弃我如敝履,却也不是。
在皇家,期许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荒谬,我敬他从未与我讲这样一句。我与他终生也不能是燕台佳句里的眷侣,我为妃时他是天子,我为后时他是天子,我为太后时他长眠地下,我们之间是这样的情感,任何一个进入宫闱的女子都应该谨记。
我想我不承认我爱他,即便他是我唯一所历的男女情爱。我们共谈诗文、共赏红烛,他在月下叹我是月宫嫦娥,为我画眉,为我制华衣,他是天子,在我面前也将自己放低了一步,听我嗔怒笑骂全无不耐,这让我很难不去将他与嫦娥配对。
他驾崩的时候年不及半百,举国皆悲,他是英主明君,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他手下是一国乾坤,翻手便是风云动,这样一个人,也曾在梦中呢喃我的名字。那年阿鱼跟连怀衍进宫来拜见,他看着他们,不知怎地生了感慨,跟我说他若年轻十岁,他与我便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佳偶。
我也怀想,我少女春闺遐想的少年书生,是不是他年少的模样。他驾崩之后我时常想起他,终于有一天去找了从小便伺候他的嬷嬷,嬷嬷牙掉得太多,说话吞吐不清,说起先皇年少时却也忍不住一笑,“少年天子,武能马上骑射,文能笔下生花,大娘娘,先皇也曾是这宫城里勾人心梦荡漾的少年郎,可是很多人都克制着不去遐想,跟您一样。”
我看着嬷嬷一双浑浊眼中闪出的一点精光就是一怔,她若是知道,先皇便也知道了,他知道我不敢爱他。
我入宫之时他年纪也才而立,我能循着他的相貌探见他少年俊朗,可是我谨记我的克制,本差点坠入情爱,许氏之死又唤醒了我的克制,我怕我会沉溺情爱,变得跟许氏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后来我入主中宫,我也常提醒自己终有一日我将年华老去,我在月下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再不是他的嫦娥。
可是他先离开了。他临终前叫朝臣进殿,要赐李家跟杜家丹书铁卷,要我辅佐新帝听政。
新帝是刘美人所出,我入住中宫之后为先皇充盈后宫,便有子嗣不断,我也诞下一位皇子,先皇本欲立我的儿子为太子,我却不欲如此,闲散亲王才是宗室子的追求。且我儿亦无此志,他最喜去他外祖家读书玩耍,喜欢跟他舅舅们出去游玩,登山临水看山河秀丽,也学他曾外祖遍访美食,才十一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往后要做个没出息的亲王了,先皇听他絮絮叨叨时也是一笑,说他曾也只想做个闲散亲王,我说那便让我儿循了他的志向。
先皇去世后的第一年兖国还是会哭着醒来,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泪涟涟地唤着爹爹,我看她悲泣,也会跟着落泪,想他病榻之上拉着我的手问,他为我亲手栽种的那株李树究竟开花了没有。
他是仲春时节离去的,他去之后那李树才刚落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就是真的再见了哦
有缘我们下一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