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丰帝看着他大步而出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笑意倏地褪去,忽然抬手抵唇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候在一旁的大内官忙上前服侍着他顺气喝茶。
顾照之一路不加停留地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他的心腹幕僚杨峥正等候着,一见到自家世子爷出来便立刻快步迎上,待离开宫门守卫耳目范围之后,即低声问道:“世子,圣上召见可是与您陪同晋王返京之事有关?”
顾照之点了点头。
“那圣上是什么意思?”杨峥又追问道,“晋王留下来了?”作为幕僚,他虽是按照自家主子的意志行事,但其实也并不看好东宫。
顾照之停下脚步沉吟了片刻,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晋王这次回来,恐怕已是入了他人的局。”
第6章 夜话
“不对。”
谢晚芳倏地回头说道:“这肯定是个局!”
白鹭正专心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冷不丁被她这么一吓,险些手抖把旁边的烛台给撞了,稍稳了稳,才忙应和道:“夫人说什么局?”
“我是说晋王回京的事。”谢晚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睛里久违地闪着兴奋的光,“他说得对,倘若云玄明真的没有打算,又何必一早就将这四个字留在了石壁上?。”
她说着,又一把将白鹭捏在手里的纸给抽了张过来,看着自己临摹的笔迹不由满脸的赞叹之色:“‘一木一心’,云玄明这是借佛诞题字在等着安国公府今日的表态——他早知道晋王会提前返京!”
白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回道:“云……那位九清居士原本是太子伴读,所以,是太子早就得到消息知晓晋王要回来,因此授意九清居士,想看世子爷会不会站在晋王那边?!”
谢晚芳兀自忖着,又有些困惑:“可他是怎么预料到会是世子护送晋王的?”
白鹭听着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这也能预料的么?您这说的是人啊,还是妖呢?”
“否则如何能解释晋王回来这一路上的顺利?这般异乎寻常的平静,肯定不简单,云玄明必定有后招在手。”谢晚芳笃定地道,“虽然我不曾见过他本人,可我瞧着他那手字,绝非池中物。”
她话音将落,白鹭都还未来得及开口附和,就听“吱呀”一下推门声响过,随即传来个似笑似调侃的声音道:“你现在倒是会断字看相了?”
谢晚芳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只见顾照之竟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她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却是先下意识朝窗外的天色看了一眼——大晚上的,他不是应该去听月楼或是前院安歇么?
顾照之进来后看见谢晚芳的第一眼,脚下就不由得一顿:她此刻正盘腿坐在临窗大炕上,眉目间那股兴致盎然仍未完全褪去,和她白日里那般冷傲持重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肃州初见她的时候,那会儿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天性活泼间有种难得一见的野性,颇为新鲜有趣。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竟出乎他意料地迅速接受了被冷落的现实,他一直以为她也只是不可避免地认了命,毕竟一道圣旨摆在那里,她又能如何?身为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在言行上从未出过什么贻笑大方的错漏。
但经过了这么久,他现在才发现,她这股野性掩藏在她那副假模假式的贵夫人姿态下,其实从未消退。
倒像是那年初见时随性无畏的样子。
见自家夫人像是被定住了似地迟迟没有反应,白鹭忙先上前一步屈身行了个礼,微微扬了声音道:“见过世子爷。”
顾照之没应声,也不坐,只就这么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某人。
谢晚芳总算也反应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下了炕,又是白日里那副端端正正的模样冲他行了个礼:“世子这么晚过来,是有事吩咐?”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和她说几句话,但见她如此装相的样子,突然就有些想往她这张面具上戳那么一下,于是微微扯了抹笑出来,说道:“我今夜在你这里安歇。”
谢晚芳果然倏地愣住,直到白鹭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去铺床了,她才侧过脸偏开了目光,淡淡应了声:“哦。”
他笑了一笑,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随口问道:“继续说吧,你就单凭云澄的字,就觉得他心智优于常人?”
谢晚芳也重新落座,果不其然坐姿又变得拘谨起来,且兀自低头捧着杯子喝茶,也不与他对视,闻言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呵,”顾照之道,“可要我给你列举出有多少政治才能拙劣的书法大家?”
“云玄明不一样。”谢晚芳忽地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道,“你不也是因觉得他不一般所以才走了他这条路子么?不然太子身边那么多人,你怎么不选旁的亲信?”
顾照之一愣,觉得有点儿不对:“你这是强词夺理吧,这和他的字又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就是出于私心所以才这般不讲理地称赞他,还把我给拽下水。”
谢晚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两句。
他隐约听见“管得宽”什么的,觉得好笑,说道:“我可不如你头脑简单,对云澄此人的判断并非来自他的笔下,而是此人以往的行事经历。”
说到这儿,他不经意一回眸,正看见谢晚芳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好像伸长了耳朵在听什么惊天八卦似的。
他便又不急着说了,随手拿了空茶杯往她面前一递,清了清嗓子。
谢晚芳瞬间了然他这是在拿乔,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出于对九清居士的强烈好奇心,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亲自斟满了茶,又双手递回了过去:“您可别跟上次似地话说一半又吊着人。”
顾照之接过来悠悠然啜了一口,这才状似满意地又娓娓说道:“你既然对他这么有兴趣,可听说过他的出身以及是如何去的东宫?”
谢晚芳点点头:“他是兰溪云氏子弟,在家中行三。按理应是元配嫡出,不过因生母出身平常始终不得家族承认,所以在族谱上迟迟没有正名,论起来反倒成了庶出,后来他父亲英年病故,他就被伯父这一房收养了。至于去东宫,则是因他一日外出游玩正好撞见了微服的太子遇袭,他以身相救有功,所以破例直接被选入了东宫伴读。”
“这就是关键所在。”顾照之食指轻敲杯沿,勾了唇角说道,“你可曾想过,他那时也不过才是个半大的孩子,是哪里来的这般连大多成年人都不及的勇气和决心?还有,他身为兰溪云氏子弟,年纪又正合适,按理说本就应该有机会进入太子伴读的择选,但他当时却连个名额都没有,若不是因救太子有功,被殿下亲自指名,他根本没有机会。至于你说那日他是外出游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说法,但有一事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就是截至那日之前在云家宴客的场合上,从没有宾客注意到他这个云家三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谢晚芳琢磨了半晌,恍然道,“他在云家过得并不如意,当时相救太子非是出于见义勇为,而是为摆脱云家的束缚?”
顾照之眉梢微扬,挑眸瞧着她:“倒是不笨。”又道,“不过最重要之处在于,自他入了东宫伴读之后,太子便突然不再纠缠于先皇后之死的事了,而且行事变得小心谨慎,锐气尽敛,旁人都说他是被那回的刺杀给吓着了——明面上看来他似乎受的打击很大,可也是自那时起,他和圣上原本已经很紧张的父子关系却也得到了缓解,太子之位又再一直平安坐到了现在。”
谢晚芳微感愕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既然连你都发现了,朝中其他人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说完这句话,她才想起顾照之还比云澄小上两三岁,而且身为安国公世子,他虽然头衔听着贵气,可在他加入军队前却是没有任何职事官职在身的,且在安国公府身为纯臣的中正行事作风之下更不必说会和朝中重臣私下有什么深层的接触。但他却能凭这些众人都知道的往事推断出这么多,甚至比安国公顾奉廉还先发现云澄的过人之处……
谢晚芳默默感叹,真不愧是小小年纪便得过圣上称赞的顾世子。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立刻不服气地否认了,心想我若是也能有他这般近水楼台的耳目,未必就不能猜得出来。
“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该有这个水平?”果然,顾照之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但还不等她找补,他却意外地没有与她计较,而是兀自续道:“晋王一党以右丞相为首,云澄虽是太子近臣,但以右相的地位,根本不会将区区少年放在眼里。再加上云澄身体不好,这些年除了他那手字也没什么显眼的作为,后来又去了大慈寺修禅,自然,就更不会让人关注到其他。”
谢晚芳沉吟须臾,忽而一笑,满足地道:“我就说他聪明!”
顾照之等了半晌没想到等来她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下,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就只得出这一个结论?”
“啊,那不然呢?”谢晚芳脸上满是莫名,“你说这么多,也不过证明了我的直觉是对的。”言罢,她还翘了翘唇角。
“你那叫什么狗屁直觉,”顾照之看她居然还有些得意的样子,顿时大感无语,“就是睁眼说瞎话地吹捧,不过碰了巧而已。”
谢晚芳笑容一敛,默然须臾,突然站起身,挺胸抬头仪态端庄地走到他面前,屈身端端施了一礼:“世子说的是,世子英明神武,盖世奇才,龙章凤姿无人可比。”
顾照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啊,”谢晚芳抬眸平视着他,弯起眉眼笑得亲切,“我这不是在睁着眼睛,吹捧您呢么。”
顾照之:“……”
她像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转身径自去了内室,从床上拿了一只枕头扔到了旁边的小榻上。
顾照之随后进来恰好看见,心底顿时有些不悦,神色微沉地道:“行了,不必弄这些,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待你刻薄到连床也不许你睡。”
正在铺弄枕被的谢晚芳手下微微一顿,旋即回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世子误会了,我没打算不睡床。”
他愕然,半晌,忽而想到什么,却是笑了:“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睡这里?”
她居然真的点了下头。
顾照之简直要佩服她的理直气壮了:“还好我没打算留宿。”说完转身就走。没几步又停住,略一沉吟,他回眸似随口道,“早点歇着吧。”
谢晚芳不由一怔。
等到顾照之刚出了门,她便把白鹭给叫了进来,叮嘱道:“你给底下的丫鬟打个招呼,以后世子这么晚再来就说我睡了,别放他进来。”
白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欲言又止地道:“可世子爷毕竟是世子爷,谁能拦得住啊……”
谢晚芳一挥手:“他爱面子,不会这么没脸没皮。”
“……”白鹭觉得自己被哽了一下,半晌才找回了身为忠心的贴身侍女应该有的反应,“世子爷难得主动来找您,夫人若这么做,岂不是将他往姨娘们身边推?”
这对夫妻自成婚以来迟迟没有圆房,谢晚芳身边的近身侍女还有带教嬷嬷早就暗暗急得不行,偏她自己像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似的,以往世子不来便罢了,现如今人好不容易主动来了,她竟然还往外推?
“夫人,您就算再欣赏九清居士也好,可万万不能学他看破红尘啊!”白鹭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晚芳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外间的方向,说道,“你别忘了,他出征前都还对我爱搭不理的,此番这般一反常态肯定有问题。”
她说到这儿,目光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不等白鹭再劝,她已丢下一句“信他才有鬼”便转身上了床。
第7章 辨画
自那晚之后,顾照之再没有来过芳雪园,谢晚芳原本还一直提防着他有什么后招,过得几日见门前清静,这才慢慢打消了疑虑,只是回想起那日的事总觉得他像是在故意试探她似的。
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谢晚芳正坐在凉亭里拿着书走神,白鹭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夫人,梁捕头在树下留了记号。”
她一听,顿时精神一振倏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旁边的黄鹂急急一把拉住,劝道:“要不您这回就别管了,今天世子爷在外头聚宴,万一喝多了回来也需要您照顾啊。”
“他自去花天酒地,关我什么事。”谢晚芳不以为意地说完,又道,“老梁知晓我难得出门,轻易不会来扰,看来这回他遇着的事情应该不小。”言罢示意的目光自两个侍女脸上一扫而过,果断抬脚就走。
大盛朝民风开放,对于内宅女子出行并没有前朝那样的诸多限制,只是出身前朝世族的大户人家仍会保留些过去的规矩,连带着也多少影响到了那些追随萧氏皇族而来立足于这座古都的新贵豪门,譬如就有前朝氏族出身的白氏坐镇的安国公府。
所以谢晚芳每回出门都得寻个理由,而且身边必得至少带上两个侍女,马车也得是府里安排好的——若非顾奉廉不是太看得惯这些繁文缛节,只怕白氏的要求还要更严格。
自打嫁到京城,谢晚芳就再也没感受过像在肃州时那样,父兄成日里放纵她在外头横着走的自由。
好在,当初父亲谢准在京城买了家香料铺子给她当嫁妆,她借着亲自打理铺子的由头出门倒也不难,唯一的繁琐之处大概也就是需要先把府里带出来的人撇下,然后乔装脱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因此等到她安排好这一切,又换了身胡服男衫,领着白鹭大摇大摆地去了东城安兴坊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了。
约定的老地方是一间酒楼。说是酒楼,但其实这名为“墨缘阁”的地方却也是京城最有名的字画展出地,吸引的大多是文人墨客,众人或同好交流,或待价而沽,或慕名寻踪,又或唇枪舌剑。总之,不是一般吃饭喝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