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抿着唇,下意识地往宋命后面躲了躲。若是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那位沈端沈大人了。
远没有督主大人好看!
沈端被她本能的躲避动作一刺,伸出半寸的手缓缓落下。他抬眸看向宋命笑道:“多谢宋督主将皎皎送回,沈某不胜感激。”
“沈大人自作多情了。”宋命淡然开口,“既是本督主捡到了,那便是我的。”
沈端虽与宋命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他的脾性也有些了解。宋命此人,绝不会做赔本生意,想要从他手里要人,必要出点血。
“宋督主,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您能收下。”他召来身后小厮,将一匣子金元宝递到宋命面前。
皎皎看了看面上带笑的沈端,又瞧了瞧摆在宋命跟前黄澄澄的金子,心中对这位传闻中的“铁面判官”印象更是不好。
她想做个人,想做个不用被买卖的人……
“她不是你的货物。”宋命抬眉,不为所动,“初一,随姑娘去收拾行李。”
“是。”
皎皎没什么东西要收,可仍是乖乖地听话上楼。
沈端看着头上簪着清新茉莉的女子一步一回头,看向宋命的那双杏眸满是眷恋。
宋命收回目光,看向罗三娘:“皎皎的身契你该松手了。”
“这……”罗三娘看看沈端,顿时觉得头痛欲裂。这两尊佛爷,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罗三娘到底是风月场中的游龙,只略微沉吟片刻便陪着笑脸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二人:“奴家是生意人,总有个先来后到。不如督主您同沈大人自行协商?”
“好啊。”宋命又看向沈端,凤眸缓缓挑起一个弧度,“沈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
皎皎再下楼时,厅中已没了沈端的身影。
“督主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宋命抬头,见初一点头,起身朝皎皎扬了扬手中的那张薄纸:“走,回家。”
“嗯!”皎皎面上浮起一抹笑,步子雀跃,铃铛声也分外悦耳起来。她停下,转了方向行至罗三娘面前。
她看着她,心思百感交集,恨她吗?好像也不恨,毕竟三娘真的好好将她养大了。
“三娘,我走了!”
说完,也不等罗三娘开口便奔至宋命身边。
“皎皎……”罗三娘看着那个背影,视线渐渐朦胧。
“收好了,回去便烧了罢。”宋命将身契递给她。
皎皎伸手接过这张承载了她数年被抛弃阴影的纸,抬头看向宋命。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她小心翼翼将身契收好,正要跟着宋命上车,却骤然瞥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跟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温暖逐渐重合:
“阿娘?”
第6章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皎皎望向那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丁香紫布衣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妇人也瞧见了她,一双留下岁月沧桑的眸子恍惚了一瞬,旋即燃起光亮:“皎、皎皎?”
“阿娘!”皎皎噙着泪,按捺不住经久重逢的欢喜奔向那个自己夜夜都能梦见的人。
“傻站着做什么?店里活计多,还等着你呢!”一个中年男人拉扯着她,满脸的不耐烦。
“是皎皎,是咱家皎皎!”于氏挣扎着,一脸高兴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少女,激动地朝她挥手。
“阿爹……”皎皎停下步子,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衣袖内侧。
何广祝愣了愣,抬眼顺着于氏的指尖看去。待看清那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时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是鄙夷地啐了一口,脸上稀松的肉都跟着颤动两下:“我何家可没有青楼出身的女儿,你别乱攀亲戚坏了我乖女的名声!”
“爹爹!”不远处,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笑得明朗,稚嫩童音脆生生的。
何广祝看见朝着自己招手的半大女童,瞬间堆起张慈父笑脸宠溺地回道:“诶!乖女,爹爹这就回去!”
“皎皎……”于氏被何广祝强硬拉走,回头望着皎皎不舍的红了眼。
皎皎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阿娘走远,看着阿爹抱起那女童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街边叫卖声吵嚷热闹,她却仿佛觉得周遭好似什么都不存在,自己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游灵。
“你的阿爹阿娘?”身后传来清冷男声,她木然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六岁时兄长生了场大病,阿爹就把我卖进青楼了。”皎皎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止不住地掉眼泪,“督主大人,您说为什么明明是我阿爹亲手将我送入青楼,他却还嫌弃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宋命看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的宫装妇人抱起身旁的男童焦急道:“儿,你在这等等阿娘,阿娘把殿下安置好就回来。”
可是,他再没见她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督主大人您怎么了?”皎皎隔着泪光,隐约看见他眼底的孤独悲戚,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
软和似奶猫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宋命垂眸凝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腮上还挂着泪,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关切。
“督主大人,我们回家吧,皎皎不哭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只想让他忘了不快。
可话虽如此,皎皎的眼泪却始终停不下来。
宋命默默看着抽噎不停的少女,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又有点可爱。
“回家。”
皎皎抹着泪,乖顺地跟在宋命身后。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原来阿爹和阿娘生了个妹妹……
她黯然转头,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世界复又安静下来。
男人同来时一样,闭眸靠在车壁上。皎皎努力忍着泪,憋得小脸通红。她偷偷盯着宋命,不知不觉地依赖他:所幸遇到了督主大人。
“是因为他不配做你的阿爹。”
皎皎愣了愣,脸颊泪珠都顿了一下。
一言不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掀开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处,是他不配。”
你没有错处……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刹那间击中了皎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再也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了。”宋命有些头疼,他从没见过有人会这么能哭,仿若是水做的一般。
“嗯!”皎皎哽咽应着,抬手捂着唇,却仍有破碎呜咽溢出。
马车飞驰所过之处,惊起一片尘土,留下几声微弱哭声。
*
“督主,到了。”
皎皎哭得眼睛红肿,鼻尖儿眼尾染了抹醉红,看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兔子:“督主大人,对不起。”
宋命抬眸看她,径直掀了帘子下车。
她抿抿唇,捧着那盒子舍不得吃的点心也跟着下去。脚踝上的铃铛声清脆作响,虽仍戴着镣铐,皎皎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
从现在起,她便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督主,元夫人来了,在里面等您呢。”陈伯迎了出来,躬身行礼道。
元夫人?
皎皎抬头,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团黑雾:督主大人好像不是很愿意见到元夫人。
“把她送回去。”宋命淡声。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穿着华贵绸缎的美夫人急急走了出来,但却停在了宋命几步之外,满脸的小心翼翼:“回来了?”
“嗯。”宋命垂下眼睑,抬步迈了进去。
元氏正欲追上去,忽然瞥见了门边凄楚动人的少女。如玉肌肤染着桃红,晶亮眸子泪光点点,媚态极妍,身姿风流,好一个惹眼的美人儿。
她心下了然,没做声径直去找宋命。
皎皎跟在陈伯身边,静静回头看了看那个白玉般干净的人,想起了一些大胤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宋命是当今圣上乳母元氏的儿子,亦是圣上的奶哥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十年前发生过一起宫变,圣上当年还只是太子,元氏为了护圣上周全,将自己的亲生子与圣上掉包,带着信物与圣上出逃。
后来,“太子”被叛军所俘,内奸宫人指认他不是真正的太子。叛军头领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便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了宋命身上。
听说,他就是那个时候被废的……
皎皎皱着眉,她难以想象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在被母舍弃、备受叛军折磨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她心里就只有心疼。
她低着头,心沉甸甸地坠着:我经历的那些较之督主大人的过往,其中伤痛不值一提。督主大人已经成为了为民为国的好官,而我却还在哭鼻子……
以后可不能再哭了!
*
“阿鲤,阿娘给你带了许多爱吃的,阿娘还给你做了几身……”
“我已长大,母亲唤我乳名不合适。”宋命面上没什么表情,潋滟凤目冷然无波。
“无论你多大,在阿娘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元氏笑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想抚一抚他的面颊。
宋命垂眸后退一步躲开,踱步至椅子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元氏苦涩笑笑,收回顿在空中的手也缓缓坐下。
室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元氏想到了方才在门口看见的女子笑着找话题:“阿鲤,你想找的人找到了?可真是个美人儿。”
“不是她。”宋命放下青玉茶杯,语气十分疏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母亲逛逛园子稍等片刻。”
元氏闻言连忙起身:“那你忙,阿娘有空了再来看你,日头毒,不用送阿娘了。”
说完转身就走,生怕宋命再费力折腾一趟。
“初二送送夫人。”正欲起身要送的宋命缓缓张口,将初一唤了进来。
“督主。”
“可有什么发现?”
“属下趁着皎皎姑娘在房内时大致打探了一圈,一切如常,仅有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封着,有些古怪。属下问过皎皎姑娘,说是五年前有个花娘伺候过一位贵人后就精神失常,疯了。”
“五年前……”宋命眸子微眯,五年前正是闻笙初到他身边之时,“派人盯着花想楼。”
“是。”
初一退了出去,偌大书房只余他一人。
“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元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宋命敛眸,缓慢将桌下最底层抽屉拉开。
缕缕墨香飘散,一幅酷似皎皎的丹青美人图映上了斑驳光线。
宋命看着,不禁想起了那年冬天的宫变。
他遍体鳞伤倒在雪中,就在他以为自己生命将尽之时,一缕曦光刺开他的双眼。有个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拉了拉他的手,笑呵呵地塞给他一个滚烫的白馒头: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第7章 刁奴
清晨,微风送爽。床边榻上的小猫“喵呜”叫了两声。
“你醒啦?”皎皎摸了摸樱桃软乎乎的小肚皮,仍是有些困。
督主府夜里不许点灯,她足足捱到天边放亮才能安枕。
“喵呜~”小猫悠悠甩了甩尾巴,抱着皎皎的手心满意足地又合上眼睛。
皎皎见此不禁弯了弯眸子,宠溺地垂着手任由它抱。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沉。
“呜呜呜……”
皎皎刚闭上眼,兀地听见一阵细微的哭声。她坐起身来,猫儿瞧了瞧跃入她怀中。
“呜呜……”
又是一阵低泣,她仔细听了听,好像是却儿的声音。
皎皎急忙下床,趿拉着鞋子小跑到隔间。哭声渐渐清晰,果真是却儿。
“却儿?”她抬手敲敲门,哭声停了停,片刻后纷乱脚步声传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却儿双眼红肿,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皎皎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却儿怎么哭了?”
“没怎么,只是有些想家了……扰着姑娘睡觉了吧?奴婢不哭了。”
皎皎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残余的泪花,动作极其轻柔:“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以前想家的时候都会吃东西。”
却儿扁着唇抬头,皎皎披着清晨阳光笑意融融地哄她,温柔的像是家人一般。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哭出声来:“姑娘,奴婢的阿娘生病了,奴婢把攒的月俸银子都送了出去,可还是不够……”
“却儿不哭。”皎皎忙连声哄着,跟来的樱桃也伸着爪子碰了碰却儿的裙边,轻轻喵喵叫着。
“我瞧着陈伯对你不错,你去寻他告两天假出府照顾母亲吧。”她说着,撸下腕上的两只缠丝玉镯缓缓摩挲了片刻,递到却儿手中,“府里的东西我不敢动,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拿着救救急。”
“姑娘,怎么敢要你的东西?”却儿推拒着,她只是想跟人说说话,万万没有开口要东西的意思。
“拿着罢。”皎皎见她一脸惶恐,轻声道,“这玉水头一般,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不过做工却十分精致,应当值个二三百两银子。”
“姑娘……”却儿满眼是泪,感动不已。
“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昨日我也只带了它回来,不想竟派上了用场。”皎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能救人一命,也是这对镯子莫大的荣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