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不故作情深,以天家之名,添置三宫六院也就罢了。偏偏他自己三心二意,到头来却还想担着念旧重情的名声。
这样的情深,真真犹如一把钝刀,既不能给人以痛快,又叫人被人煎熬。
冯小小正想得出神,身边的阮雨霏可没闲着,“父皇。”
她做足了少女该有的娇憨惊惧难过,一双眼水蒙蒙地,怯怯伸手拉住天家衣袖,“雨霏有一事相求。”
周围抽噎的声音静了几瞬,擦拭泪珠的帕子也都停了下来。天家微微皱眉,“何事?”
阮雨霏却是不怕的,她跪直了身子,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才楚楚可怜道,“还请父皇莫要送六妹妹去和亲!”
话毕,那眼泪珠噼里啪啦便从腮边滚落,哀哀又怜悯地看向身侧还愣着神的冯小小。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也齐齐望向了俯身跪着的小兔子。
裴衡止后背一凉,攥紧了手指。后宫不议前朝之事,阮雨霏就算再没有规矩,也该有些眼力见。
天家瞧着温和,心性却是别扭冷硬。便是姑母,与他说话都需避忌三分。
裴衡止不动声色地往冯小小身侧靠了靠。
“和亲?”天家微微含笑,“这是谁与你说的?”
“父皇。”阮雨霏委屈巴巴地摇摇头,“雨霏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担忧六妹妹,她刚刚及笄,性子又内敛,听到这样的消息定然害怕。”
“故而雨霏才大胆向父皇寻个确切。”
这一番话,里里外外都透着关怀,却又将她的这一冒失行为,偷换成了被人唆使。
“你倒是心善。”天家冷下脸,“就是规矩差了些。你既进了宫,便与过去的布衣百姓不同。”
“万松,过几日给五皇女找几个教养嬷嬷,好生教导一番。”
“我天家之女,断不可没了规矩。”
这些年,宫中耍过花样的女子,多不胜数。他瞧得多了,便知晓这一番眼泪下到底按得是什么心。
偏偏阮雨霏自幼便与家人走散,又被人在扬州当做瘦马养了一段。惯会做些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刚刚裴衡止偏爱的明显,她本就吃了味,心下不痛快的紧,欲借机摆冯小小一道,谁成想竟被天家直接揭破了老底。
一时之间,那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忍下。
天家心头亦是失望,再看阮雨霏,暗暗否定道,他的娇娇傲气,定不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早前传话的內侍说,这两个孩子容貌相似。
明黄色的衣摆悠悠停在冯小小面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似过去温和,透着股烦躁。
冯小小甫一抬首,天家心都停了一瞬。
她这会换了女装,也梳了发髻,猛猛看过去,颇有几分戚贵妃刚刚进宫时的稚气,尤其那双眼,更是像了七八分。
苛责的话卡在喉间,忽得万分期盼她也能唤一声父皇。
偏偏这少女规矩,还记得內侍交代过,没有册封之前,不可随意改口,“民女冯小小,见过陛下。”
“嗯。”天家淡淡应了一声,心下却早已认定了十分,这才是他与娇娇的女儿。
一旁的万松瞧得明白,忙上前搀扶住脚步虚浮的天家从绛云殿出来。
碧玉步辇一早候在院门口,天家摆了摆手,只身走在了青石板路上。
“陛下!”万松躬身快步赶上。
“万松,你也是见过贵妃年轻时候的。”天家站定,回身望着不远处的绛云殿,“刚刚那个叫小小的孩子,应是孤与娇娇所生吧?”
“孤瞧着她那双眼睛,与娇娇极为相像!”
饶是万松,这样侍奉天家多年的总管,此刻也有些怔愣。他是见过戚贵妃年轻的时候,可那冯小小的眼神分明更像御前奉茶的阮姑姑。
不过,如今天家既然已有定论,他一个下人的确也不好多说什么。甚至于,万松暗暗猜测着,天家怕是早就忘了阮姑姑长什么模样,又是怎么得了宠。
毕竟,当初在御前奉茶的阮姑姑,还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宫婢。
天家宠她,的确有其与戚贵妃相像的的缘由,但这更深一层.
万松慌忙压住胡思乱想的念头,恭敬地附和道,“老奴也觉得,六公主的眼睛生得极好。”
天上日月又晃过几个轮回,祈福庙会快结束的时候,绛云殿里的佛音也停了下来。
整个丧期,冯小小几乎都没怎么说话。裴衡止也不知跟太后说了什么,玉棺入殓的那日,伺候在她身边的宫婢,换成了不知何时入宫的玉书。
如今她和阮雨霏被一同安置在怀玉阁,册封一事因在孝期,也只是简单的让她们奉制册行了跪拜之礼。
顾雨霏虽然早前在启龙山出了洋相,但她嘴甜又懂得奉承,没几日便跟顾筱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冯小小这几日时时被太后召去慈华殿,虽说如今她并未像梦境中嫁给裴衡止,却仍要抄写佛经。
就连太后给出的说辞,也是与梦境一模一样。
修身养性。
半开的窗外,一树槐花开得正香。
“公主。”玉书恭恭敬敬递了一杯温茶,“您还是歇歇吧。”她撇着嘴,仰头看了眼叠起来的经书,刚要开口,就被冯小小用眼神止住了话。
她闷了一阵,又蹬蹬跑去外面看了两三回,才又坐在冯小小身边压低了声,“公主,您日日被困在这抄经书,可那五皇女不是游园便是赏花。奴婢听闻,昨日三皇女应邀出席陆家文会,她也跟着一同去了。说是孝期内一切从简,您瞧瞧,她那满头的珠翠金簪!”
“玉书,在宫里一切慎言。”冯小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以后若是旁人与你说起这样的话,可知道怎么做?”
“公主放心,奴婢晓得。这不是没人么,奴婢才敢多说这么两句。”
玉书眼珠转了转,凑近正提笔写字的冯小小,“奴婢还听说,昨云公子和裴侯爷也去了文会。”
眼看她握在指尖的毛笔微微一顿,玉书又道,“您是不知道,昨的文会有多精彩,两位皇女接连落水,三皇女好歹是订了亲的,陆翰林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五皇女尚未订亲,她这一落水,多得是想当驸马之人。听闻跳下水去搭救的世家公子,少说也有三四位。”
“裴侯爷——”玉书故意拖长了声,冯小小心下一紧,刚刚才沾了墨的笔便在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她慌忙换了纸张,玉书却不忍心再逗,“可惜裴侯爷不会水,只能让水性好的云公子下去救人。”
“您也知晓,云公子早前已经与李家素素议亲,哪里能再与天家之女有肌肤相亲。愣是生生在水里扑腾到五皇女得救,才爬上岸。”
冯小小听得直皱眉,裴衡止水性明明就好的很。
梦境之中,他还曾在成亲后领着自己去河里捉鱼,后来更是要教她泅水。
想起他做得那些不知羞的,少女耳尖一红,忙端起杯盏喝了几口茶,才掩饰住心底的慌乱。
她严肃地朝玉书摇了摇头,“如今东北境内越发不安稳,只怕和亲之事在这几月就会定下,我既是要远嫁的人,这些.”
冯小小垂眸,“总归以后与他有关的事,你不必再说。”
“侯爷。”
“玉书,我不是刚刚才说过,与他有关的事——”到口的训斥戛然而止,冯小小怔怔看着站在门口的郎君,半月不见,他比之前更清瘦了些。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含笑,与玉书道,“你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与你们公主说。”
“此处是慈华殿,你我自然要避嫌的。”冯小小悄悄缩回沾了墨的小手指,装作平淡道,“玉书又是本宫的贴身婢子,信得过。侯爷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裴衡止挑眉,忽得凑近了几分,“公主,当真要我直说?”
冯小小心下越发没底,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在梦境中见过无数次,她下意识地捂住唇,一双耳红得快要滴血。
水眸朝玉书求救似的瞥了瞥,谁知那婢子会错了意,反倒十分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门。
“公主莫不是——”
裴衡止忍笑退后,好整以暇地望着红透了脸的小兔子,“以为臣会做些什么?”
第71章 第三次梦 你说话就好,不许动口!……
“我没有!”冯小小松开手, 往桌边又靠了靠。明明这些日子她都不曾想起他。
这会不过是离近了些,原本平静地藏在腔子里的心就忽得砰砰跳个不停,她偷偷用余光瞥了眼含笑的郎君, 暗恨自己不争气,被他逗两下就脸红心跳的。
“好好好。”裴衡止点点头, “臣知晓公主并未对臣有过非分之想。”他应得敷衍,眼神落在她抄的佛经上,眉头却是微微拢起,“姑母也太不知心疼人。”
裴衡止喃喃抱怨着, 顺手将垒得老厚的佛经抽出一大半放在地上, “这些你不用抄了。”
“那怎么行。”冯小小起身就要抱回,“太后说了, 抄这些佛经都是用来祈福的,飞虎军这几日接连被那些游牧者堵截, 伤了不少人。”
“我要是认认真真誊写,兴许上天感动, 就不会再有伤亡。”
她说得认真, “况且,我原本就喜欢写字, 算不得什么苦差。”
“真傻!”裴衡止微微叹了口气, 伸手想要跟从前一样揉揉她的发顶, 可小兔子如今发髻梳得极为繁复, 瞧着便跟天上的仙娥似的, 他长指犹豫了片刻,最后轻轻落在她留下的鬓发,挑起一缕,温柔地捋在耳后。
啪嗒——
刚刚才抱进怀里的佛经, 一股脑落在了地上。冯小小刚刚复原的面色登时又红润起来,她委实没有想到,裴衡止在慈华殿厢房也如此大胆。
她一时震惊的瞪大水眸,瞧得郎君心里越发生痒,不等反应,手指已经捏在那小小软软的耳垂。
“呀!你,你.”
他不过碰了一下,小兔子的脸蛋便愈发艳红。傻愣愣站在那,既委屈又束手无策。
裴衡止心都软了半截,哪里还记得正事,手下一动,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裴衡止!”小兔子生得面软,便是生气,也瞧着娇嗔。尤其她又怕声高招了人来,压低声就要去推开他的手。
不等她发力,就被郎君反手一握,他将人半拢在怀里,轻声道,“这世间打仗,靠得是有勇有谋和稳定的军心。若当真是靠这漫天神佛,又何须将领,人人在阵前供着一尊大佛不就好了?”
“我姑母定是恼我自作主张,才将气撒在你身上。”裴衡止揉了揉她的手腕,“一会我就去与她说说。”
“你少胡说,太后娘娘才不会这样殃及池鱼,再说了我与你又没关系——”
她艰难地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腕,额头上似是被什么轻轻贴过,极快极暖,冯小小一时没留意,就见郎君唇角弯弯,“怎得没关系。”
“早前在启龙山,你可还记得卧房里响过的铃铛?”
冯小小愣愣点头,那不是他为了避开禁卫军监听才摇得床幔么?
她不解地看向那双正含笑的桃花眼,郎君面上也起了一层红,附在她耳边说得话,只两三句,便叫冯小小羞得没脸见人。
“你,你.”她扭过脸,想要斥他两句,却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裴衡止瞧得心热,哪里舍得再逗她,忙补充道,“放心,刚刚我已经跟姑母解释过了。她亦答应了,要好好照拂于你。”
“这佛经你也无需再抄,凡事都有我呢。”
“咦?”冯小小听着纳闷,一转头正对上裴衡止低首来哄,他们本就挨得极近,此刻唇角相抵。
虚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忽得用力,紧紧将人揽进怀中,乌云鬓下的雪肌艳艳地染成了一片,欲惊呼的唇也被人细细反复磨过,似要吃光她所有的气力。
他犹如缠人的妖,那双桃花眼眸闪闪发亮,不知疲倦地勾着她,舍不得放开。
“你不知羞!”冯小小用力推他,“本宫将要去和亲,你怎敢,唔.”
没说完的警告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他发了狠,冯小小发麻的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衣领处一凉,却是被人轻轻咬在锁骨。
“别。”她带了哭音,一段雪白的脖颈早就开出些许粉红的花骨朵。
“有我在,谁敢送你去和亲!”裴衡止恼她不知此话轻重,可瞧见那双水蒙蒙的眼眸,想要欺负她的心登时熄了火。
他眉眼懊恼地替她理好衣领,又将抽噎低泣的人抱进怀里,软软道着歉。
“刚刚是我一时情急。”裴衡止抿了抿唇,“我知晓你不喜欢我,不愿嫁给我。”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伸手抹去沾染在小兔子眼角的泪花,“昨云家与李家的议亲谈崩了,你不是喜欢云澄么,等你三年孝期一过,他差不多就能考中科举,到时候再嫁他,生几个胖娃娃。”
他这话说得奇奇怪怪。
冯小小吸了吸鼻子,抬眸瞧他,明明刚刚他都快要准备将她吃进肚里,怎么这会倒愿意让她嫁给旁人。
该不会是有诈吧?她可聪明着呢。
“那你.”冯小小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又惹得他欺负人。
裴衡止一低头,抱在怀里的小兔子倏地便将红艳艳的脸蛋埋进了他的前襟。
“你说话就好,不许动口!”她闷闷的声音逗得郎君直乐。
“公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裴衡止贪恋地收紧手臂,眉目间更是忧愁,说出的话却仍玩笑可乐,“哪里有人说话不张嘴的?”
外间,远远有脚步传来。
耳尖的裴衡止暗暗叹了口气,慢吞吞松开怀里的小兔子。她面上还带着红,一双眼极不信任的瞪着他,双手护在自己唇上,戒备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