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怀衍轻轻拍着阿鱼的背,“你去看看扬波,这里我看着。”
安明先本也跟在阿鱼身后,听到王芠的话转头看了眼兄长,“哥哥,放扬波走吧!”
“不能……”
“秉舟。”连怀衍拉住他,“不要勉强。”
“没有勉强,我……我只是……”他怔怔看着那扇窗,突然涌了泪出来,“我对不住她,我对不住她。”
付氏见也阻拦不住阿鱼,便泄愤在王芠身上来,“来人,将这毒妇给我绑了,还有她这几个娘家来的陪嫁,都绑了,我亲自审问。”
栎郎上前去求她,“祖母,祖母不要。”……
阿鱼进去就见扬波在流泪,旁边江太医在劝慰她,“你如今尚且年轻,不愁没有孩子。”
她便知道她或是舍不得栎郎,“可要跟栎郎说话?”
扬波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她便出去叫垂文将马车赶到院里来,回来道:“我先带你回我家中。”
“别。”扬波看向爹娘跟弟弟,“我身子不吉利,你送我们到脚店去。”
“不要胡说。”
扬波却坚持,“你家里那么些叔叔婶婶,我怕他们找你不痛快,你就送我去脚店。”
阿鱼想想便道:“脚店里也不好,我送你去雁影那儿,她那里给我留了几间屋子,你看看你院里这几个丫头身契在不在你这儿,在就一并带走叫她们伺候,不在我就叫雪柳回去从我院里拨几个人来。”
扬波对她感激一笑,“身契都在,我要问问她们。”
床边贴身伺候的一个便道:“姨娘,奴婢愿意跟您走。”另一个也跟着说愿意,扬波道:“往后我可发不了月银的,你们先想清楚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年纪都还小,却也有几分坚定,“姨娘对我们好,往后我们干活也不要月银。”
阿鱼便叫她们将扬波用被褥给包裹好,由几个婆子抱着她上了马车,安秉舟看她出来本欲上前,却被连怀衍拉住,“不要去徒惹了她伤心。”
安明先看着阿鱼出来,递了一方匣子给她,“阿鱼,这是我刚刚叫人去账房支的,你拿给扬波。”
阿鱼点点头,“我替扬波谢谢你。”
“是我们家欠了她的,走吧,我给你们带路。”
阿鱼上马车之前看了眼元氏所在,喊道:“道樾,我带扬波回了。”
连怀衍点点头,“我今夜不归了,你别等我。”
安秉舟看着马车驶出去,终于靠着石柱哭出声来,“扬波,扬波你就走了,你不要我了。”
栎郎也哭喊着追了出去,“姨娘不要走,姨娘……”刚跑出几步却被下人抱住了,只是哭着挣扎。
连怀衍看了一眼得意洋洋、正对王芠唾骂的元氏,方才阿鱼的眼神他看得分明,便是对着她的,遂道:“常娘子,虽说不追究你的过错了,你这丫鬟得留在此处、明早随本官去府衙之中。”
元氏自是应允,“先前是我冤枉了尊夫人,尊夫人害不计前嫌为我开脱,你替我跟她道声谢。”
“这是自然。”
撷翠看元氏竟是要将自己抛下,立马哭喊了起来,“奶奶,您别抛下我。”
元氏却不理她,带着另两个丫鬟回府去了。
王芠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讥笑了一声,“元表妹,你慢走。”
元氏头也不回,“我认得路,你回太原老家的路也要记得清。”
王芠此时便看向了连怀衍,“连少尹,你跟李陶够狠。”
连怀衍不理会他,叫安家的下人将撷翠给制住了,自己则去安秉舟身边劝慰了几句。
扬波在车上听着栎郎的哭喊终究是不忍心,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立马又放了帘子,怔怔落了几滴泪。
阿鱼拿了手帕给她擦泪,“不要想了,往后你的日子跟这里无关了。”
“我好像在这里丢了一辈子。”她握住阿鱼的手,神情似有追忆,“曾经书院里有个学生笑话我名字不好听,回来我哭了一整日,他就给我取了这名字,说诗人秉舟而行,扬起清波,只要舟行水中,必有清波相随,我还以为我真的可以相随一辈子,但是哪有船一直行在水中呢?芠草能长在岸边,只要舟近岸见了芠草就会弃了清波,我今天才知道这个道理。”
阿鱼暗叹了一声,便听她道:“原本做朵轻俗的牡丹也够好了,她盛开在春夏之交,永远看不到在秋冬里开花的芠草,牡丹老老实实地长在土里,去了水上就活不了。”只是曾也日夜相随,一朝舍下,实在是艰难。
她记起安秉舟入书院时也只八岁,她才六岁大,虽有个婆子看顾着,也有个小书童随身,他刚进书院受的那些委屈却只跟她提过。神童之名压身,他也艰难过,夜里一墙之隔,她听着墙那头传来的啜泣,便推门坐在他床头,跟他说街市热闹、人世熙攘,他便从枕上仰起头来,与她讲明月团团、轻云阵阵。
两个人就这样长大了,是燕台佳句里吟诵过的爱与情,是点点东风中的深怜低语,也是重帘掩映下的红袖书香,于砚池边嬉闹、画舸里听他讲水云词,扬波不知道外人如何看他,只是她看那少年怀书凌清秋,朝夕温柔相对,如何不爱他,又如何舍得了他,幸好……
她怔然笑出声来,目光移向阿鱼的脸,“阿鱼,是你拉了我一把,他是个痴人,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他从风霜里给我捧了支寒梅来,淡云寒星下他跟我轻轻说凌云志气,这些是我寡味稀松的日子里最鲜亮的东西。”
她还是苍白着脸:“不过我最难忘的还是我们在平安巷里的日子,他跟明先不是主子,我不是下人,你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奶奶,灵雨姐姐也不是皇后,她天天追着你逮你回去认字,看到我们几个顽皮她也要一齐罚我们,一个个拎着衣领子训斥,我还记得你跟明先掉进了水缸里,那时候你才五岁,进去那大缸出不来,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俩在比着谁喝水更多。”
江太医也在马车上,跟着笑了起来,同她慨叹,“那条小巷子是个福地,出了皇后,还出了个进士。”
扬波也笑起来,“是呀,阿鱼,你说我们都是一条巷子长大的,就是出巷子的时候走了不同的路,命运却全然不同了,我想起在书院里听到的一个词,飘茵落溷,我那时候听不懂,还特意把书上那句话给背了,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①’你看我们几个,落在茵席的、粪溷的,可是你说我悲惨,我也有许多那欢乐光景。”
“好了,别想了。”阿鱼安慰她,“你看你说这么久脸色更白了,要是累了及歇一会儿。”
扬波握住她的手,“阿鱼,多谢你。”
“往后我要你偿还的。”阿鱼笑道:“等你好了你就出去找活干,先赔我许给稳婆那百两黄金。”
“四奶奶这就厚此薄彼了,我堂堂太医,都没有百两黄金,那两个婆子怎么还有这样的功劳?”
“江太医,您医者仁心!”“那药丸,绝无仅有的一颗……”
翌日凌晨时分,阿鱼听到了些动静,迷迷糊糊睁了眼,“表哥?”
连怀衍借着薄光走来床边,“是我,我回来换身衣裳去府衙。”
阿鱼摸索着坐了起来,点了烛,“怎么样了?”
“休妻,秉舟已写信送去太原王家族里了,阐明了因由,如今已软禁了她跟她的陪房,等王家派人来接就是,嫁妆皆由其带回,两个孩子往后与其再无干系。”
“那元氏?”“元氏身边那丫头招供了不少元氏所做的荒唐事,她为了嫁给常恒,划伤了她妹妹的脸,常恒一个姨娘流产也是她所为,这两桩常家或有知情或不知情,我到时候将那丫鬟招供的整理成案卷送去常家,送他们一份确凿的证据,王芠离开安家后定会被元氏赶尽杀绝,二人缠斗,我到时候叫人盯紧,还她们个两败俱伤。”
阿鱼满意地点点头,看着他脸上的疲态有些心疼,“如今什么时辰了?表哥歇歇再去府衙。”
连怀衍扶着她躺下,“不早了,我今天坐轿子过去,在轿上歇歇就是,你昨夜也累了,好好养养精神,我回来给你带樊楼的八宝鸭。”
“嗯,我等你走了再睡。”阿鱼掀开帐子看着他,他便也回头笑起来,“好了,你睡下,我去了。”
阿鱼看着他出了门,却渐渐丢了睡意,想着如今连怀衍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常家收到了府衙送去的案卷,应会质问元氏,以元氏的性情不能不迁怒,但是连家她也不敢,安家,昨日情形来看她也只会恨王芠,常家不可能帮着她,若是元家长辈宠溺她那王芠或许只一出京就会没了命,她能做的就是□□,只要府衙派人跟着,那凶手自也能抓住……
流光好数,等到阿鱼听到元氏的消息时已是第五日后,常说蠢人得势,祸及自身,惠及仇家,元氏便是这般了,她在外闲逛时听见了市井传闻说元家女子皆好恶行,还将她划伤妹妹脸蛋的事编成了轶闻,遂直接带着娘家人打上了安家要他们交出王芠,只王芠恰也被太原王家来的人接走,方出了京城,便叫她拦住,她仗着娘家武将出身,命家仆拦截了王家一行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将王芠打成了重伤。
王家人自也不甘被辱,立马回城去宫门口敲了登闻鼓,状告元家女、常家妇光天化日伤杀百姓,官家还未亲理,常老夫人便亲自来致歉,只元氏嚣张,叫她莫理王、元两家恩怨,此言一出京中百姓莫不震惊,皆谈世家女子如此剽悍,青天白日公然报怨。
这下便是常老夫人也不能挽救了,跪在宫门口一言不发,正有内侍出来将她请起,“官家事多繁忙,要奴婢告知此是百姓纷争,且去开封府,常老夫人您年事已高,皇后言说非您管教不严,女子娘家教养十余年,一遭行事带了娘家仆役,却祸他人家宅,此是元家之错。”
常老夫人一头花白,颤颤巍巍对着内侍道谢,“多谢内官通传,谢圣人教诲。”
元氏听了就慌起来,“祖母,不是的,是王芠先散布谣言,您向圣人求个情……”
常家其余几个长辈将她拉开,正看到远远赶过来的开封府诸人,带头的竟是荣王,纷纷行礼,“殿下!”
荣王叫衙役们将元、王两家的都请去了府衙,常老夫人道:“孙媳不驯,有劳荣王殿下了,只为何连少尹不见?他之前送了案卷去我家中,还未曾与他道谢。”
荣王笑道:“此案本王亲自来审,常老夫人放心,本王定会秉公处理。”
常老夫人便又向他道谢,等他远远离了,才神色放松几分,对着身边晚辈道:“那个搅家精总算要走了,回去给恒儿写信,叫他斥骂元家当初姐妹易嫁,如今元氏惹祸,必要元家给我们一个交代。”
人群中垂文远远看着常家人商量了,等出了人群便骑马回了连府。
“荣王亲自去押的人?”阿鱼问他。
垂文道:“正是,四爷说等审理了元、王二家再回来,本是他来审,但是荣王去了,说此案他来。”
阿鱼明白过来,笑道:“这是荣王在给你家四爷担事,这事是元氏的错,定是要判她的,但是元家护女,保不齐恨到他,荣王天家贵胄,元家不敢惹。不过荣王突然这么好心,定是官家给他透了什么。”
骊月立马笑起来,“难道咱们老太爷,要当宰相了?”
阿鱼轻轻拍着世清的背,“都有可能,不是连家,就是姐姐跟杜家,总之我们世清又可以讨个红封了。”
众丫鬟都围着世清开始欢呼,此时雪柳端了碟果子回来,双眼放光道:“姑娘,您猜怎么着,方才奴婢从太太那里回来,特意绕去丹水楼跟兰香寮里看热闹,就见丹水楼的丫头们都死气沉沉地,捉了看门小丫头一问,说是康姨娘被南星气哭了。”
骊月惊讶地捂了嘴,“哎呦,南星这么厉害了?”
“可不。”雪柳聊起这事来便是兴致勃勃,一把坐在墩子上,手里的果子也不曾放下,“她跟碧茵两个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碧茵柔弱,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孝敬给康姨娘,南星等康姨娘都收了就去二老爷那里哭诉,说是康姨娘仗着年纪大就欺负她们,这还了得?康姨娘当即就落了泪,结果二老爷还说她们也没说错,这下康姨娘更难过了,哭了一整日了。”
“哈哈哈我就知道南星厉害。”骊月笑得合不拢嘴,蹲在雪柳身边人就笑倒了过去,垂文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雪柳的眼神就瞬间揶揄起来,放了果子挠着骊月,“还是垂文厉害,见你倒了就知道扶……”
“姐姐胡说什么呢!鹤音姐姐你看她,不好好做事,一天就知道听热闹。”
鹤音放下手里的针线,“我可管不住她,改日请你雁影姐姐回来她才知道害怕。”
“那好,我明日去给扬波姑娘送料子的时候就去告状……”
阿鱼抱着世清站在廊上看她们几个打闹说笑,世清也咿咿呀呀地跟着雪柳喊,“世清想说话了呀,往后就叫雪柳教你说话,她的嘴最是利落。”
骊月便笑着跑过来,“奶奶都这么说了。”
雪柳却不依,跟着她狡辩了起来,惹得世清更为欢快,小手小脚扑腾得阿鱼都制不住。
稍晚些连怀衍回来时,阿鱼问他结果如何,他遂道:“元氏下了狠手,王芠双腿直接断了骨头,王家不肯私了,要元氏抵罪,元家也不肯,要荣王先处置了王芠的造言之罪,荣王便要去元家跟常家查那两桩事,结果元家人又支支吾吾说是家事,最后争论下来判处了元氏流放二千里,因其是七品以上亲眷,可用赎刑,元家超规花了三千金赎了刑。”
阿鱼道:“想来往后元氏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以如今世道对女子的苛责,她还连累了元家声誉,往后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