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厌弃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顾照之轻勾了勾唇角,“谢大娘子,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可是御赐姻缘,除非你打算一辈子同我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否则自然要顾及皇家颜面。那日你才在大慈寺里为求子之事闹了一场,虽是别有意图,但传到他人耳中却未必不会多想——成亲日久无所出,要么是你不能,要么,就是我不行。”
她听着他一句一句说着,神色已是渐渐淡了下来,待他话音落下已当即回道:“世子若要向旁人证明自己行得很,听月楼那边倒正是有人巴巴地等着,我就不勉强了。”
顾照之听她把“行得很”三个字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倒也不以为忤,只眉梢轻轻一挑,打量了她半晌才缓缓说道:“你想清楚了,现在不愿意,将来可别怨怒他人。”
谢晚芳想也不想地便扬着下巴硬邦邦地道:“不劳世子费心。”
“嗯,”他站起来,低头拍了拍衣摆,“你心里有数就好。”说罢,抬脚就要往外走。
谢晚芳想起什么,忙叫住他:“九清居士的事你还没说完。”
顾照之没有回头,声音里却逸出一丝笑来:“你既这么聪明,便自己猜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阳光霎时于门前洒了一地,他迈步而出,微风中背影渐远。
谢晚芳站在门里,纠结半晌,终是没有出去。
白鹭见状,面带关怀地走过来,低声问道:“夫人,您这些时日明明也很担心世子爷,现在终于回来了,怎么不把他留下?”
谢晚芳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忖道:“他这次回来,看我的眼神竟比从前平和了许多。”
“这不好么?”白鹭有些不明白。
她只是神色复杂地笑了笑:“他这般平和,却不是因为喜欢我。终归是御赐姻缘,这一生都不得不绑在一起罢了。”
谢晚芳望着廊外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当初御赐成婚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朗气清。她那时满心充斥着忐忑和喜悦踏入了安国公府的大门,忐忑的是京都这全然陌生的人事和未知的将来,喜悦的,却是自己竟能美梦成真,嫁给那令她思慕经年的心上郎君。
她那时候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她喜欢的人竟真与自己有着这样的缘分,或许,她和他也能像阿父阿母那样恩爱一生。
她还依然记得那年在肃州初见他时的情景,当真是陌上少年足风流。但同样清楚记得的,还有新婚那夜,现实是如何将她所有的憧憬和喜悦都毫不留情地打了个粉碎。
……
顾照之推门走进来的时候,谢晚芳隔着喜帕听见了他明显不大稳当的脚步声,她紧张之余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被灌多了酒,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倘若自己此时主动掀了盖头去照顾他,合不合规矩?
她想起崔嬷嬷这一路上千叮万嘱地提醒她大盛朝虽民风开阔,海纳包容,但京都到底不比别处,她又是奉旨高嫁,且嫁的还是不知让多少女子心驰神往的顾子初,更须得时时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让人,尤其是安国公府的人轻瞧了去。
她正自苦恼间,忽然听到一阵桌凳碰撞的响声,她忙将喜帕撩高了些,恰看见他仿佛打了个趔趄突地坐在了凳子上。
谢晚芳再顾不得去纠结考虑,一把彻底掀开了盖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一身首饰环佩叮当作响地急急来到他面前,正要伸手去扶住歪身靠在桌前的顾照之,他却猛然拂袖呵斥道:“别碰我!”
静谧的新房里,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被他这一声充满了抗拒的怒喝给震了一震。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喝多了,需要人搭把手,你若能站得起来,我不碰你就是。”
顾照之慢慢转过头抬眸朝她看去,目光沉沉没有半点涟漪,良久,忽而笑了,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暖意。
他单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冰冷却又充满了厌恶的语气字字清晰地说道:“这世上真不该有你存在。”
……
新婚那晚,谢晚芳坐在床边看着背对自己向里合衣而睡的顾照之,眼见喜烛一点点燃尽,长夜向着黎明而去,她忽然很想家。
但这里是京都,不是她从小长大的肃州,最疼她的父兄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远到她都不能回去抱着他们哭上一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顾照之待她的态度和从前判若两人,她明明记得十三岁那年遇见他时,他跟在安国公的身边来串门,看见她不识礼仪地大喇喇直视着自己时,还会对她笑,说她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但现在,他眼中明晃晃的反感却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
后来她才晓得,原来在这个家里除了一手撮合这桩姻缘的顾奉廉,其实没有一个人欢迎她。在白氏眼中,她只是个半路出现的程咬金,仗着圣旨撑腰截胡了顾照之本应前途大好的姻缘,而在顾如芝心里,她这个乡下出身的也同样配不上他,甚至连顾如芝的朋友,那些个官家娘子也明里暗里毫不掩饰对她的排斥。
而她从来只能自己面对这一切。
婚后三月,顾照之便抬了身边的通房大侍女做姨娘,连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彼时谢晚芳从婆母口中得到这个“通知”不禁愣怔了许久,在她心里,向来只有自己阿父那样为了母亲散去所有姬妾的做派才是自己夫君应该有的,怎么自己的丈夫却不仅连半点疼惜都没有给过她,还反而要纳妾呢?她自信满满地凭着三年前与他相处甚欢的记忆嫁了过来,却从未想过他其实可能并不喜欢她。
再后来秦氏进门不久,正值朝廷打算派兵去北境平乱,顾照之便主动请命随军出征了。
她几乎完全能感受到他的迫不及待,那时她坐在寂冷的房间里心想:倘若没有那道赐婚圣旨就好了。
往事历历在目,谢晚芳毫无预兆地又突然想起九清居士写的那四个字——
一木一心。
寥寥几笔,不仅仅是指点安国公府的将来,也仿佛言中了她这一生。
一木生于一地,活也好,死也好,一心终葬于此。
第5章 入宫
浴桶里的热水正袅袅蒸氲着白色的雾气,顾照之闭目养神地靠坐在水中,任由一双柔白嫩滑带着香气的手在自己肩颈处轻缓游走,渐渐地,他感觉到这双手有些若有似无地不规矩起来。
他笑了笑,开口时语音带了丝慵懒沙哑地道:“你到底是在给我去乏,还是想让我更劳累些?”
论按摩,秦氏的力道自然不如张氏拿捏得好,可她向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听到顾照之这么问,她反而窃喜,含羞带娇地说道:“世子爷久在外征战,妾身心里不知多记挂,不过是行随意动罢了。”
顾照之睁开眼,隔着热气看见她一张桃花似的脸,心中微动,抬手捏了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笑道:“你这番‘行随意动’,可真与这身打扮不配。”
秦氏知他是在调侃自己今天这故作素净低调的姿态,见时机恰好,也顾不得去擦脸上被他沾上的水,半个身子都趴了下来紧紧贴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擦洗着,声音软糯地在他耳畔吹着气:“妾身也想穿世子爷最喜欢看的玫红色来迎接您,可……怕夫人不喜欢。”她说着,偷眼看了下顾照之的表情,见他垂着眸像是注意力在别处没发现她话中的重点,便又续道,“原本那日在大慈寺妾身因那朵送子金莲的事就惹了夫人不高兴,这些时日我也认真反省过了,夫人顾着安国公府的颜面才没有继续罚我抄经,但妾身自己也不能不识好歹,不领她这份情。”
言罢,她又放轻了些语调,似颇为自责地说道:“其实妾身也不该偏在今天把世子爷请过来,只怪自己终是不识大体,放不下私心。”
顾照之握住了她游移的手,若随意般道:“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来你这里自然是因我愿意来,你不必想太多。”
秦氏温顺低眉,掩住唇边暗笑,轻声应道:“是。”
“不过,”他言语间笑意虽未褪,但话锋已是一转,“你倒确实是应该反省。”
秦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
顾照之转过脸看着她,缓缓说道:“夫人毕竟是夫人,你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秦氏蓦地呆住,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僵了神色:“我、妾身不敢,妾身只是……”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解释,外间已隔着门帘传来了他身边侍者的声音:“世子,宫中宣召。”
顾照之闻言,目光中不见半点意外之色,只淡淡一弯唇角,便应道:“进来。”说话间已放开了秦氏的手。
感受到他的拒绝之意,秦氏蓦地一震,绷紧身子立刻低头跪在了地上。
从人推门而入,只用眼风一扫,便目不斜视地径直快步朝屏风前走去,伸手取下了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
顾照之起身从浴桶中走了出来,也没去看跪在地上的秦氏,背身边由着随侍伺候擦拭更衣,边说道:“既然你有心修身养性,那也不必停了抄写,这一个月就不要到处走动了。”
秦氏攥紧了手指,面带惶色地低低应道:“是。”
顾照之也不再说什么,等穿好衣服整理完仪容,便转身举步径自离开了听月楼。
***
宫里召见的消息来得突然,但算一算,却是差不多刚好是在晋王面圣之后。
大盛朝以武立国,自萧氏一统南北开国以来已历经了两代国主,如今在位的天丰帝膝下共有六子七女,太子萧弘虽是已逝的正宫皇后所出,但因天丰帝对皇后之死心有芥蒂,所以朝臣皆知他这些年来对太子的态度亦相当微妙。现今刘贵妃得盛宠,其所出的三皇子晋王也深受以右丞相上官博为代表的军中一系拥护。
而左丞相吕通虽是文官之首,这些年来也一直倾向于拥护太子正统,但他能力平平,性格又板正懦弱,根本无法与上官博等人抗衡,加上其已年迈,许多事更是有心无力。
这次天丰帝竟然让晋王随大军出征,许多人早已暗中揣测这或许是圣上打算让晋王借此机会建立军功,以备取代太子之需。
母族势弱,随臣力薄,父心已偏,甚至连太子本人这些年都显得是那样如履薄冰——怎么看这番局势,东宫颓败都已是迟早的事。
但是,太子身边却还有一个人。
顾照之听着车轮在长街石板上滚滚而过的声音,想起了挂在谢晚芳房中的那幅字:一木一心。
这看似淡然安稳的四个字,在他看来却是明明白白地透出了书写之人的狂妄。
不过区区一介布衣,便是从前曾是太子伴读,但如今也不过是个空有家族背景却不得依靠的普通人,却敢拿这样一句话来赠他安国公府——他确实有些意外,但也突然前所未有地笃定自己这招投石问路果真是问对了人。
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已发生了变数,就在所有人都不经意之时。
顾照之抬手掀起窗帘一角,望着不远处已近在眼前的朱墙宫门,唇边缓缓溢出几许笑意,将握在掌中把玩的藕荷色香囊重新放回了怀里。
马车在东内西侧门外停了下来,他掀帘而下,随着相迎的宫人一路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顾照之边走边暗自思量着东宫那边可能的打算,猜测他们为何要放晋王顺利回京入宫面圣,照理太子若是真要动手,即便是怕上官博有什么准备也不可能安静至此,云澄那胸有成竹的寥寥四字摆明了就是在告诉安国公府太子绝不会坐以待毙,难道……是想在京中下手?他越想,便越觉得对方是另有它意。
然而待他来到紫宸殿见到天丰帝后,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过数月未见,他记忆中的君王却像是变了个人,一张脸已然瘦得脱了像,可面色却又是异乎寻常得红润,看上去很有些诡异。若非开口时声音未变,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原以为天丰帝只是病情不大乐观,却不料已这般严重,虽如常坐在这议事的紫宸殿中,但也明显透着几分勉强。难怪晋王不惜放弃拿首功的机会也要提前返京,看来是与上官博等人通了气。
等等!提前返京?顾照之瞬间心下灵光一闪,是了,就是这个!
“子初,”天丰帝半靠在龙椅上,声音虽听上去明显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但语气却平静,“我听全儿说这趟是你护送他回来的?”
这是在明知故问。
顾照之低头示礼,恭声道:“回圣上,前线战事一切顺利,预计不出三月便能收回上庸关,大都督派晋王殿下亲自回京报讯并请圣上示下关于匪首的处置之策,为免乱匪收到消息前来阻截晋王,所以特遣了微臣等陪同。”
天丰帝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地问道:“那么沿途是否遇到贼匪?”
果然来了。
“圣上庇佑,”顾照之平静回道,“沿途诸事皆顺。”
“是么?”天丰帝笑了笑,又似随意地问,“既然诸事皆顺,何以还多花了这么些时候?照你们回京最快的路程,原本上月底就应该到了。”
顾照之顿了顿,并未直接说出绕路是晋王萧全的意思,只道:“是微臣怕路上不太平,所以绕了些。”
“如此说来,晋王倒不必急着回来?大战在即,你们大都督便是这般差遣你们做这等寻常信使之事。”
顾照之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军情紧要,不敢耽误。”
“军情……紧要?”天丰帝颇为玩味地品着这几个字,须臾,缓缓舒了一口气,“好,朕知道了。你们一路上昼夜兼程也辛苦了,既然当日大军便已得胜在即,想来如今报捷的折子也已经在路上了,你既已回来,就不必再去了,在家好生陪陪父母吧。”
顾照之恭声领命,正要退下,却忽听天丰帝问道:“你觉得晋王如何?”
他略略一忖,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殿下勇猛果敢,很受军中将士爱戴。”
天丰帝打量了他半晌,没有说什么,少顷,轻轻摆了摆手。
顾照之会意,告退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