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杙便也笑笑,端详着她,“算起来,我是五六年不曾见三姐姐了,又不曾满面尘灰,竟生了荒芜之意。”
灵雨拍拍她的手,“我却不曾忘了,你还是这样多愁的性子。”
连氏遂也笑道:“你三姐姐来的时候你二姐姐才出门,哭得那也是一个眼泪汪汪,她比起我们还要久,也有七八年了,想你们几个那时候也才小小人儿,现在孩子都有那般大了。”
杜杙还在默默数泪,世清跑了来就要亲她,“四姨不哭,世清香香。”
阿鱼连忙搂着他,“行了,说,你跟谁学的?动不动就要香香,那些纨绔子弟就是这样的,小时候天天香这个香那个。”
世清一愣,歪着头盯着母亲看了许久,才道:“娘不高兴,爹香香娘高兴了,我……”
“好了好了,不说了。”阿鱼打断他。
却是来不及了,堂中人皆已看着她大笑起来,囧得她恨不得钻地而逃,等到连怀衍赶来时也被几位姨姐戏谑说笑了许久,还是连氏为他解围,“世清人小嘴不严,我们不说了,想是都要回来了,咱们先摆了饭。”
阿鱼趁着堂中人多拉住丈夫到廊上去,“往后你注意些,把你儿子都教坏了,现在看到人就……都怪你。”
“怪我做什么?”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角挨了挨,才想说话又被打断,文姨娘走了出来。
“阿鱼,你来给我瞧瞧……哎呦,姑爷在呢,没事,我叫你姐姐看看。”她立马就掩着嘴转了身。
阿鱼急得跺脚,扔了他的手跑进去,“姨娘要我看什么呀?”
进去文姨娘却在跟连氏咬耳朵,她顿时脸就一红,见到丈夫进来瞪了他几眼,又跟姐姐们说话好掩了羞臊。
老夫人笑着喊她们几个,“说什么呢,过来你们评评理,你祖父硬说是我多走了一步,他自己臭棋篓子一个,我都是让着他了的。”
“我还用得着你让?当年我一局撼京师,不是我教你下了这么多年,你能有什么棋艺?”
“这就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祖父祖母莫急,以孙儿之见,这局应算和。”杜显走上前去,笑着打断了二老的争执。
老太爷拿棋子扔他,“你算什么和!叫你算了?”
李霄帮着拦,“祖父莫急,我看也是和嘛!”
“不算不算。”
老夫人突然就拍掌笑了起来,由几个孙女扶着走出去,“耍赖耍赖!没意思。”
老太爷急着跟出去,围着老夫人要她讲清楚,“谁耍赖了,你才耍赖。”
“耍赖不认的人耍赖。”
杜家几个女婿看得好笑,谭仲白问着小舅子:“二老往日也这般?”
杜丘喝着茶笑道:“吵得勤快呢。”
杜贺生一听笑着训他,“什么是吵?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都是做了朝廷命官的人了,说话要斟酌,叫你祖父听了骂你。”
“父亲说得是。”
外头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老爷太太,郎君、姑爷,老太爷说今日去听涛小筑里用饭。”
二太太便请他们都移步过去,看着女儿们一个个走在前头孩子都不曾带,笑叹一声,还得跟三位姨娘一起哄着孩子们过去,杜沅的大女儿陈姌如今也有六岁多了,牵着弟弟妹妹们往听涛小筑跑去,“我知道,我知道路,娘带了画回来挂里头。”
她一身新绿衫子,跑动间也给夏日带来清冷,阿鱼笑着看她追进西沉日色里,新绿成绯红,一行人穿枝拂叶,论花点景,跟着孩子们走进了听涛小筑。
“你看,这画是娘带来的。”
老太爷抚须大笑,“姌姌,你说错了,这本就是鹿鸣院里的。”
杜沅红着脸,“四妹妹专门给我画的,怎么不是我的呢?”
“这可不是专门给二姐姐画的,应我那序罢了。”
杜沅便拉了丈夫来争辩,指着画上序言给众人看,“这里写了,‘记七月十三日,姊沅婚期既定,大父悦设家宴相庆,宴后女眷和诗相戏,余输五妹陶,罚词一首。与戏者母连氏,姊沅、灵雨,幼妹陶,有大母沈氏击鼓相和。陶既胜,得大父蓝田玉麒麟镇纸一方。’既是为我婚期而作之宴,这画就是我的了。”
阿鱼也不服,招手叫连怀衍上来,口中振振有词,“这画里我夫妻二人皆在,我们人多,这是我的。先前叫二哥哥、三哥哥回来给我找画,姐姐们拿了那许多,只有我得个丑螃蟹、歪脖子大马跟稀毛水鸭,这画不给我,我是不依的。”
杜杙却道:“这样争起来,这画还是我画的。”
灵雨清清嗓子,轻尘上前道:“圣人说,这画她也有份……”
“说好了不论什么尊卑,三姐姐骗人,二哥哥三哥哥,你们评评理,这画是谁的?先前我就那三幅画,还被世清看到笑话了,谁最丢脸?”
杜老太爷见几个姑娘都领了夫婿去争辩,还叫了杜家四个郎君参与,笑着将杜家其余人带走,“罢了罢了,一幅画救得我藏书阁中那许多,值当了。”
杜显从姐夫们身边钻进去,“我说句公道话,这画该是我的。”
杜家三个姑爷跟杜徽、杜丘纷纷去围说他,李霄趁机去取画,被姐姐们围着轻轻拍打,只得跟着杜霄逃窜,“你们串通好了不是?”
顿时这石舫里熙熙攘攘,人声欢沸起来,世清抚掌大笑,还拉着哥哥们跑,“打架了,打架了,大人打架了。”
几个小姑娘也欢笑着围着她们,一会儿又跑来画前,一只小手指着上面,“这里,有两个我们。”
大的那个女孩儿纠正他,“这不是两个我们,这是两个小孩,我娘说是四舅舅跟五舅舅,你看,就是这样,画里面他们也是到处跑,这个是曾外祖父,这个敲鼓的是曾外祖母,这两个拿着箭的是五姨父跟二舅舅,这一个是五姨,五姨身边给她倒水的是三姨……”
小姑娘们对着画指点笑语,小郎君们一会儿这里奔闹,一会儿过来跟姐姐妹妹们说话,朱阑小阁,画帘柳院,暮风吹来簌簌松涛,霞色偷了流光,小儿女也似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
番外我还没写,但是会有番外的,不定期掉落。
感谢大家的陪伴,有缘的话我们下一本见哦,祝大家永远开心,永远欢喜玫瑰和月亮。
第157章 番外一 后来
简钥只是东京城里寻常的官眷女子,幼年在父母怀中痴耍,长大学诗书,做个娴静姑娘,及论婚姻事时,也是科举年,虽也约定了婚姻,还是去了东华门外瞧热闹。
东华门外还是一样的熙攘,扔花的娘子们,也曾是当年执扇羞看的少女。她看着母亲等人揉了一掌的红琼,转身与她讲下方何人最是俊朗,本也是寻常,不料游街队伍行进到后面时,她手中花篮不慎掉落,正中下方进士郎。
世事巧妙,她听身边女声笑呼下方青年:“阿霄,钥儿没提稳篮子,你可别怪罪。”
简钥立时就用帕子蒙了脸,好遮住几分羞意。李霄,东京谁不知晓这人呢?是少年小将,十八岁就做了先锋大破辽军,如今也还中了进士,虽是一百多名,比不上兄长们荣耀,却也足够了。
有个亲姐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亲族中出了不少重臣,当今天子还欲赏赐其爵位,这样的年轻人,竟跟她同窗读了几年的书,如今两人还约定了婚姻,所以说巧妙。她听父亲说,当年城外慈济寺偶遇,陶姨叫她母亲做姐姐,却叫李霄唤她父亲一声叔叔,说各自相论……
她便眼见那少年抬起头来,翠红沾了他满身,额角亦有绯红一点,眸中是一片清朗萧然,玉面绿衣,白马春风,残红相顾。
简钥想起陶姨的话,说她出门那年李霄方十岁,对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竟也敢于万军阵中厮杀,如今数来,离那年也才十三年。
她也远远见过太后娘娘一面,楼下这进士郎,跟太后实在肖似,满身的清冷萧肃,不作声时还骇人,却有不同之处,在她捏着帕子转身下看时,正撞入一双含笑的眼,那郎君手中一支芙蓉遥遥对着她,看她探身,那花便飞来落她怀中。
少女酡颜捧住花,听耳边有人调侃他们青梅竹马,曾经书堂外轻衫倚望,而今红裙绿衣遥相看,脸上飞霞不断,眼中也是情思缱绻,便低着头用帕子将芙蓉包上。只是她父亲似有不满,啧啧道:“实在不该叫那小子去考这一回,考了个末数第十名,实在丢本官的脸,还不如求官家给个封荫,随便做个什么伯爷侯爷的,你看这游街队伍,到了后头还有几人看他?”
阁中也有回护之人,她听那年不及四十便做了二品大员的男子与父亲相争,言说楼下他那小舅子是何等不易,还是文武双全,这东京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年轻人了。
简钥笑看他们争执,她向来喜欢听父亲与其友人论事,听他们讲国事、讲家事,便是听他们醉酒忆起少年看灯上樊楼也是有趣,想着她神情不免生出黯淡,自她及笄之后,就再未见过他们齐聚了,政见不和,这四个字逼得昔日同窗挚友再无温言可叙。
她记得当初送父亲去上朝,在待漏院外见到一家炊饼铺子,那上头写着“神仙郎、尽相争”,她好奇问了才知道这炊饼曾叫数位官员争执过,又听陶姨说杜家的老太爷跟前副相严涞也争过这炊饼,互写诗文对骂了数年,只是后来便没了往来,还是严涞去世时两人再有交集,彼时杜老太爷落寞了几日,终于去了他坟前祭了一壶酒,焚了诗文。
简钥记得她当时便侯在待漏院外等她父亲下朝,看见宫门口朝廷官员们鱼贯而出,有五六个年轻的小官正凑做一处笑言,彼此争闹,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是她父亲跟几位好友,后来再常见的就只有连四叔跟顾二伯了。
顾大伯与她父亲政见不和,为人实在秉正,朝廷一次战败后上书言常枢密使出兵鲁莽,因此被贬去了崖州,连四叔与他父亲上书求情却被其怒斥,竟也渐行渐远;安大叔休妻再娶,是勋爵之家的嫡女,她见过几次,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家中大小事皆料理得干净,也是政见不和,连四叔主持兵事改革时锐意进取,他思虑更多,听陶姨说,彼时两人每日都有书信往来,都是论及改革之事,却处处冲突,而今书信也寥寥了。
她总是惋惜,少年读奇侠怪谈,喜里面侠士相交、知己半生,便作奇想,想她父亲等人也是如此,诗酒一生,少年结交贯志气,中年循志而行,老年共聚南山下,论及儿孙乐事。却是难行,她的少年欢乐事,多数与这几位叔伯相关,所以惋惜也更多。
等她大婚之时,终于见得他五人齐聚,说来还有一桩趣事,阮家的二爷来她家做客,见到五人时便惊呼什么五万两,那时她斜了扇子去看,终于看到叔伯们似当年亲近,又带了些窘迫,几人在堂上笑闹,她出了门还不住回看。
后来轿子到了李府,这是官家赏给李家的府邸,而李家如今也只有李霄一人支着门庭,她祖母还曾担忧往后她跟上头几个妯娌处不好,哪知杜家长辈皆是明白人,尤其文氏,即便女儿做了太后也毫无骄纵之意,也不来李府这头,说是独自寂寞,跟连氏还有周氏、成氏三位一处玩耍才有乐子。四人也不用管家事,常撇了那杜二老爷各处玩耍,下头小辈们担心她们年纪,将车马舟楫皆造得舒适,便让她们痛快下了江南、游了塞上……
她进门之后倒是少了紧张羞怯,次日认亲时堂上还是杜家的长辈们,都笑盈盈地望着她,太后身边的一位女官也在,拉着她的手与她笑说太后心中的欢喜,“大娘娘本是要亲来的,只是怕来了反而招眼,改日您跟大爷同去宫中拜见,大娘娘也有许多话要同你们夫妻二人交代。”
她恭敬应了,等回了房与李霄谈及,“我只远远瞧过大娘娘几面,也不通宫中礼仪,若是失礼可如何是好?”
“无妨,粗略会些就是,大娘娘只是看着疏离,实则上头四个姐姐她最是温柔的。”
简钥自是信他,想当初两家婚事刚定,满东京的人都说李霄是个佳婿,竟叫简家抢先了,她母亲当初先想的却是杜家,清贵二字里,若说清,遍东京数来这一家的进士是最多的,比读书,谁也比不过他家的,便连女婿也只挑进士;说贵字,连同大房,家中有四位姑奶奶都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有个女婿年纪轻轻便担了副相之责,更不用说那高坐明堂之后的太后娘娘了。
李霄看她仍在思考,笑道:“你是女眷,往后少不了入宫拜见,若是害怕,便叫五姐姐陪你进宫去,大娘娘爱她之深尤甚我,有她在,你只要不烧了皇宫大娘娘都能饶了你。”
简钥失笑,“你这么说陶姨……五姐姐,当心她知道了同你生气。”
李霄听她这样改口也觉有趣,“你这叫法,让义母听见了,又该训五姐姐当初乱认侄女了。”
她有些惭愧,“我爹娘可是找着机会占五姐姐跟五姐夫的便宜了,原先才定亲,连四……五姐夫被我爹可气得不清。”
李霄却安慰道:“你莫急着愧疚,别忘了世清那皮猴子,往后还得我来教习武艺,岳父大人也就是口头上占些便宜,咱们还得给姐姐姐夫带孩子呢。”
简钥一笑,“世清跟虽是调皮,也明理懂事,他还要在鹿鸣院里读书,叨扰不了我们许久。”
李霄便也开怀起来,简钥又问他往后如何给长辈请安。
“我们这宅子跟杜府只一道夹门相接,去杜府也方便,只是祖父年事已高,自祖母故去之后便不爱我们去他跟前凑热闹了,如今只在鹿鸣院里看孩子们读书,我们三五日去请安便是,义父忙朝事,从前也就夜里能得一家团聚吃个饭,我们既然离府别居,往后逢休沐日向他请安即可。至于义母跟姨娘,她们只等我们婚事一过就要去洞庭湖游玩,往后若是在家就去陪她们说说话,她们都是温柔性情,叫她们为难新媳妇才是难为她们,况且你从前在鹿鸣院里读了几年书,也跟家里的人熟悉,在这府里待得憋闷便去杜府里找嫂嫂们说说话,这样便已经是周全了。”
“这样便够了?”
“够了的,我们家的女眷过得都轻快,没那些规矩束缚着。”只是他才说完就紧了眉头,简钥便明白他是想到了宫里的太后娘娘,顿时也心酸起来,拍拍他的肩,“我想大娘娘也是鲜亮快活的,她是我们天下女子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