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啐了一口,忽地想起来了什么,宝贝似的从带回来的包袱里拿出个油纸包来。
“姑娘吃些东西吧,好忘了那些个小人。”却儿将它打开,一股子面粉香气扑面而来:“这是我阿娘特意给您做的糖馒头。”
皎皎看着静静躺在油纸上白白胖胖的馒头,伸手捧出一个。她眼眶温热,不禁想起了阿娘:“我小时候爱哭,阿娘就常做糖馒头哄我。”
“我阿娘是个好人,我幼时家境尚可之时,阿娘常会蒸两锅馒头分给乞儿。”
皎皎说着,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她跟在阿娘身后,嘎吱嘎吱踩着雪帮阿娘分馒头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第9章 尤妈妈
“姑娘快别哭了。”却儿忙连声劝着。她这些日子住在外面,听了不少市井传言。皎皎家里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一些,“其实我悄悄去您家里看了两回。”
皎皎咬了口热气腾腾的馒头,眼尾卷着红晕,瞧着可怜巴巴的又有些可爱。软乎乎的馒头裹着融化的糖,甜丝丝的让人无法抗拒。她细嚼慢咽,看着津亮的糖浆轻声道:“他们过得很好吧?听说那间胭脂铺子离花想楼很近。”
“嗯,很近。”却儿点点头,“奴婢去的时候碰上东街的媒婆上门,好似是为您的兄长说亲。接待奴婢买胭脂的那位丹凤眼的妇人应当就是您的阿娘,瞧着心事重重,媒婆登门说亲都没个笑脸。”
“那是我阿娘!”提起阿娘,皎皎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阿娘待她一直极好,温柔善良,几乎从未见她大声说话。阿娘是个软和性子,家里生意败落之后阿爹性情大变,暴躁易怒,阿娘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唯一一次大着胆子违背阿爹与他争吵,就是为了不让她被卖到花想楼。
皎皎从未恨过阿娘,她尽力了,她是知道的。
“姑娘,其实您要是想家,可以跟陈伯知会一声出府去看看。”却儿扁扁唇,她只想哄姑娘高兴,私底下是不希望姑娘见那家人的。
“不了。”皎皎摇头,“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回不去了。”
她笑笑,又咬了一口糖馒头,眸子晶亮弯成了月牙儿:“却儿,你阿娘蒸的馒头真好吃!”
“真的!”却儿与有荣焉,笑得格外自豪,“姑娘若是喜欢,我让我阿娘做了送来。我阿娘不止会做糖馒头,还会做发糕、筋饼、烙饼、春卷……”
皎皎咬着糖馒头,看向喋喋不休的却儿,面上笑意愈盛。
窗外夏风拂过绿柳低草,传来阵阵虫鸣,哄着月儿笑。
*
昨日过后,有曹妈妈一伙人为例,府里的下人再不敢怠慢皎皎。
“姑娘的腿好些了吗?”却儿捧着药膏进来,关切地问着。
“好多了。”皎皎动了动膝盖,让她放心。
却儿撸起裤管,青紫淤痕仍是触目惊心。她扁扁唇:“哪里好多了?分明还在的!”
“哪能一夕之间全好了的?岂不是神仙在世了?”皎皎抿着唇笑。
却儿替她上完药,伺候着梳洗更衣,边为她佩戴上项圈边笑意盈盈道:“姑娘,陈伯新派了管事妈妈,可要见见?”
皎皎见却儿实在是素净,取了只绢花戴在她头上,心中有些担忧:“新来的妈妈脾性如何?”
“姑娘不必忧心,新派来的尤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正派,心善,只有些古板,爱说教。”却儿笑道,“以后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嗯!”皎皎闻言也放下心中忐忑防备,遂点头,“将尤妈妈叫进来吧。”
“是。”
片刻,一名穿着朴素、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垂首走进,毕恭毕敬地朝皎皎行礼:“奴婢尤氏,见过姑娘。”
“尤妈妈快请起。”皎皎客客气气的,亲去把人扶起。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尤妈妈,只觉得这位尤妈妈同曹妈妈完全不一样。曹妈妈穿着打扮张扬富贵,眼睛时常滴溜溜地转,瞧着精明实则沉不住气。而尤妈妈则朴素内敛,一双眸子沉稳不散,自有股吸引人去信任她的本分忠厚感。
“妈妈等了许久,坐下喝口茶吧。”皎皎笑眯眯道。
尤妈妈躬身一福,但纹丝不动:“承蒙姑娘垂青赏茶,可姑娘是主,奴婢是仆,让人瞧见了会说姑娘不懂规矩。”
她的声音古朴厚重,像是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皎皎像是在长辈面前聆听教导,更觉得尤妈妈合眼缘。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皎皎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尤妈妈提点。”
“把东西都拿进来。”尤妈妈开口唤道,下一刻便有几人捧着东西进来。
皎皎微怔,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尤妈妈颔首行礼,缓缓道:“府里以前从未有过女主子,自您来了之后总要有个章程,曹妈妈行事不妥才耽搁了许久。奴婢已同陈管家商量过,也得了主子首肯。”
“吃食一应比照主子,每日三餐十菜四糕一汤一羹,茶点夜宵按您心意。每月月例银子三百两,衣裳首饰另算,若不够就知会一声派人去账上提。府上婢女小厮的衣衫每隔一季换新,姑娘您不必拘于此,有喜欢的式样吩咐一声,自会请来裁缝为您量身裁衣。府中可随意走动,唯有一点,书房禁地,不可擅自靠近。”
“主子还说,这是您的家,想做什么都行。”
“我的家……”皎皎重复一遍,满目欢喜:我也有家了!
尤妈妈瞧了瞧皎皎眉目中的喜色也不禁绽开抹笑意: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奴婢方才自作主张,将您这个月的例银支了出来。支了一百五十两的银票、五十两碎银、以及若干金瓜子、铜钱。都在这了。”她说罢,就让婢女把钱呈了上来。
“多谢妈妈为我操劳。”皎皎笑着,心中更是佩服她的滴水不漏。
“姑娘客气了。”尤妈妈屈膝行礼,“院子里的事还要奴婢去料理一番,姑娘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好。”皎皎点头,让却儿去送送。
她轻轻揉着膝盖,脑海中浮现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格外澄澈,宛若一缕清泉悄然涌入她心里。
*
一晃儿到了晌午,皎皎本对尤妈妈说的“十菜四糕一汤一羹”没什么概念。可现下亲眼看着婢女将桌子摆得几乎没有空隙觉得有些惊讶。
她也是在金银窝里锦衣玉食地长大,算是见过世面。可论排场却是不及。
就比如这道樱桃煎,看起来平平无奇,可盘边的清荷是用燕窝鱼翅堆成的。平常人家的奢侈贵物,在这只能当个摆盘的东西。
一旁的尤妈妈拿着纸笔记录侍奉,皎皎深深有种自己如今是个皇帝的错觉。
她端起手边茶杯清口,正拿着帕子时忽见一婢女走了进来:
“姑娘,外头有自称是您父母的人想见您。”
第10章 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
“我父母?”皎皎手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却儿与尤妈妈:“我该见吗?”
“您应该问问您自己想不想见。”尤妈妈小心为她盛了碗蟹王鱼唇汤。
皎皎注视着手边的琉璃小盏皱了皱眉,说实话,她不想见阿爹,却想见见阿娘。
她低头思索了良久,轻声道:“男子不宜进内院,只将我阿娘请进来罢。”
“是。”
皎皎喝了口汤,鲜甜滋味沁入心脾,唇齿留香。她张望着窗外,心中逐渐升起了欣喜。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喜不自胜地起身去迎:“阿娘!”
皎皎高高兴兴地奔到她面前,却莫名有种陌生感,仿佛有道壁垒树在两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可谁都没有伸出手。
“皎皎……”于氏看着面前出落得明艳娇美的少女,眸中欣喜逐渐黯淡,闪过一丝愁绪。
“阿娘用过午饭了吗?陪我一起吃些吧。”皎皎有些手足无措,忙让人进屋。
于氏一听她还未吃饭,立刻焦急起来:“快去吃饭不用管我,你打小身子就弱,脾胃虚,可饿不得。”
皎皎听了不由得眼眶一红,小时候挑嘴不爱吃东西,阿娘就是这样跟在她后头催着的。
于氏跟着皎皎进屋,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恍然想起自己身在督主府,又拘谨起来。屋内屋外婢女一二十人却不闻一声杂音,她站在厅边不敢坐也不敢进。
“阿娘坐下吧。”说话的功夫,已有婢女呈上碗筷杯盏。
于氏束手束脚地坐下,抬头看向皎皎目光慈爱:“一晃儿都是大姑娘了。”
皎皎为她夹菜,笑意盈盈:“是啊,都已经过去九年了。”
于氏听她提起“九年”二字垂着眼睛低下头,一想到自己的来意,更是愧疚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阿娘您怎么了?”
却目光一转瞥见了她雪白手腕上的擦伤淤痕。她心头一紧,忙抓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了?”
皎皎错愕,反应过来后忙收回手慌乱地笑笑:“没什么,昨日被园子里的藤蔓绊了一跤。”
于氏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裙摆上尽是褶皱:太监不完整,那事上定是酷爱折磨人的,我的皎皎才十五岁啊!
她看着阿娘脸色通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尤妈妈和却儿:“我想同我阿娘单独说说话。”
“是。”
一息之间,屋内只剩下皎皎和于氏二人。
“阿娘,您……”
她刚一出口,于氏就猛地扑到她面前哭得痛心疾首:“皎皎,是阿娘软弱无能对不住你,你不该受这些苦、不该受这些……”
“阿娘。”皎皎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她抱着于氏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阿娘,督主他待我很好,我没有受苦,真的没有。”
女儿温声软语地哄着,于氏更是痛心于她太过乖巧懂事报喜不报忧。
皎皎替她擦了擦泪水,为她盛了碗汤:“阿娘您尝尝,这汤鲜得很。”
于氏捧着琉璃小碗,鲜香味道跃入鼻尖也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皎皎见阿娘手上老茧微黄,衣裳领子袖口洗得发白,心中有些心疼:“不是开了间脂粉铺子吗?怎么还……”
于氏窘迫地掩住袖口,勉强提起抹笑:“阿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又没破,还是好好的。”
皎皎见她目光闪躲便知晓这不是实话,她走进内室拿出妆台下的五十两银票回到厅中塞给于氏:“阿娘,这是我的心意您拿着吧。不多,但也能吃穿许久了。铺子若是开不下去,就转手去乡下买几亩地,也是能过日子的。”
她刚刚落定,未知太多,不能事无巨细地帮。既不认她,皎皎也不想帮。拿银子只是心疼阿娘罢了。
“如何还能再要你的钱!”于氏瞪大眼睛忙将银票又塞回到皎皎手里,全然忘了来时何广祝叮嘱她要银子的事,“当年已经是家里对不住你,这钱阿娘没脸要。”
皎皎欲再劝,只见于氏慌慌忙忙起身就往外走:“阿娘能看见再看见你就已是心满意足了,阿娘就先走了。”
“阿娘!”她唤了一声,两眼红红地追了出去。
“我的皎皎长大了,真好。”于氏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小心翼翼的怕弄乱了,“若你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于氏有些慌张地收回手冲她笑笑:“阿娘这就回去了,若是有机会阿娘再来看你。”
“阿娘……”皎皎看着她那双已生了许多细纹的眼睛,含着泪喃喃低声。
尤妈妈见皎皎悲伤,笑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娘子想来看姑娘,提前几天知会一声便可。”她说着又转头看向皎皎,“姑娘莫哭了,伤了身子,娘子也跟着忧心。”
“对对对,妈妈说的极是。皎皎你也没顾得上吃饭,快进去。”于氏催了两声。
“那尤妈妈替我送送阿娘。”
“姑娘放心。”
皎皎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于氏出了院门。她低头看着手中攥得皱巴巴的银票,忍不住地掉下泪来。
*
尤妈妈为于氏带路,方才不曾细看她,眼下近距离打量几眼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这女儿和娘亲竟是没一处像的。不过也可能是女儿肖父?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多谢妈妈了。”于氏出了角门,转身朝尤妈妈道谢。
“怎么样?给了多少?”一浓眉、单眼皮国字脸的中年男人蹿了出来,满脸急切。
尤妈妈瞧了他两眼,轻蹙了下眉尖儿:好似跟父亲也不大相像……
于氏面露尴尬,偷偷扯着何广祝的袖子让他不要说话:“妈妈辛苦了,以后皎皎还得让您费心照顾。这孩子打小就身子弱,挑食还苦夏。”
“娘子放心,府里厨子都是从御膳房出来的,太医也是随叫随到,您不必担忧。”
“这丫头福气可真大,都能吃上御膳了!”何广祝笑得高兴,眼睛滴溜转着好似在算计什么。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于氏陪着笑道。
“娘子慢走。”
何广祝急不可耐地拉着于氏往家走:“说啊?给了多少银子?”
“闺女日子不好过,我怎么张得了这个口?”
“她那日子还不好过?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连个铜板都不给,白眼狼的东西!家里生意不景气,兄长成亲聘礼都还没有着落……”
“你觉着这日子好,让你去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