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音波携着真气荡开,东武本就是高阶强者,他的声音远远越过吾君山的裂缝在山谷间震荡,所经之处,低阶的修真者面色骤白,丹田内似有烈火灼烧,不由得面露恐惧。
然而就在下一瞬,山谷裂缝中忽然冲出一股极为暴烈的魔气。
狂风猎猎,黑袍魔修纵身一跃,阴郁眼中流露出冰冷的不屑,只听见他冷笑一声,“臭不要脸的丑东西,义正言辞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觊觎祖师爷留下来的东西?”
身影倏然一闪,下一刻便出现在东武身前,黯淡光线中光影掠过,生生撕开一道烈风,空气中浮动恐怖气息,隐隐似乎能听见鬼哭狼嚎。
东武神色一凝,言语惊讶:“魔尊竟然将那东西给了你?!”
只见黑袍魔修手中握着一柄泛着血丝的弯刀,所经之处,魔气四溢,脚下的盈盈水光不经意被刀刃碰到,立即化作一团浓墨。
逆鳞妖刀,天阶法宝!
曾经是九天宫魔尊的武器。
这东西一出,旁人的脸色都变了。
眼看刀刃就要落下,东武手中迅速捻起法诀,身前迅速浮起一面金色的圆镜。
铿一声!
逆鳞妖刀横空劈下,魔气迅速蔓延,眼看就要吞没那面金色圆镜,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密密传来,东武的脸色极不好看,逆鳞妖刀嗜血千年,即便是在众多天阶法宝中,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
他的梨光镜,也不同寻常。
脑海中迅速掠过什么,东武脸上有一瞬的畏惧,又有一瞬的得意。
而黑袍修士看见东武眼里的笑意时,只见那边金色圆镜忽然泛起一道银色的光,下一瞬,魔气竟沿着刀锋倒灌,化作成千上万道利刃劈在了他身上,顿时间,空气里弥漫起血腥味,黑袍魔修唇边溢出一道血丝,死死地盯着那面梨花镜。
这东西有古怪。
竟然将他的攻势都反弹了回来。
只见光华越盛,洞府中亮如白昼。
一道道利刃落在黑袍魔修身上,转眼间,这人已经皮开肉绽,但他依旧稳稳立在原地,手持逆鳞妖刀试图攻破梨花镜,不死不休!
他遥遥地望了一眼玉棺里的人,眼神复杂。
真要说起来,他年纪其实也不小了。
东武口口声声说他年轻,话里话外便是他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但严格起来,他应该比东武这个老东西还要老。
甚至,他亲眼见过那位云璃丹尊的模样。
在成为魔修之前,他有一个非常非常一言难尽的名字,狗蛋。
那时村里闹瘟疫,狗蛋的父母双双死于疾病,很快,他也死在了饥饿恐惧中。狗蛋也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投胎转世了,只盼下辈子不再挨饿,其余不敢多想。
他的尸体被人扔进了水中。
河流沉沉浮浮,狗蛋的尸体越飘越远,然后他才知道原来死后是没有投胎的,他的尸体中始终捆绑着一缕意识,这缕意识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尸体是怎样在水中起泡发胀,游鱼争先恐后地啃咬着他的皮肤,石头粗暴地刮破他的皮肉。
日日夜夜,狗蛋小小年纪,只恨自己死得不够透彻。
这种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然后他的尸体被一双冰凉的手捞了起来。
那人感慨地说道:“听说不死人不是真的不会死,而是死后意识犹存,神魂无法离开躯体,这么神奇的体质,其实我早就想弄一具过来看看了,不知道用什么姿势炼丹会比较好?可惜不死人一族早就灭绝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让我碰到,你说?先切你的手臂呢?还是切你的腿呢?啊,看你似乎才十来岁的样子,不知耐不耐痛,不然还是用火烤吧?”
话音刚落,旁边立即有人笑道:“用火烤?这尸体都发臭了,你是想熏死我们啊?”
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原来旁边还有好几个人。
狗蛋:“!!!”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毛都炸起来了!
这些人是变态吗!
怎么连死人都不放过!
捧着一具尸体不恶心的吗?!
他们怎么可以对着一具飘了很久很久的尸体指指点点?
小小的狗蛋,恐惧、羞耻、愤怒,如果他有罪,请让他魂飞魄散,而不是被一个可怕的女人和着她奇奇怪怪的朋友一起羞辱他!
但是那位祖师爷依旧心情愉悦地把他扔进了一个很热的地方,如她所说,她时不时切下他的皮肉,絮絮叨叨和他说着话,也不管他听没听见什么反应,总之就是非常坏!特别坏!超级坏!
小小年纪的狗蛋还不知道该怎么骂人。
他只能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意识团在自己的尸体里,翻来覆去骂着同样的话,幸好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任她怎么折腾,他都不再觉得痛楚。
没有了小鱼撕咬他的皮肉,还被放在一个温暖的地方。
久而久之,狗蛋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也挺舒服的嘛!那就原谅她吧!
这种日子又过去很久。
兴许是十年,兴许是百年,兴许是更多年。
狗蛋不知时间流逝,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起先,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能动了,接着,他壮着胆歪了歪脑袋,最后,他睁开了眼。
恍惚间,他见到了她的模样。
那是几百年来的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之后的一生便忘不掉了。
不久后,三山四海传来云璃丹尊仙逝的消息,狗蛋进入九天宫,那一天,他看见甚少出门的魔尊站在阿曼殊华树下,望着天边久久未散的黑云,沉默了一天一夜,最终幽幽叹了口气,之后对外声称闭关修炼,再也没有出过九天宫。
狗蛋离得近,听见魔尊低低地喃了两个字。
“无聊。”
岁月那么长又有什么用,太无聊了。
大佬打架,灵力波动震颤,湖面上波纹微微抖动,一些来不及离开的低阶弟子面色煞白,浑身抖动地跪倒,丹田中似乎有两股力量撕扯,随时都要炸裂。
强大的灵力波动几乎令他们无法动弹!
席跃城颤抖地趴伏在地上,痛得几乎忍不住惨叫出声,这还是他的师父枕郁挡在他前面的情况下,其他一些弟子早已经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席跃城满心恐惧,一时间竟对修真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这就是真正的修真者吗?
他头一回体会到,这些人分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将他碾死,可笑他竟然还妄想在修真界登天!
更可怕的是,在东武和那名魔修斗法之际,半空中漂浮着激烈的雷光,但整座仙人洞府却纹丝不动,玉棺里的人依旧安静地悬浮其中,一切平静得仿佛与这边的动静是两个世界。
然而这无一不在昭示,那人即便死了,她留下来的东西,任这些后辈怎样折腾,也无法撼动半分。
莫说她活着,就是她死了,也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忽然,轰的一声。
席跃城只觉得心口剧痛,他骤然一愣,颤颤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竟然满脸是血。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席跃城惊恐地闭上眼,慌忙选择了下线。
短短时间内,东武和黑袍魔修已经打了几百个来回,眼看就要不止不休没个结果,但那面镜子着实古怪,几番下来,黑袍魔修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已经是凭着意志力在坚持了。
“姜颂,你这又是何必?与其守着死人的东西,不如将那位祖师爷的东西和大家一起和和乐乐给分了,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九天宫至今管事的就只有你一人了,我也不想对你下重手,但如果——”
东武脸上闪过一丝狠毒,望着这满眼的宝贝,心中的贪婪与渴望几乎无法阻挡。
要是能得到那位祖师爷留下来的法宝——
东武眼神骤变,表情得意,口中速念法诀,梨花镜在半空中光华大盛,姜颂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面梨花镜,只觉得浑身魔气渐渐散去,体内的修为正逐渐消失。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从未听说过世界上有这样古怪的法宝。
姜颂脸色一变,纵身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梨花镜中倏然长出一道粗壮的树枝,像刀又像箭,电光火石间便已来到他的身前,眼看就要刺穿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人“咦”了一声。
下一瞬,水中猛地跃出一道闪着银光的鳞尾,狠狠将姜颂往后一拨。
姜颂倒地间,一名鲛人从水中一跃而出。
是离离云舍的妖修!
鲛人鄙夷地看了姜颂一眼:“没鸟用!”
姜颂翻了翻白眼,抬脚就要踹他,“你他娘看戏看够了?”
鲛人轻咳几声,“刚才给我们老祖宗千里传音去了,现在才传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祖宗的脾气,估计是刚睡醒……”
简略几句话,东武眼神阴冷地眯了眯眼。
“离离云舍?你们也要出手?”
鲛人耸了耸肩,“可不是嘛,老祖宗还不知道那位已经仙逝了,等着那位的丹药等了这么多年,突然听说这边有那位的尸身,哭着喊着说要找她讨个说法。”
妖修双目猩红,笑容狰狞。
“老祖宗都这么说了,那就没办法啦。”
话音刚落,旁边忽然传来铿一声,天澜坊的音修站到了东武旁边,神色冰冷,没有出声。
妖修的笑容渐渐收敛下去,“容灵真人,你们天澜坊这也是动了丹尊这些宝贝的心思?”
容灵便是之前与东武私下聚会的那名音修,也是柳幽幽的师父。
见容灵不说话,妖修眼珠子转了转,落在了旁边的枕郁身上,这三人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果不其然,枕郁也站到了一旁。
枕郁是个散修,过去只待在自己的洞府之中,修真界异象出现后,才多走动了一些。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小看他。
一时间,两方人的灵力波动在湖泊上震颤。
闵陆看看这又看看那,最终目光落在自家师兄身上,低声问道:“师兄,你怎么想?”
凤凰已经变回了人型,之前被灵契强制唤出了原型,元引嘴唇泛青,整个人冷若寒冰。他像是没有听见闵陆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玉棺里的人。
很多年过去,元引已经成了无舍君谷的谷主,有时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给人做过灵宠。
甚至时至今日,对方的灵契早已无法控制他。
但再见面,烙在骨子里的印记还是一瞬间复苏,一切都想起来了。
闵陆忐忑地看着元引,“师兄?”
只见男人紧紧攥起拳头,掌心几乎被掐出血来。
从他的掌心处,能看出来那里有一道极深的疤痕,那是他孩童时所致,疤痕从他的掌心一路沿着手臂几乎将他半个身子劈开。
也劈开了他对主人的一切忠诚。
元引阖起双目,回忆纷乱繁杂,更多的却是那人离开前的淡漠,他央着求着对方,想要她带他一同历劫,她不同意,一剑将他劈开。
待他梦中惊醒,已经百年过去,只有身上的伤许多年过去后还在隐隐作痛。
片刻,元引睁开眼,眸中尽是冷漠。
“怎么想?”他冷笑,“与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便要朝外面走去。
原本还在分神听这边消息的人知道了元引的态度,一时间心情各异,无定宗和天澜坊的弟子听了是放心,至少无舍君谷不参与战局,少了一分威胁。
九天宫和离离云舍的弟子则皱了皱眉,要是元引愿意站出来,这一切早就结束了。
但没有如果。
元引满脸冷漠,既不觊觎洞府的宝贝,也不心怀敬意,一切与他无关。
闵陆叹了口气,对姜颂露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接着便也准备带着无舍君谷的弟子离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看看那位能引起九火天雷的祖师爷究竟长什么模样,就在这时,他惊讶地瞪大眼睛。
“咦?师兄,那不是你的凤凰翎羽么?”
话刚落,闵陆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凤凰最爱惜自己的羽毛,凤凰翎羽更是凤凰身上最美的地方。
要凤凰把自己的翎羽拔下来,就像让一个爱美的女孩子剃光自己的头发一样。
但玉棺中的人,手腕上恰好戴着一个凤凰翎羽编成的手环。
闵陆下意识数了数,震惊地瞪大眼,一共三根呢!
要知道他师兄怕把自己的鸟毛弄脏,天天在树上吊着装猫头鹰!上次他小心弄脏了他的衣服,被他喂了好长时间的毒药!
好家伙!
三根呢!
元引的脚步蓦地顿住,他回过头,死死盯着那串手环,身上的伤忽然间又隐隐作痛。
他分明记得,那一天,她已经将东西给扔掉了。
元引表情一阵恍惚。
小凤凰天生残疾,比别的凤凰化形得要晚,个子也小小的,飞也飞不起来,一下雨就只能躲在树根下面,面对无数凶煞恶兽。
直到有一天,一双手将他从湿漉漉的泥浆中捡起来。
“哪里来的小可怜?”
*
小胖妞正伸着她白白嫩嫩的小短手抱着聂云笙使劲地撒娇。
马然眼角抽了抽,觉得没眼看。
谁能想到自家的炼丹炉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呢?
聂云笙撸着小朋友软软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马然老老实实地听着,一边乖乖闭嘴做笔记。
比如炼丹室的封印可以撕掉了,没用,人小姑娘之前没揍你是给你面子。
比如去找隔壁绣娘给小姑娘买几身新衣服,器灵也是爱美的!
比如不要随随便便说要卖掉炼丹炉的话,器灵也会生气!
……
…………
忽然,聂云笙声音一顿。
马然愣了愣,“然后呢?”
聂云笙却没有回答,她站起来,遥遥望着天边,眉间微蹙。
鹤兰也觉得奇怪,她抬起头,憨憨地看着聂云笙,小声问:“尊上,你在看什么呀?”
聂云笙依旧没有应声。
鹤兰更奇怪了,她觉得有点不安,小心翼翼地踩在凳子上爬起来,对上聂云笙的眼睛,却发现她双眼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