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搁在屏风前的香炉袅袅生烟,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内殿。
“母后言之有理。”天家微微颔首,看向顾珏,“你那人证现在何处?”
顾珏扬眉,“就在内山随行人员里。”他浅浅一笑,“他便是昨还给父皇请过脉的齐院判。”
“齐瑞?”天家皱眉。
太后略略瞥过一旁面容平淡的裴衡止,腕上的佛珠转了转,也看起了好戏。
被召来的齐瑞早就有所准备,刚刚跪下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抢先认了罪。
“陛下,臣当初也是受戚贵妃胁迫。”齐瑞以脸伏地,哆哆嗦嗦认了罪,他眼神黯淡,似是陷入了十几年前那场往事。
当初的齐瑞与冯正年纪尚轻,都只是初入太医院的小小御医。因医术高超,得天家临行钦点,随侍待产嫔妃身侧。
齐瑞还记得去玉漱宫的那一天,天空一早便灰蒙蒙的。
宫里正殿主位是即将临盆的戚嫔,偏殿里住着的,好巧不巧,便是与她极为容貌相像而得圣宠的阮姑姑。
因她承恩有孕,故而不可再留在御前伺候。文淳皇后又一直身子不好,便先将人安排进了玉漱宫。他去的时候,偏殿的阮姑姑却不知是何原因,提前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整个玉漱宫忙得是人仰马翻。热水喝和棉布源源不断送进殿内。
正殿外,还守着一早就领了圣意的冯正。不过,他亦看得出,此刻照顾偏殿的齐瑞早就六神无主。
“冯兄,这次你可得帮帮我!”齐瑞与冯正同一批进入太医院,两人私交甚好,这会他不敢再瞒,忙拉过冯正低道,“这阮姑姑身子笨重,我原以为是孩子太大,谁成想竟是个双生子!”
“想我行医不过三年,把脉问诊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接生.”齐瑞恨恨握拳。
“宫中的接生婆子呢?”冯正听得疑惑,后妃生产,必然会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随侍,可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冯正心下也有些疑惑,“你可上奏了陛下?”
“冯兄,你我同为御医,哪里能不懂这宫中规矩,我这差人报了不下五遍,到现在连个音都没有。”齐瑞眉头紧皱,与冯正又走远了些,瞧了瞧四下,方又低道,“且她这胎象尚不足月,如今突然临产,又与——”
他瞥了眼正殿,“只怕今日偏殿中是不会再来人了。”
“冯兄,你可要帮——”
齐瑞还欲再说,正殿里伺候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把揪住冯正的衣袖,“冯御医,您快去瞧瞧,接生婆子手里的棉布都换了三茬,这血还是止不住。”
冯正听得手心直冒汗,背起医药箱几步就进了正殿。
他刚走没多久,偏殿里也来了人,唤了齐瑞进去帮忙。
生产本就是女子生死大关,尤其这宫里吃食讲究。不少主子怀胎,那肚儿拢圆,生不出也是常有。再加上皇子乃天家血脉,若非皇命,遇上这种情形,太医院自古都是留子去母。
眼下阮姑姑肚里揣着两个,齐瑞用尽法子,好不容易才接生出一位小皇女,床榻上的女子已然气息薄弱。
她鬓间的发丝早就被冷汗浸湿,一双眼犹如暮色夕阳,光华渐失。却依旧看着宫婢抱着的小皇女。
“阮姑姑,您再坚持一下!”
齐瑞急得满头大汗,救不活天家新宠,本就是失职之罪,要是再被人知晓他无力挽救小皇子,别说是御医,就是他们全家,怕是也保不住。
他全神贯注集中在还未出生的小皇子,连身后何时来了脚步都不知晓。
“齐御医。”刘姑姑穿着黑色大氅,殿里地龙烧得暖和,她一进来,肩上落下的雪花便成了水珠,无声地没了踪影。
她瞥了眼宫婢颤巍巍抱过来的小皇女,伸手拍了拍正聚精会神忙乎的齐瑞,“您辛苦了。”
塞进衣袖的荷包沉甸甸的,仿佛坠了铅。齐瑞躬身谢过,“还请戚嫔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救活小皇子与阮姑姑。”
他忙不迭表了忠心,刘姑姑面上一僵,“小皇子?”
齐瑞颔首,“阮姑姑是有福之人,此乃龙凤胎,在大晋着实不多见。”
“的确是好福气,只不过奴才瞧着她这面色黄白,双眼无神。”刘姑姑微微含笑低头,“却不知阮姑姑还能坚持的住么?”
“不过,奴才相信,有齐御医在,我们娘娘自然不会忧心。您说呢?”
外间风雪声声敲打着窗棂,偏殿里的地龙却好似断了火的灶,余温尚存,却早已再难忍冬。
刘姑姑福身,笑道,“奴才瞧着齐御医似乎还有的忙,娘娘那还离不开人,奴才一会再来。”
她掀了门帘出去,那一股寒风打着旋直直往偏殿里钻来。
刺得床榻上的阮姑姑心口泛疼,她眼珠微微转动,唇角蠕动了半晌,也没能再说出声来。
余光里,只看到宫婢抖着腿用锦缎抱了什么。床榻上,血迹如同盛开的花,渐渐蔓延开来。
阮氏拼尽全力,亦不过是把攥在掌心的祥云纹玉佩塞进身侧躺着的小皇女怀中。她珍爱万分,似要将这小小软软的生命永远印在脑海。
偏偏还有人不肯放过。
她死死拽住仓皇要走的齐瑞,眼角熬得血红。
“阮姑姑,这都是命,您可别怪臣。”
“您是母亲,又是宫中熬了多年的老人!”齐瑞急得去掰她的手指,“您就当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放手吧!”
待雪满枝头,冯正熬了药回来,正殿里已然一片欢乐。他把了脉站在殿外,一瞥眼就瞧见齐瑞穿着大氅,步履匆匆往外赶。
偏殿处一打眼过去,连个伺候的人都不曾出来。
戚嫔无事,冯正也该回翠华宫继续当值,可他却怎么都放不下,思来想去,便悄悄跟上了外出的齐瑞。
他走得又急又快,一路上遇见禁卫军登记排查,都只是掏出了腰牌,就被放了行。
冯正心中越发疑惑,眼瞧齐家的马车一溜烟地往城外跑去,车轱辘印在雪地里,道道明显。
冯正更加笃定,偏殿里出了事,可他既无皇命,便不可随意擅闯后妃寝宫。
眼下唯一的求证,便是追上齐瑞!诚然他也不可以装作不知,这些年后宫进来的美人,悄无声息没了的,也不仅仅是阮姑姑。
可.为医者又岂能枉顾人命!尤其这冰天雪地的,齐瑞马车行进又极为快速,就算不为宫中之事,他这样疾驰,也不安全。
冯正忖了忖,接过车夫递来的缰绳,纵马追了上去。
城郊人少,冯正顺着马车留下的印记,行进了没多远,便看到了正鬼鬼祟祟下车的齐瑞。
与出宫门不同,他手里提着两只铺了小被子的竹篮。正站在原地,不停地东张西望,似是再等什么人。
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咯吱作响,越靠近齐瑞,冯正心底骇得就越慌。
“冯兄?!你怎得在此地?”听见动静的齐瑞一回头,也愣了神,下意识地就想将两手提着的竹篮藏在身后。
“这里面是什么!”冯正眉头紧皱,风雪寒凉,城郊更盛。竹篮里隐隐有小小孩童的啼哭。
齐瑞更惊,“冯兄,此事你只当不知。这宫里的谁,都不是你我可以得罪的。”
“戚嫔娘娘已经安排好了,过一会便有人来接手这两个麻烦。”
冯正肃容,伸手接过一只竹篮,稍稍掀开些棉被,就瞧见里面的小小孩童被冻得发青。他极为心疼地将这幼小的生命抱进怀中,又掀开另一个竹篮瞧了瞧,当即怒道,“齐瑞!你可知这亦是两条人命!”
“眼下冰天雪地的,稚儿脆弱,如何经得起这番折腾,你还想怎么处理?”
“冯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齐瑞抱起竹篮里的另一个女婴,愁道,“如今我上了贼船,哪里还有回头是岸的机会。今日若不处理了她们,明个暴尸街头的便是你我。”
冯正一顿,试探地问道,“这是阮姑姑的那对双生子?”
“冯兄,你我情同手足,我也不瞒你,你怀中的那个,的确是阮姑姑所生的小皇女,可我抱着的这个女婴却是戚嫔亲生。”
“等等。”冯正听得震惊,早前他去正殿止血,那些接生婆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近前检查,是以他只能隔着屏风,一步一步用言语指挥婆子行事。
“你是说戚嫔将自己的女儿也一并送出了宫?!”
“冯兄,此事可就只剩你我之情,偏殿里那些宫婢內侍,全都被买通,只等今入夜,才上禀阮姑姑去了。你也知晓如今天家不在京都,这宫里的事,太后又不愿插手,除了生病的皇后,能说上话的也就只一个戚嫔。”
“糊涂!”
冯正又惊又怒,扯了齐瑞就要上马车,“我且问你,阮姑姑双生子之事可有登记在册,呈陛下看过?”
齐瑞懵懵点头。
冯正又道,“戚嫔既然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充当阮姑姑的双生子,除之而后快,你又认为自己的项上人头,能留多久?”
“冯兄的意思是?”
冯正将马绳递在他手,“你若再不走,也不过是往这冰天雪地再添一抹孤魂。”
“冯兄!”刚刚回过神来的齐瑞这才知道害怕,他赶着马车紧紧跟在冯正马匹身后,“你可要救救我,我,我也是被胁迫的!”
眼前便是城门。
冯正下了马,靠近齐家马车。
“为今之计,只有寻得宫中相助。”冯正压低了声,“戚嫔一向与娴妃不对付,你不妨去求求她。”
“只要戚嫔一日找不到孩子尸骨,你我便有一日偷生。”
齐瑞此刻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将自己怀中抱着女婴哀哀递在冯正面前,“那这两个孩子?”
冯正微微叹了口气,瞧了眼正握着他前襟傻乐的小小孩童,“这两个孩子,你可寻一户靠得住的人家托付,再遣他们尽快远离京都。待日后风水再转,你今日善举或许还能救你一命,将功抵过。”
“再者戚嫔的手再长,也万不敢伸的太远,你只需熬到天家回宫,这下风便会逆转,到时候她亦只能笼络于你。”
“冯兄大恩,我齐瑞永世难忘!以后便是冯兄要我当牛做马,我姓齐的也绝不说个不字!”
齐瑞大喜,口中连连发誓,好一顿指天说地,正要从冯正怀中接过另一个女婴,那孩子却好似有了感应,嘴角一撇,眼看着就要哇哇大哭。
城门近在眼前,她若放声啼哭,必会引来守门将领查探,到时候别说瞒天过海,只怕他们当即就会被缉拿归案。
冯正一愣,重新将这孩子抱进怀中,说也奇怪,刚刚还撇嘴委屈的小小孩童顿时便安静下来,折腾了几番,齐瑞也看出些门道来,“冯兄,我看这孩子与你有缘,不如——”
冯夫人身弱无孕的事,齐瑞也有所耳闻。他能想到这层,冯正如何能想不到。
但他也明白,这孩子抱回家,日后冯府必有一难。可她那么喜欢孩子.
冯正低眉思索了片刻,将空竹篮递给齐瑞。
“冯兄?”
“从今日起,你我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我在世,这孩子与皇宫与天家就没有半分钱关系,若日后我冯家因此遭难,还请齐兄念在今日之情,切莫冒然出手。”
“冯兄,你放心,除非能一举扳倒戚嫔,不然这秘密,我会带进棺材,绝不外扬!”
那场雪冷,可怀里的两条生命却依旧温热鲜活。
内殿的沉水香清淡养神,窗外亦是春花烂漫。
齐瑞清了清嗓,接着又道,“陛下,臣所说句句属实。阮姑姑当年的确经由臣之手产下一对龙凤胎,戚嫔也便是如今的戚贵妃,亦给了臣出入宫门的腰牌,命臣将两个皇女送去郊外,由专人处置。”
“但臣生为医者,又如何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是以臣便偷偷将这一对小皇女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家丁。”
“只可惜,他们南下途中翻了船,任凭臣这些年派出多少人马,也没能寻得小皇女她们。”
“这些事,臣当年都已经悉数禀报给了娴妃娘娘,只因两位小皇女杳无音信,空口无凭,方才将此事暗暗压下,等待时机。”
天家微微颔首,那双凤眸眯起,“既是等待时机,孤且问你,那阮雨霏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67章 第三层迷 等此事结束,他会告诉她,他……
跪在地上的齐瑞瞥了眼身侧的顾珏, 有了片刻迟疑。
想当初冯正抱走阮姑姑所生的小皇女时,曾在包裹这孩子的小棉被里发现了一块祥云纹样的玉佩。
这是信物,也是阮姑姑最后的遗物。
他怀中的那个小皇女身上亦有一块祥云纹玉佩, 齐瑞还记得当时刘姑姑抱来小皇女时的说辞。
“齐御医,娘娘说了, 这孩子可怜,到底是皇室血脉,这块玉乃陛下所赐,有天家之气。放在孩子身侧, 也好叫她黄泉路上走得富贵安稳。”
这些年他与冯院使小心守着这个秘密。
前些日子, 顾珏找来询问当年之事。齐瑞亦拿不准他如今对生母养母到底是何想法。
尤其戚嫔已成为戚贵妃,更有可能问鼎中宫后位, 这背后权势,甚至于能将他捧上太子之位。
而故去的阮姑姑之死, 都不过是御前的奉茶宫女。
是以他并未明说究竟谁人才是顾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现下,顾珏既然能不顾一切为母报仇, 足见此人并非迷恋权势之徒, 尚有一腔热血。
齐瑞躬身,正欲开口直言。
殿门外的万松恭恭敬敬递了声进来, “陛下, 戚贵妃醒了。”
“陛下, 如今尚在祈福庙会, 那些王公贵族都聚集在此, 哀家以为这事不易声张。”
太后拂了拂衣袖的褶皱,“不论是血脉流落还是偷龙转凤,亦是文淳皇后治下无方,方才出了这些乱子。是以哀家总说, 中宫之位需得位贤良体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