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氏没等到他回话,脸上也不免流露出几分犹豫,但见到儿媳杨氏不断冲着自己使眼色,又想起自己来时的满满自信,于是微扬下颔,端然道:“你到底是我和你伯父看着长大的,终身大事别人不操心,我这个做大伯母的却不能不操心。你也莫要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你的好处总有人知晓,我这里正好已相中了一个娘子,是你大嫂母家表妹,模样好,性情也温和,而且仰慕你文名已久,并不在意旁事,同你正是般配。”
谢晚芳在旁边听得分明,容氏这番话是把养母的姿态给搬出来了。
云澄慢慢喝着茶,并未答话。
杨氏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也出了声:“三郎……”
云澄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无波无澜,却愣是把杨氏给倏然冻在了原地,后面的话再未能出口。
容氏见状,不由皱眉道:“三郎,你的终身大事家中长辈都很是关心,你总不能当真只养妾不娶妻,嫡子还是要有的,否则说来也有损你丞相和云氏的名声。”
云澄随手将茶盏放在了旁边,闭上眼轻轻揉着额角,缓缓道:“不知祖父和大伯父可知此事?”
容氏一愣:“这有什么区别么?”
“自然有。”云澄睁开眼,淡淡道,“我说的话只怕伯母听不明白。”
容氏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来气:“你且说说看。”
谢晚芳便见到云澄看了她一眼,看似无波无澜的目光里明晃晃地透着“朽木不可雕”之意。
“好,那我便直说了。”云澄语气平静地道,“想来复杂一些的话您也不懂,我便说得浅显些——人,要有自知之明。”
话音落下,容氏和杨氏先是一怔,旋即面露窘迫,尤其容氏,更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又顾忌着。
外面又有人来报,说是兰溪的云四郎君求见。
云澄便吩咐把人请了进来。
来的正是容氏的次子,云池。
他进来后先是一眼看见了自己母亲和大嫂的窘迫狼狈之状,然后即回神立刻朝云澄望去,当即拱手礼道:“阿母莽撞,但请相公看在她一片好意的份上,勿要与她一般计较。”
云澄看着他,淡笑道:“我想也是,大伯母这般记挂这些年的养育之情,总不至于忍心见我忧思早亡。”
云池一震,忙道:“祖父和阿父都曾对我们说过,相公在前,兰溪云氏便为后盾,绝不敢徒增相公烦累。”
“嗯,家中有心了。”云澄啜了口茶,似随意地问道,“若川近来学业如何?”
云池道:“托相公之福,阿弟得俞大学士指点,大有裨益。”
云澄微微颔首:“那就好。二老对我有养育之恩,大房若能有人才出世再好不过,可惜广宏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年秋试我对你寄望颇高,莫让我失望。”
云池恭声应喏。
而容氏也在听到他这番话后眼睛一亮,默默低下头来。
杨氏的脸色则又变得有些复杂。
让人送走了云家这几人后,云澄才回头对谢晚芳道:“可看明白了?”
她一愣,旋即立刻点头,颇为不平地道:“云老夫人也太不知足了,您都大人不计了,她竟还上赶着想操纵您的姻缘。”
云澄不由失笑:“不是让你看这个。我是问,你可看明白我的用意了?”
谢晚芳恍然,又回忆了一番,忖道:“相公一面对云老夫人的得寸进尺不假辞色,一面又抬举云四郎君,是……打一巴掌再给个蜜枣?”
“不算严谨。”他含笑道,“对我而言容氏从来无关痛痒,我不与她计较前事,是因我所图为整个兰溪云氏,要让他们相信我衣锦而归并非为携仇相报,容氏不过一枚棋子。她若安分守己,我自然能如先前般礼遇,但我退,却不代表她可以进,故施恩以扼其咽喉,敲打以断其妄想,都有必要。”
“你也看见云若川了,他是个聪明人,这世上聪明人到底还是比蠢人多些的。”云澄说,“将来你遇见和自己有过节的人,也要学会择其长处以用之,能利用的便无需浪费,意气之争除了能让你得一时痛快,并无多大意义。待他们不得不顾忌你,仰仗你时,其实你已经赢了他们,又何必与败者斤斤计较?”
“……哦!”谢晚芳想起什么,悟道,“那广宏可是云老夫人另一个嫡子?你好狡猾啊,这样当着她儿媳的面一说,他们兄弟和婆媳之间也迟早产生嫌隙,又能为你见机所用了!”
云澄淡淡一笑:“毕竟偌大一个家族,若反过来成为掣肘,我清理起来还是有些浪费时间。”
她听着觉得好笑:“您怎么都嫌浪费时间?难道除了无涯学海和国家大事,就再不能有什么事能值得多看一眼?”
不等云澄答话,她突然“哎呀”一声:“那碗水晶角都没法吃了,我再重新去做一碗。”
云澄:“……”
她已迈开腿跑了。
谢晚芳出了院子正准备往厨房去,迎面正撞上了来给云澄送药的江流,见她急吼吼地,便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相公还没吃上那碗水晶角呢,”她委实觉得容氏等人来得不是时候,“我重新再去做些。”
“……别别别。”江流忙不迭拽住她,“相公吃不得那些的!”
“啊?”谢晚芳忽地愣住,“什么意思?”
“哎呀,”江流道,“也怪我们没事先告诉你,但谁知道你会跑去做吃的给相公呢?你不知道,相公因为身体的缘故,这些年已经辟谷了,平日里连谷米都几乎不沾,更何况荤腥,他是从来不吃的。”
谢晚芳愣愣地,良久无语。
“那,他若吃了,会有什么后果?”她忐忑地问道。
“这个……还真不知道,相公平日里向来自律。”江流想了想,也不免皱起了眉头,忖道,“但我看他先前面色如常,应该,没事?”
虽是这么说着,但两人都不由地被对方所言给带起了担忧,于是一对视,不约而同地快步往前厅赶去。
但云澄已不在那里了。
江流问在前院洒扫的仆从:“相公呢?”
仆从道:“相公身体不适,让花郎他们扶到偏室了。”
谢晚芳拔腿就跑。
还没进门她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了花林的声音:“相公先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作呕不止?”
她心头一紧,立刻跨了进去。
云澄正闭目养神地靠在大迎枕上,似乎比起片刻之前面色又再苍白了几分,听见花林唤了一声“小方”,他睁开眼,看见谢晚芳快步走了过来。
“相公可还好?”她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便微微一笑,说道:“无事,大概近来公务繁多,有些累着了。”
谢晚芳低下头,须臾再抬起眸来,眼睛已然红了。
“是我不好,”她说,“早知你不能吃那些东西,便不该让你吃的。”
云澄看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哭什么,我又不会因吃了一点肉就死掉。”他说,“何况不知者无罪,是我自己不曾对你言明。”
“对啊,”她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江流、花林:“……”
云澄弯了弯唇角:“是我不好。”
谢晚芳摇摇头:“你没有不好,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我扫兴。但是比起你的康健,一碗水晶角算什么呢?我又不是不能学做其他的东西,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您又不沾谷米,我做起来还方便呢……”
云澄轻声失笑,说道:“那可未必,我这样的人吃东西才麻烦。”
“那我也能学。”她说。
云澄含笑应道:“好,下次告诉你。”
不多时宫中御医便到了,大概是有萧弘叮嘱在前,来的还是御医院掌院,待给云澄把过脉后,便说是大概近来操劳过度,所以才引发了风寒之症,让服药好好休息两天。
谢晚芳却知道自己那碗水晶角多少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且……操劳过度,肯定也和她脱不了关系,他每日里既要忙公务还要给她授课,怎能不操劳呢?
她心中歉意更深。
“我来吧,”于是她主动接过了药方,“我去帮相公抓药。”
第46章 再遇
谢晚芳抓好了药刚从后堂出来,忽然听见个女声道:“多谢黄鹂姐姐了。”
她倏地一顿,迅速侧身退到了门板后,佯作低头整理衣带的模样,抬眸将目光朝外探去。
下一瞬,果然见到那站在柜台前的女子正是黄鹂!而在她身边还有个年纪略小些的少女,谢晚芳认得,这是顾照之其中一个妾室张氏的近身侍女念柳。
只听黄鹂笑意和善地道:“谢什么,咱们虽不在一个屋里当差,但归根结底都是世子爷的人,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你啊,以后有难处也莫要憋着,张姨娘那边若没法子,你大可来找我商量。”
念柳感激称是。
谢晚芳微蹙了蹙眉,暗暗将黄鹂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其身上穿了件绣花的绫衣,无论式样还是用料都明显比念柳好出许多,也比当初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更惹眼。
黄鹂发间还戴着一支喜鹊鸣枝的银簪,那是她以前赏的。
两人抓完药后就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出了门,谢晚芳连忙跟了出去,见两人好像要往什么地方去,正想再尾随而上,斜刺里却忽然传来个语调飞扬的男声道:“诶,你站住!”
这声音听起来全然陌生,她也就没太当回事,下意识停住,回过了头。
这一回头不打紧,却被她一眼看见了上官瑾。
谢晚芳顿时警惕起来。
然而上官瑾却并没有正眼看她,反而是颇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了他身边几人中的一个少年,似乎也很奇怪为什么要叫住她。
只见那身着锦缎胡服的少年突然几步窜到了谢晚芳面前,先是扯着她前后看了看,然后抬起手虚挡住她下半张脸,半眯着眼看了半晌。
末了,他放下手,翘起唇角盯着她,笑道:“果然是你。”言罢,回过头冲着上官瑾道,“林秀兄,上次在‘猎鹰’时算计了我的就是她!”
原本对眼前场景并不太以为意的上官瑾闻言,神色微正,倏然朝她凝眸看来。
“你是方寄雪?”他虽是疑问之句,但却明显已有八分笃定。
谢晚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于是端端抬手施了一礼:“小的见过几位郎君。”
上官瑾静静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倒是那先前认出来她的少年很有些兴奋地说道:“本世子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个敢赢我的下奴,还让我从马上摔下来抢了我的坐骑,你很有胆色嘛。”
谢晚芳虽不认识他是哪家的世子,但却听得出他不是在说反话,便恭敬地回道:“世子见谅,小的不懂规矩,只是听公主殿下谕令说‘两队相竞’,这才胡乱弄了一场,若非贵人们相让哪里能有这样的运气。”
“哈,你说自己靠运气才赢,倒显得我很不中用啊。”少年道,“我那日见着那傻子就觉得他不像是能坑到我的人,果不其然后来找他比试就露了馅儿,可惜再想去鹰犬处寻你的时候,却已被云相给抢先了一步。说来真没想到你竟是个女子——”
另有人便起哄道:“继泽,今日遇上也不晚,正好再比过。”
这被称作继泽的少年听了这话,先是眼睛一亮,继而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改日先向云相请示过再说。”
“那有什么,”旁人道,“不过比试比试,云相总不会还为个奴仆与你计较。”
少年坦然道:“我不是担心云相与我计较,只是我敬重他,自然是要先问过他的意思。”
其他人脸上就流露出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谢晚芳不禁略感意外,她原以为这些世家功勋子弟就算敬重也应该是敬重上官博,谁知他倒是有些与众不同,竟然看中的是文臣之首的云澄。
“当日引我们入围,是你的主意?”上官瑾忽然打破沉默问道。
大虎暴露即等于自己暴露,谢晚芳知道此时再否认已无意义,便做出一副谦逊诚恳的模样,恭声道:“不过情急之策,还请郎君见谅。”
上官瑾默然须臾,目光落在她手里提着的药包上,问道:“你在云相府上平日里也做些这跑腿的活计?”
谢晚芳道:“在府里大家都是互相帮忙。”
上官瑾看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猜测当日大虎冒领功劳应该也是平日里在鹰犬处作威作福惯了,也难怪她不敢出头。
只可惜,是个女子。
上官瑾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招呼了其他人继续走了。
那叫作继泽的少年却落在最后停了一停,对谢晚芳道:“你一个女奴,在两位丞相身边想必至多也只能当当他们姬妾,额,或者他们儿子妻妾的近身女卫,但若是跟着我的话就不一样了,本世子可让你当左膀右臂!”想了想又补了句,“还把你奴籍给除了。如何?若你愿意,我便去找云相求求情,请他把你放给我。”
谢晚芳挺欣赏他敢挖丞相墙角的勇气,笑了笑,拱手礼道:“谢世子青睐,只是云相对小的有知遇之恩,女奴也好,女卫也罢,亦绝不敢辜负。”
少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末了,让从人自钱袋里拿了片金叶出来,塞到了谢晚芳手里。
“有性格,我欣赏你。”他说,“这个就当上回你赢了本世子的奖赏,下次有机会再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