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小傻瓜。
他收起笑,一双眼眸沉静地看向退后几步的冯小小,“公主若是不想再见到臣,臣自今日起定会遵命。”
“当真?!”
裴衡止微微一滞,肃容道,“自然。还请公主也莫要再提和亲二字,但凡开此先例,以后的大晋,怕是再也无法硬起脊梁。”
冯小小听得心头一怔,她倒是没想到这层。
可梦境之中,裴衡止分明说过要去送六皇女和亲,足见飞虎军伤亡已成定数。
打仗的事她不懂,但如今她成了六皇女。与其等伤亡更严重才下嫁,倒不如早些过去,至少还能护住一部分将士。
这些话,她不能与裴衡止说。不过,若他当真能不再纠缠,至少她也不用担心裴衡止会为此领兵出征。
好歹梦中一场夫妻,她的确不忍他白白去战场送死。
“小小。”强忍住想与她再站近些的冲动,裴衡止低低唤着出神的小兔子,“我走了。”
留恋的目色似是要黏在她的身上,冯小小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她稍稍侧过身,只余光瞧他。
打开的门扇,无数光自他身后散出,冯小小心下一动,偏这会廊下来了教养嬷嬷,躬身请她去正殿面见太后。
她不过点头应声的功夫,那清俊的郎君却早就不见了身影。
燃着檀香的殿内,倚在软枕上的太后正阖着眼,听着王喜声情并茂地念着戏本。
冯小小低首,乖顺地跪在织着金丝葡萄的的羊毛地毯上,轻轻抿着的唇上还麻溜溜的,泛着些许疼。
这不知羞的,少女暗暗啐了一口。余光瞥向正翘起兰花指装可怜妇人的王喜,心下越发谨慎。
自启龙山一行,宫中的家族势力最强的戚贵妃和娴妃,没得干脆利落。便是朝中,也只说徐家狼子野心,谋算已久。
可真要细究起来.
冯小小悄悄扫过上首正合着拍的太后,阮姑姑是她宫里出去的人,王喜亦是。
更巧的是,当初裴衡止寻上门来的时机。甚至于启龙山上,青光殿里,只阮雨霏一人能溜出。
这些天她抄着佛经,却已经明白。太后当初能坐稳慈华殿,靠得可不是什么一味的隐忍,是绵而细致的心思。
不然,当初被扫出慈华殿的王喜,又怎么会在戚贵妃身故后,轻飘飘的挨了七大板,又成了太后心腹,不过是一出周瑜打黄盖罢了。
她跪了有半柱香,王喜的这一段才将将说完。
太后稍稍扬手,立马有宫婢上前搀扶,问得懒散,“几时来的?”
不等冯小小回答,她一转眸,冷冷瞪着躬身调香的王喜,“怎得越发没了规矩,哀家乏困闭眼小憩,你这东西怎得就如此目中无人,不知通禀一声?”
“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打。”王喜连连认错,跪在地上,方才扬起手,那巴掌都未落下,就听太后又道,“罢了,好在六公主心善,不会与你计较,还不出去?”
“奴才谢过太后,谢过六公主。”王喜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太后懒懒挑出些雀食递给身后伺候的宫婢,“廊下那些无舌的雀鸟,又扑腾个不停,去喂上些。”
“是。”宫婢躬身退后。
她方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冯小小,“这几日你在我这也抄了不少经书,哀家看你也是个温吞性子,总归你规矩学得也不错,打今日起,也就不必来我这慈华殿候着,与你那些姐妹们好好说说话,都是皇室血脉,若因此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
“谢皇祖母指点。”冯小小恭恭敬敬垂首。
“眼下,却还有件事,哀家得问问你,你与玉璋.”太后放缓了声,经这一段相处,她也看得出冯小小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昨个儿雨霏落水,与陶家的小儿子陶昂有了肌肤相亲,偏她怎么都不肯,非闹着要嫁进安庆侯府。
早前雨霏被养在裴衡止别院的事,太后也是知晓。但她耳聪目明,瞧得出玉璋的心思并不在雨霏身上。
只要冯小小一出现,他那对招子便好似被黏住了眼神,眉目间更是欢喜的明显。
怎么看,都像是动了心。偏冯小小总一副避嫌的模样,而她身为长辈,又不好乱点鸳鸯谱,太后顿了顿,低道,“你和玉璋,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皇祖母。”冯小小不敢乱说,“我与小侯爷相识于微,只是有些交情罢了,并无.”
她稍稍抿唇,压住心头的几丝怪异情愫,认真又道,“并无男女之情。”
“你这话可是说真的?”太后怔愣了片刻,她倒是这些年来头一个迫不及待与裴衡止撇清关系的女子。
像玉璋那般姿容的郎君,便是放眼京都,也是凤毛麟角。
“句句属实。”冯小小垂眸。
“既是如此,那哀家也好应了雨霏。她昨日落水,受了惊吓。这会子又跪在你父皇的书房前,说什么也要请旨赐婚。”
“偏玉璋不答应,如今他启程去往东北境内,那里苦寒不说,游牧者极善雪山躲避,没个三五年,怕是难以回京复命。”
“你既然无心于他,那哀家也好与陛下说说,先做主应下他们的婚事。”
如今玉璋前往飞虎军,正是天家重新重用西岭沈氏的信号。太后亦想的明白,玉璋虽有大将之才,但天家多疑,待他凯旋归来,必会引来又一场猜忌,唯一能护住他的法子,便是与皇室成为一家人。做个闲散驸马,卸去兵权。
眼下雨霏与小小容貌与戚贵妃都有几分相似,若不借着天家尚存的愧疚之情定下亲事,只怕以后变数会更多。
“皇祖母是说,他去了前线?”冯小小愣愣追问了一句,那双乌黑的眸子直直看向太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嗯。”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太后心中有了底,“原本你父皇也舍不得送你出去,但飞虎军痛失将领,须得有人前行。玉璋早前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是以此次便由他自请前往。”
“我大晋国土一分一毫都不会退让,更消说要我一国公主委曲求全,下嫁蛮夷!”
“可惜并非所有朝臣,都是此等想法。”
太后眉目肃然,定定看向窗外,“他此举,既是为了护你免遭他人口舌指点,亦是为我大晋千秋万业。”
是了,他亦说过,不可失大晋风骨。
冯小小的心沉沉地跳动,一下一下,好似失去了气力。她跪坐在地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那个预知梦。
她分明记得裴衡止要去送六公主和亲,他那会说过什么来着。
少女想得头痛,跌跌撞撞从慈华殿走出,回怀玉阁的路上若不是有玉书搀扶,几乎难以行走。
她定定坐在床榻边,任凭她怎么努力,能想起的亦只有那时的自己不断的伤心委屈。
梦境中所有的厌恶,所有的难过。一遍一遍阻碍着她的回忆。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炸开了芯,冯小小的心也好似炸开了锅,煎熬难忍。
太后虽说他亦是为了大晋,但冯小小心知肚明。
毕竟在梦境中,他压根就没有去飞虎军的想法,不过是到寒冬腊月,飞虎军实在坚持不住,全线败退之时,才临危受皇命送六公主前去和亲,以求暂时休战。
可如今,他却愿意自请出战。就连刚刚来辞行,也不肯与她说明白,生怕她胡思乱想。
他和梦境中一样护着她,什么都不敢让她知晓,可结果呢?
只一个阮雨霏,加上那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便让她心如死灰,以为所托非人。
但现下,她已经知晓了那些在梦境中,郎君瞒住的秘密。他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却护错了方向。
冯小小虽然还恼他,却已经不再恨他。现下,他只身跳进一场无解的死局,她着实无法坐视不理。
玉书不过进来添了次温茶,就被冯小小嘱咐不许再靠近。
她闭着眼躺在枕上,攥着被角的手心早就汗湿了一片,“得想起来才行。”
少女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哪怕只记起来一丁点,说不定也能成为他的一线生机。
许是她着实诚心,夜里,冯小小果真又做了梦。
睡在外间的玉书迷迷糊糊起来换值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疾呼,“夫君!”
第72章 通敌之人 她那么厌恶我,应该不会哭才……
这声音又惧又怕, 登时彻底惊醒了正揉眼的玉书,她趿着鞋,哒哒哒一阵风似的跑进内殿, 哪里还记得入宫前嬷嬷教过的规矩。
厚重的金丝纱幔一层层落下,叫人看不真切床榻里面的情形。
“公主?”
玉书将桌上的玉烛台拿近了些放在竖几, 床榻里的人却好似渐渐平和,只细微处有几声呜咽。听着声音便是做了噩梦,但冯小小临睡前嘱咐过,不许人来打扰。
婢子犹犹豫豫, 亦不知该不该继续掀起床幔。有换值的宫婢前来, 也只是在外间静静候着。
玉书如今是这殿里的大宫女,说话行事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毛躁。她又等了半晌, 直到冯小小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悄悄掀起些纱幔往里瞧了一眼。
少女的睡姿依旧不太文雅, 露出薄被的肩头单薄的犹如风中落叶。玉书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再一挨到软枕, 上面湿润润的。
她又细细瞧了几眼, 才发现冯小小眼角红红,竟是在睡梦中狠狠哭了一场。
看来姑娘还是舍不得裴侯爷。
玉书拿来浸湿的帕子轻轻替她敷了眼, 又将纱幔拉好, 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她转过屏风, 坐在外间的小榻上, 一转眼就看见前来换值的宫婢, 手里正细致的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这是要用在何处?”玉书压低了声问道。
那小宫婢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回道,“玉书姐,您忘啦。前两日不是您让我们绣些寓意成双成对的备着, 免得六公主到时候找不到称手的。”
小宫婢这么一说,玉书便想起来了。早前她以为自家姑娘铁定会与裴侯爷出双入对。
这才暗中嘱咐了绣活好的小宫婢,先绣出几副绣样来,免得到时候冯小小想送裴侯爷香囊荷包什么的,寻不到现成的。
可如今,裴侯爷领命出征。这才第一日,姑娘便哭成了这副模样,若是以后再瞧见这些双双对对的绣样,指不定又要暗自神伤。
“算了,还是先收起来吧。这几日公主抄佛经疲累,应是先用不到了。”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又嘱咐了小宫婢几句,这才回了自己屋歇着。
玉书睡得忧心忡忡,冯小小的梦境却没有结束。
漫天的红色与血气,沉沉压在京都上空。冯小小将自己锁在房里,已是第七日。
她颓然的抱着被角,一双眼茫然地从书桌看向窗边。那里有他读书的模样,亦有他含笑转眸的温柔。
还有他满含愧疚,拜托她照拂阮雨霏时,想靠近又不敢上前时的黯然。
以及他站在床榻前,求她不要再自我折磨。
他所有的小心翼翼与不舍,都写在了一封封家书之中。
她过去不想看,如今却是不敢看。
“夫君!”冯小小放轻了声,眼泪珠一串接着一串,金羽已然将裴衡止筹谋的一切和盘托出。
她明白的太晚,更恼自己竟当真因为几句流言,便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只当他所说的都是借口。
冯小小心口疼得厉害。
想起他自启龙山回来与她说起陛下赐婚时的喜悦,想起他背后的新伤旧疤,想起他临走时,想要她亲手做的棉衣。
可那时候她说了什么,说要与他永生不复相见,要与他和离。
如今一语成谶,阴阳相隔。
铺天盖地的悔让冯小小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就连喘息都会扯得心腔又酸又疼。
她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找出针线。
他们都在骗人,裴衡止才不会死,他还没穿上她做的棉衣呢。
听说东北境内都是雪山,他的棉衣可得由她亲自动手才行,塞上厚厚的棉花。这样她的夫君才不会挨冻。
冯小小捏着针,明明想要像往常一样穿上线,偏此刻她手指抖个不停,试了许多遍都没能成功。
金羽过来敲门的时候,房里的哭泣声依旧压得很低。
“夫人。”五大三粗的汉子经过一场风雪战火,右侧的衣袖已经空空如也。
他望着四处的白绸,却不知怎么与伤心欲绝的冯小小开口。
吱呀——
紧闭了七日的门板忽得被人从里面拉开,金羽一转身,就瞧见双红肿的眼,那泪珠子沁在里面,只稍一眨眼,便能顷刻滴落。
“金羽,你来得正好。”
冯小小吸了吸鼻子,往日里在院里伺候的婢子这几日都被她撵了出去,现在只金羽在,她亦顾不上什么,想直接伸手递过针线给他,可那右边空落落的衣袖,让她的动作一滞。
“夫人。”金羽垂眸,“您还是去见爷最后一面吧。”
“金羽!”冯小小心堵得厉害,她摇了摇头,“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夫君他不过是去送亲,会回来的。”
她哀哀地扬起笑,“你瞧,我这不是正给他准备棉衣么,等做好了,你可一定要快马送去,我看这天要下雪,那边又冷,穿不暖和可不行。”
“夫人,请您节哀。”金羽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爷他.”侍卫心头难过,喉头哽咽了几声才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夫人,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此次送亲,在临出京前,裴衡止似是有了预感,一早就将所有财产地契统统转在了冯小小名下。
在风雪之中的弥留之际,那时候的郎君已经没了血色,他苍白着脸,一声叹着一声,只攥紧了小玉兔香囊,“她那么容易相信旁人,我若不在了,留她一人在京都,不知.”
一口血自口角流出,染红了淡白的唇色。
郎君鬓间全是冷汗,眼下吐出血来,他心中反倒轻快些,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不知会有多少人暗暗算计。”
“金羽,十二羽如今只剩下了你和墨羽。”他微微弯唇,“我若去了,你们好好跟在她身边,免得她被人骗了又伤了心,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