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文淳皇后已经故去,此事再向她追究也于事无补。”天家按住心下烦躁,淡道,“不过母后所言亦是有理,血脉之事暂且回宫再论。”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齐瑞,“这段时间,孤会派人暗中保护与你。”
“至于——”天家深深叹了口气,阖眼低道,“万松,先将七皇子顾珏禁足在他的院落。”
“父皇!”顾珏心生绝望,“您当真一点儿也不愿为我母亲讨回公道么?”
“带下去!”天家扬手,待万松等人将顾珏带出去,那双凤眸方才缓缓睁开。
太后与他母子多年,便是没有血缘,也知他此刻疲累。她亦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戚贵妃已醒,陛下不妨先去瞧瞧。凡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或许戚贵妃.”
她顿了顿道,“或许她也有些苦衷。玉璋,你也退下吧。”
“臣遵命。”裴衡止躬身行礼,缓缓退至屏风处,与齐瑞目色相接,又极快地撇开,走出殿门,两人一个向左,一位向右。
万松暗暗瞧了半晌,将两人神情记在心里。他遣了小太监送两位出宫。转身又琢磨了些许,看来这两人的确是没有交集,不过这些他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上禀天家,由他亲自评定才是。
*
绛云殿,原本是皇后休养的场所。
但中宫后位空悬,是以这些年都是天家口谕,让戚贵妃住在其中。
一来她在后宫操持多年,协理之权早就成实。二来,天家念旧,便是不常去她那,该有的赏赐却是不会少。
殿外的院子里,一丛丛山茶花开得正热烈,红艳艳的颜色瞧着便暖和。
半开的窗,倚在床榻里的人只要抬眸,便能瞧见站在院子里赏花的天家。
偏戚贵妃也是个倔脾气,愣是紧紧闭着眼。
“娘娘。”刘姑姑心急,悄声道,“事情未必就已经走到了头。如今是七皇子纵火伤人,您也不必太过悲观。”
“这些年,天家对娘娘总是不同的。”
“刘姑姑,不必再说了。”戚贵妃神色恹恹,他对自己又能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年少时的惊艳,才许下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诺言。也就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竟当真以为能与他一心白头。
以示两心相知的祥云纹玉佩也好,还是定情的红珊瑚,她有的,那姓阮的也有。
说什么唯卿一人知心,戚贵妃轻轻一笑,自嘲地抚上腕上的玉镯,到头来,赏她的东西不还是照样给了那个女子。
“娘娘,您就算是为了戚家,也要振作才是。”刘姑姑拿了扑粉过来,想要遮住她右鬓间烧红的印记。
“不必。”戚贵妃撇开脸,“爹在边疆经营多年,都说山高皇帝远,那里如今已是爹的地盘。”
“而我。”她抿唇,“早就不是当初傻傻捧出真心的少女。”
戚贵妃拢了拢衣领,坐正了身子,“本宫如今的荣宠,全是戚家的权势所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心中有数。”
她鬓间还簪着当初他送的牡丹金簪,眉眼间却已不再温婉。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
“陛下。”万松照吩咐遣了其余的宫婢內侍退出殿门,他颠颠走回,眼珠来回偷瞄了好几遍,方试探道,“可要奴才往里面通传一声?”
“不必。”
天家站了好一会,手指轻轻捻在花瓣,似是怜惜又似是在考量什么。
回忆里的她,还是那个会趴在窗口眼巴巴等着自己的小可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看不见她追在身后的身影。
天家脚步缓缓挪动,透过窗,隐约能瞧见熟悉的面容。
多年前的她,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就会弯弯眉眼,顾不上多穿件御寒的衣裳,直直飞扑进他的怀中。
那时的她,当真是可爱天真的紧。
天家跨进殿门的脚步一顿,顿时觉得臂弯空落落的。他心下黯然,却仍是副冷淡的模样。
“臣妾参见陛下。”刚刚还倚在床榻上的人,一早就跪在铺了柔软毛毯的地上。
“你还有伤,无需行礼。”伸出的手还未扶起她,就被轻巧的避过。天家喉间发涩,收回的手握成拳,拢进了袖中。
戚贵妃亦是温婉有礼,只是从不抬头看他,“翎宣的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这话音一落,身侧的刘姑姑惊得额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只不过天家在场,却是不好提醒。
“你可知他为何纵火?”
“臣妾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那双凤眸淡淡扫过紧张万分的刘姑姑,目色在戚贵妃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右鬓间上的烫伤红痕,定定看了许久。
废院的那场火,他亦听禁卫军细细禀过。他的娇娇自入宫便受不得半点委屈,若是以前的她,或许这会早就扯着他的衣袖抹眼泪,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定还会告黑状。
一想起以前,天家唇角便止不住的微微上扬。偏偏现在的她,只会一板一眼,言语试探。
压在舌尖的关心滚了几滚,终是没有问出口。他还有他的天下,有他的考量。
“娇娇。”天家轻轻皱眉,示意刘姑姑先退下,“翎宣的身世,你可有话要说?”
“臣妾不懂陛下所说。”戚贵妃平淡,一双眼抬起,盈盈目色里不见半分涟漪,“翎宣出生,经太医院冯院使登记在册,更是由內官记在宗谱,陛下这话,究竟是怀疑臣妾什么?”
“娇娇,他已经知晓自己是阮氏的孩子。”天家暗暗叹了口气,“孤想知道你可有什么苦衷?”
哪怕只有一点,只有她肯说,他就有法子保住她的命。
偏偏他的娇娇是个倔脾气,一如当初知晓了阮氏,便再也不曾与他甜蜜蜜的撒过娇。
她似是一夜之间便成了后妃典范,温婉大气。
如今亦是,万不肯退让半步。
“既然陛下已经笃定,就算臣妾有没有苦衷,又能怎么样?”戚贵妃凄凉一笑,“做便是做了,难不成臣妾说有苦衷,陛下还会为了臣妾堵住悠悠众口?”
“娇娇。”天家拢眉,“混淆皇室血脉,你可知是什么罪?”
“知道。”戚贵妃微微含笑,伸手端起晾在竖几上的汤药,喝了几口。这药苦涩,入喉犹如咽了刀子,割得五脏六腑撕心裂肺的疼。
“总归是臣妾没有眼光,先是选错了夫君,而后又选错了儿子。”
她苦笑着又喝下几口,“如今,臣妾只有一事想问。从前陛下宠着臣妾,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臣妾的父亲?”
她知晓如今的天家,帝位并不牢固。文淳皇后也罢,娴妃也好,甚至于她,都是他要稳定局势的棋子。
可是一个人,怎么会连情意也装得那么像?
这些年,她曾反复想过许多遍与他的相处,他的每一个笑,每一次温柔,都像是刻在心上的印记。
他分明是有情的,可又会在她有孕时,挑了一个卑贱的宫女做替身。
阮氏!
每每想起这两字,戚贵妃心都一抽一抽的疼,正是这个女子,让她亲手奉上的真心被践踏进了无底的深渊,更是戚家丢了脸面。
原以为十来年的刻意疏离,早就该让那颗破裂的心放下一切。
可事到如今,她想问想说的,仍是关于他的真心。
戚贵妃垂眸,眼角淡淡红了一片,“是臣妾僭越。”
“孤.”
后宫嫔妃众多,就算有真心,这二字又如何对她说得出口,天家一顿,“孤是天子。”
“臣妾明白。”腔子里闷闷的疼,似是被人用刀绞成了几块,若非强撑着一口气,她早就要支持不住。
“陛下,臣妾自知死罪难逃,还请陛下看在臣妾多年操持后宫,教养皇子的份上,免去戚家连坐之罪。”
天家沉默,压制着想要扶她起身的冲动,压抑着想要恕她无罪的念头。他的娇娇,他们不该是这种结局。
“这样吧,既然你已认罪,孤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漠然地转身,低低提示道,“沉水香。”
“陛下,此话当真?”
“孤金口玉言,定免你戚家连坐之罪,便是你——”
他怔了怔,“此事属于后宫管辖,你可明白?”
“臣妾遵命。”戚贵妃面上有了丝笑意,天家一回眸,瞧见的便是他的娇娇笑盈盈的模样。
沉寂已久的心,刹那间鲜活。
他也跟着弯了眉眼,等此事结束,他会告诉她,他的心从未给过其他人。
娴妃被请来的时候,戚贵妃正坐在窗边。
“臣妾参见娘娘。”娴妃恭顺行礼。
“坐吧。”戚贵妃闲闲看了她一眼,“咱们不过几日不见,你这眼尾的纹路却是越发明显。”
娴妃暗暗啐了一口,早前她就得了消息,戚娇娇被困在废院里,差点儿就没了命。她还没开心一会,这晦气鬼竟然派了人。
现下一看,哪里有那些內侍说得夸张,充其量也不过是被毁了容貌,言语间仍是令人厌恶。
不过她到底只在妃位,膝下的四皇子亦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说话间不好太过张扬,“娘娘说的是,韶华易老,臣妾不过是个普通人,到底是抵不到时光荏苒。”
“娴妃这话说得丧气。”戚贵妃勾勾唇角,“在容妃进宫前,谁不赞你姿容绝佳?本宫不过与你开开玩笑罢了,你竟如此经不得逗。”
“臣妾自小便是个实心眼,倒是让娘娘见笑了。”娴妃面上含笑,“今听闻娘娘受惊,臣妾不好空手而来,特意带了这瓶玉肌膏。”
她瞥了瞥戚贵妃鬓间的红痕,“总归是没有留疤,用这个正正好。”
“娴妃有心了。”
戚贵妃胸腔里饱胀的似要炸开,就连面色也越发苍白,她却仍笑着,旋开玉肌膏,沾了些细细涂在右鬓间,“这些时日,容妃盛宠,你我伴驾多年,自是不会再为这些事争风吃味,可宫里的妹妹们大多还年轻,叫你前来,也不过是想与你商讨一下,如何能平衡这事。”
“娘娘,这事怕不好干预吧。”娴妃眉目前略略有些得意,又极快地被压下,“容妃得宠,乃圣心所在。便是咱们有心,怕是也无法劝的陛下疏远容妃。”
“无法?”戚贵妃挑眉,“不过是用了些下作手段,本宫此处已有人证物证,只要你点头,今咱们便一起与陛下面前禀明此事。”
娴妃迟疑。
“怎么?你不肯?”戚贵妃冷冷一笑,“是怕你们所谋之事就此败露,还是担心本宫追究你私放猛兽之事?”
“娘娘,臣妾不明白。”娴妃装着糊涂。
戚贵妃却懒得搭理,她趴在窗边,定定望着虚掩的大门,“你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晓他的性子么?”
“陛下他,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在一个女子身上太过沉迷。是以你们露馅,是早晚的事。”
“虽然那猛兽是本宫预备给翎宣拔得头筹所用,但你私放猛兽,又给它灌了狂性大法的药,差点儿将裴侯爷也交代在那,这一桩桩一件件,你真当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本宫若是你,便不会既算计陛下,又得罪太后。”
娴妃听得惊惧交加,下意识就要往殿门跑去,却不知何时,这些厚重的门板都紧紧地合在一处。
娴妃心中越发不安,瞧着呆呆趴在窗边的华服女子。
“戚娇娇!”她气急败坏,“你到底何意?!你疯了不成!”
“本宫能有什么意思。”戚贵妃转头,与娴妃笑笑。
“你,你.”
明明她刚来时,戚娇娇还好好的,充其量就是面色惨白了些,怎得这一会功夫,便自眼角渗出了血迹。
“怎么。”戚贵妃轻轻咳了几声,“难不成,你不知自己送的玉肌膏什么效用?”
“戚娇娇,你休得血口喷人,这就是瓶普普通通玉肌膏!”娴妃又急又怒。
偏那人又咳出几口血,仍是一口咬定,“本宫知晓你一直视本宫为眼中钉,却不想你竟如此恶毒。”
她眼角、唇边不断有血迹渗出,看得娴妃心头发毛。
窗外的山茶花依旧艳艳的红。
“怎么还不来呢?”又轻又低的呢喃,带着些许委屈。
温婉了十来年的女子,此刻却好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陛下,娇娇真的.真的.”
第68章 四面楚歌 那神情,好似失而复得……
就像是那些等不到他的日子, 想见他的话,被理智拉回,最终与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一处, 埋进了深深的泥土之中。
或许,这便是她能送他的最后一件武器, 也是能保戚家军最为稳妥的法子。
娴妃早有谋害天家之意,如今再加上一桩毒害她的罪证,父兄定会上奏,到时候除去娴妃母族, 便是顺理成章。
而她的父兄, 亦会带领戚家军成为天家手中的刀。
这样一来,她的罪便只剩阮氏那一桩。
戚贵妃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明明就要睡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 却不知被谁牢牢抱在怀里。
是了,她晕晕乎乎的想着, 她还是有罪的。
这些年她细心养着旁人的儿子, 却不敢想起当初自她体内生出的那个小可怜。
原本,她也是欢喜满满, 期待着她的到来。
可阮氏的出现, 让她意识到, 自己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嫔妃之一, 没有天家恩宠, 就会跟近秋的残花一样,慢慢在这深宫凋零。
她已经没有了他的承诺与真心,不能没有巩固地位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