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爹也带我去过宫里。”冯小小垂下脑袋,虽说只有那一次, 但去过便是去过,即便没有吃到宫宴上的点心,她也尝到了茯苓糕。
齐瑞哪里能不明白她此刻心情,却也不能明说,正是因为冯正的那次心软领她入宫看烟火,才招致三年前的大祸。
“傻孩子,你藏着的玉佩呢?”齐瑞好脾气道,“阮雨霏有一块跟你一模一样的,你就没想过什么?”
冯小小放在膝上的手指悄悄攥紧,两块一模一样的祥云纹玉佩,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多想。
为此,她寻过许多借口。可既然阮姑姑与爹没有任何关系,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并非冯家骨肉。
冯小小一直不愿相信,可这会齐瑞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
“那我娘.是谁?”她问得轻,语气中更是踟蹰。
齐瑞瞥了眼窗外,摇摇头道,“当初情况过于紧急,裹着你们的小被子又都出自玉漱宫,混乱之中,本是想以玉佩做个区分,谁成想你们竟都有块一模一样的。”
“后来因冯大人抱走了你,我便将另一个孩子取了阮姓。”
他说得真真假假,便是在天家面前,也一口咬定分不出。
这样一来,因着天家与戚贵妃的情意,这两个孩子日后在宫中,才不会太难熬。
这是他与裴衡止早就商量好的对策。
冯小小也知,在那种情况下,的确不可能让那个孩子姓戚,否则便是个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况且阮姓在江南一带极为常见,是以齐瑞送她去南边倒也合理合情。
“那翎宣哥哥呢?”冯小小抿唇,问得严肃。
“七皇子纵火之事,本就是大不敬之罪。但如今他母妃身故,陛下恩典,罚他守灵结束后即刻前往东北边境,从无名小兵做起,直到三年期满,方可重回京都。”
“东边边境?”冯小小心下一怔,这几日她也曾听那些小厮们说起,说是东北境外如今不太平,近一两年怕是又要再起战事。
她唇角动了动,没继续往下问。
送走了齐瑞,裴衡止一转身就被小兔子捉住了衣袖,她四下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翎宣哥哥如今尚在孝期,理应在家守孝,陛下这样安排,可是有悖人伦?”
“嘘——”裴衡止按住她的唇,摇了摇头,“东北境内雪山绵延,守卫军条件艰苦,顾珏便是去了也是一切从简,且他身为皇子,大晋疆土皆为家,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唔。”冯小小用手拍了拍郎君搭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待他松开才道,“那齐院判呢?”
她刚刚可瞧着齐瑞的神情沉重,似有心事。
裴衡止缓了缓气息道,“陛下念其护皇女有功,特赦起死罪,与顾珏一同前往东北处驻扎的飞虎军,改做军医。”
又是去东北境内。
冯小小眉间拢起,郎君轻轻抚在她的眉间,“别多想,如今冯大人一案平反,天家也预备要让你和阮雨霏两人认祖归宗,只是如今齐瑞也分不清你们究竟是谁的女儿,是以——”
他顿了顿,“你与她都要为戚贵妃守孝,小小,你.”
裴衡止本来想说她莫要太难过。
可对上那双茫然的水眸,他却心下一空,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知道。”小兔子慢慢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扣着自己的衣袖,“我只见过她一面。”
“她看起来很温柔,声音应该也很好听吧。”
裴衡止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嗯,我有幸与贵妃娘娘说过几次话,她的声线很温暖。她呀,很喜欢山茶花。”
“那阮姑姑呢?”将脸颊藏在他怀里的小兔子,声音闷闷的。
“我听云澄说起过几次,也曾问过那些记得她的宫中老人。”裴衡止柔声道,“她亦是个温柔灵动的女子,虽说出身不高,但在宫中多年,一举一动却是极为典雅,识字断文更是得陛下亲赞。”
“可她还是因为容貌被当做了替身。”冯小小心下莫名的低落。
“话虽如此,但我听闻,阮姑姑是真心爱慕陛下的。”裴衡止暗暗叹了口气,“所以当她知晓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嗯。”冯小小吸了吸酸涩的鼻头,刚刚憋回眼泪。
院门外就传来王喜恭敬的声音,“侯爷,太后有请。”
绛云殿内,已是一片白。
偏殿的厢房里,太后正倚着金丝绣线鸳鸯软枕,半阖着眼假寐。
跟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还是一身小厮打扮,她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
“你就是冯家的姑娘?”她上下打量了几番冯小小,唇角一斜,看向裴衡止。
自她进了启龙山,听见最多的消息,便是安庆侯极为宠爱他身边的小厮。她还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贱胚子敢如此勾引主子。
眼下再一看,倒是放心许多。
“如今戚贵妃刚刚故去,哀家也不好大肆封赏你与五皇女雨霏。”太后闲闲揉了揉鬓间,“从今往后,你便排行第六。”
“太后娘娘!”裴衡止闻言一怔,正要急急开口。
太后横飞了他一眼,与冯小小道,“这会子你先下去换身衣裙,哀家还有话与安庆侯说。”
白布裹素的正殿里,许是天家并未亲临,来来往往的后妃们神色各异。
冯小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像是一具玩偶,被人指挥着,规规矩矩跪在灵堂前,身侧的阮雨霏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切切。
正抹着泪,一转眼瞥见身侧的冯小小,阮雨霏心下也猛得一怔,她泪眼朦胧地瞧着木讷神情的少女,“你就是冯小小?”
阮雨霏心中生出些亲切,她也是被人稀里糊涂拉来问了几句话,便成了所谓的五皇女。要知道在昨日,这棺材里躺着的戚贵妃还指使刘姑姑那个老奴按着她灌药来着。
眼下她哭累了,便压低了声与冯小小说着她才听来的一些消息。
“刚刚那些娘娘们说,东北境外起了一支游牧族,极为擅长雪夜偷袭,打得咱们飞虎军连连吃了暗亏。”
“前几日,他们首领还送了信来,想要娶公主,归顺大晋。”
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父皇膝下皇女不多。”
“尚未定亲的便只有六皇女。可怜那姑娘尚未及笄,便先被这股蛮子惦记上了。”
阮雨霏改口倒是极快,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极为顺嘴,“我听说,父皇这两日便在思索这方案可行与否。”
“毕竟东北境外常年寒凉,便是运送粮草,途径那一段也有够凶险。”
“不过,刚刚我瞧着柔妃眉眼中倒是喜气。如今咱们认祖归宗,她的女儿年岁尚小,自然不会排在咱们前头。”
“你说,会是哪个倒霉蛋——”兴奋的话戛然而止,阮雨霏面色一僵,忽得反应过来,既然她排了第五,那位于第六位的,自然只能是面前的冯小小。
她有些讪讪撇开眼,“嗐,我刚刚就是瞎说的,咱们大晋乃大朝气派,便是他们提了,父皇多半也不会答应。”
冯小小垂眸不语。
和亲么?
在梦境之中,她小产虚弱之时,的确听裴衡止说过,带阮雨霏回府,是为了她的安全。
可惜那时她压根儿听不进去。如今想想,似是听过他说翻过年去要送六皇女去和亲来着。
但梦境到此便断了,就连梦中爹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她也是不清楚的。
好在现下,爹的案子已然水落石出,总归她也不会嫁给裴衡止,再嫁给谁,好似也没什么分别。
冯小小抿唇,若她当真能为大晋子民谋求十年安稳,也算应了冯家家训,不枉爹的教诲。
她愣愣地跪在草席上,本来是要与阮雨霏和善的笑笑,可那模样却比哭还凄凉。
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跟他一样惊艳的郎君了。今日之前是身份的云泥之别,今日之后,尚有国家大义。
明明她应了自己的愿望,不再与他有分毫关系。
可心底一阵一阵涌上的酸楚,憋在眼角的泪珠,在见到他进来的那一刻,忽得就没了控制。
冯小小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爷!”身侧的阮雨霏见到走过来的裴衡止,眼神都亮了几分,她已经盘算好,等父皇心情好些,便去求他赐婚,左右她都等了一个三年,再等三年孝期过,也没有什么不可。
裴衡止微微颔首,疏离有度,“还请五皇女节哀。”
主殿内,有些后妃坚持不住,一早便去了廊庑歇着,只剩阖目捻着佛珠的高僧们,仍在一字一句认真超度。
郎君跪坐在冯小小身侧,瞧了瞧她抽抽噎噎压着难过的模样,长指一动,便轻轻拭去了她沾染在眼角的泪花。
他的目色温柔又专注。
阮雨霏便是再没眼力见,也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她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冯小小也是要被送去和亲的六皇女,到时候裴衡止心伤难过,不还得一个温柔似水的人安慰着么。
与其这会便吃了醋,撕破了脸皮。阮雨霏眼眸几转,用帕子擦着泪,“爷,您来得正好,刚刚我听她们说,朝中大臣都赞同送六妹妹去和亲。您可得想个辙。”
她说得又委屈又可怜,好似要被送去和亲的人是她一般,哭哭啼啼个不停。
“不用麻烦侯爷了。”冯小小不敢看他,偏过脸道,“我心愿已了,若当真能为陛下分忧。”
藏在衣袖的手腕忽得被人紧紧攥住,裴衡止面色极为难看,阴沉沉地盯住小兔子,“那我呢?”
第70章 册封公主 他既深情款款,也不妨碍再多……
他问得严肃, 丝毫没有顾忌在身侧的阮雨霏。冯小小脸上一红,伸手拍在他的手腕,“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你快松开。”
他如今还被天家防备着, 此处又是戚贵妃的灵前。要是被那些內侍宫婢瞧见,说不定还会再掀起什么祸乱。
裴衡止也明白此地不是说话的时机,刚刚他心下一急,才犯了大错。
“爷。”阮雨霏侧身将两人交握在一处的衣袖挡严实, 极为忠心道, “此处有我,您和六妹妹可寻个僻静的地。”
她眼波流转, 语气却真挚,“六妹妹性子内敛, 您有话可要慢慢说。”
冯小小听得一怔,阮雨霏这话里话外, 全然一副解语花的模样。也怪不得梦境之中, 他肯将她护进别院中三年。
哪怕知晓了裴衡止护她是因为皇室血脉,可他也不必非要与她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空穴来风, 必是有人捕风捉影。他若是君子, 又怎么会立于危墙之下。
况且——
冯小小默默睨了眼阮雨霏, 说实在话, 她能屈能伸, 性子隐忍,又懂得与人周旋,比起自己,的确更容易讨人欢心。
裴衡止瞧她那可怜巴巴自怨自艾的模样, 心下的气登时散去不少。这傻乎乎的小兔子,怕是还不清楚和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为嫁娶,实为人质。泱泱大晋,无数铁血男儿,又怎么会同意这种屈辱行径。也就朝堂上那些享惯了清福的世家权贵,才会怕战乱折腾。
说是担心百姓流亡,但东北境内绵延雪山,除了飞虎军就地驻扎,又何来百姓村落。
要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从最近的粮仓调运军需也要快马行进,不眠不休的赶上四五日,飞虎军上下也不会过得那般清贫节约。
原本天家也是不主张此举,但如今戚贵妃撒手人寰,却是不好再说。戚家军与徐国公的部下相互制衡,东边境内的飞虎军处在无援之地,若此时与那些游牧正式开战,便需要极为谨慎小心。
军需粮草但凡有一步出了岔子,那些守了一辈子东北边境的飞虎军、守卫军怕是再无重回故里之时。
但眼下小兔子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六皇女,就算他与齐瑞留了心眼,并未挑明她的生母究竟是谁。
天家对戚贵妃的这份深情又能持续有多久?家国与情意之间,天家选择的从来都不会是后者。
他既深情款款,也不妨碍再多爱几人。
裴衡止低低叹了口气,看来这只傻乎乎的小兔子是铁了心要避开自己。
郎君无奈地抿唇,“和亲不是闹着玩的,你早前不是还与七殿下说过心仪云澄么?他.”
裴衡止拢在衣袖的长指,指腹上还有她的泪珠,润润化开的触感。心底的酸意戳的他眼眶发涩,强压住阵阵失落,耐心劝道,“他亦是心悦于你的。”
“事情并非全无转机。”
“爷。”一直守在前面的阮雨霏转身,压低了声,“来人了。”
裴衡止扬眉,起身站在了不远处。
万松的声音便从院门一层一层递了进来,刹那间,躲在廊庑歇着的后妃们一个接一个鱼贯溜了进来。
殿内,呜呜咽咽的低泣声响成一片。
天家进来的时候,正对上绛云殿供起的灵位,黑木金字,短短几字称呼便囊括了她的一生。
他明明是与她最亲近的人,可此刻却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除了凝视着无言的白,什么都说不出。
冯小小和阮雨霏也跟着众人一块行了礼。
“父皇,还请您节哀。”阮雨霏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子带了哭腔,倒真有几分悲痛欲绝。她盈盈跪在天家脚边,一点儿都不怵。
天家心下痛苦,再看这与戚贵妃有五分像的面容,过往那些甜蜜犹如潮汐,将原本三分的酸涩登时又堆砌成了七分。
清香点燃,周围都一片低泣,天家静静听着高僧吟唱的往生咒,凤眸低垂,不知再想些什么。
冯小小就跪在稍远些的地方,即便知晓自己的身世,那「父皇」二字也犹如一座山,沉沉压在心尖。
不论她生母是戚贵妃也好,阮姑姑也罢。不过是天家养在掌心的雀鸟,今个儿喜欢便多逗两下,明个儿厌了就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