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晚芳引路在前,带
着云澄往朱鼎被软禁的房间行去,边走,边听到花林语带好奇地问道:“相公尚未见过那对父女,是如何猜到那庚帖有假的?”
她伸长了耳朵听着。
“因为不合常理。”云澄说,“若换作是你们,长途而来想要兑现这份门第不等的婚约,会去找谁?”
谢晚芳想了想,说道:“还是直接找您吧,带着婚书庚帖去丞相府敲门,越多人知道越好。”
“不错,”云澄颔首,“这样才是最安全也最保险的方法,但他们却去找了云四爷,当真是无知又无畏。”
是啊,云四爷在云家根本算不上什么有话语权的,就算找也该是找云大爷才对啊,再说了,父女两个本就在京都没有其他依仗,竟还敢往云氏这个高门大宅跑,真不怕连云澄的面都没见着就被灭了?要知道云澄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初有他父亲维护还没能进门呢。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背后之人既不想令我反感此女,”云澄道,“又可借云四之手让她先得家族认可,这样一来便是形势逆转,受压之人就成了我。”
谢晚芳惊道:“那这么说,云四爷真是被利用了?!”
“既贪且蠢,怨不得人。”云澄语气清淡地说。
谢晚芳恍然:“如此说来,相公还真是放了云四爷一马,饶了他性命。”
云澄看了她一眼,须臾,收回目光,浅浅“嗯”了一声。
第59章 我往
通济寺佛塔倒塌造成伤亡的事很快被上报到了朝廷,萧弘不日即下旨将此案主谋通济寺和尚空海等三人斩立决,兰溪县令朱鼎有失察之罪,罚俸一年,贬往蜀地。
然而,就在朱鼎被贬去蜀地上任的途中,却于一日在山间义堂夜息时意外堕入井中溺亡。
谢晚芳得知这些的时候正带着彩雀在剑门山南麓郊游,彼时宋承突然骑着马不请自来地说要趁机再赛上一回打猎,也不等她回应就主动自觉地拿这消息做了交换。
“死了?”谢晚芳也有些意外。
“是啊,说是借酒消愁后失足堕井,死得透透的。”宋承说着,摇了摇头,“他也是有够倒霉的,圣上都没要他的命,他却折在自己手里。”
会有这么巧的事?
谢晚芳思绪微转,直觉朱鼎的死应该和云澄有关。
那日在兰溪县衙,她陪着他去见朱鼎,云澄并没有避着她说话,直截了当就问了朱鼎想要什么。
朱鼎回:“下官自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不敢牵连云家四爷,只求左丞相能保下官性命和官身。”
当时云澄淡弯了弯唇角,说道:“你还想留官身?”
京都各县,除了离都城最近的京县之外,其余畿县中县令官位最体面也最有油水的就是这几处盘踞着钟鸣鼎食之家的所在。
否则若非因云府的面子,朱鼎怎可能搞得成这募捐修塔的事?
但现在他得罪了云家,自然是不可能再留在这里,朱鼎这人明显是个能当断则断的,一心着眼于未来,主动对云澄表示只要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即便是外派为官也无妨,更明里暗里透露出愿意全身心为左丞相当牛做马的意思来。
云澄似乎也是接受了他的说辞,说道:“那你便去蜀地为官吧。”
世人皆知蜀道难。
朱鼎一愣,大概是舒服日子过得多了,他脸上明显就露出些不情愿的神色来,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就听得云澄语气清淡地道:“除了与我四叔一同立即赴死,你没有别的选择。”
谢晚芳到现在都还记得朱鼎当时那个震撼惊惧的表情。
现在朱鼎死在了去蜀地的路上,她回想起当时种种,竟也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云澄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要留他的命。
区别只在于他是当时死,还是后来死。
估计云四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得在家里多病些日子了……
“就当是天意吧。”谢晚芳说。
宋承点了点头,又招呼她道:“如何?比上一把。”
“今日没空,改天吧。”谢晚芳边说,边转身继续往山坡上走。
宋承不信,一路追着她走:“你不是出来郊游的么?有什么没空的这么了不起。”
谢晚芳头也没回地说道:“世子若愿意一起爬山就跟着,不然就先回去吧。”
宋承好奇心重,联想到云澄说派她来此的任务,忙快步上前拦了她一把,颇为兴奋神秘地道:“你可是来观察进攻地形的?”说完自己往四周围打望了一圈,摇摇头,说道,“你想从这边上去攻寨的话,可得整整翻过一个山头,而且路线是最远的,等你到的时候那寨子里该准备好的早已准备好了。”
“谁跟你说我是要去攻寨的?”谢晚芳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往坡下远处看,“瞧见那是什么了吗?”
宋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白府么?”
“还有呢?”她问。
“还有……除了一大片民居和田地,也没什么了吧。”
“我说的就是那片田地,”谢晚芳道,“昨日我翻阅卷宗,发现彩霞村因河水取用的事曾发生过一次后果相当严重的械斗,上村的人认为下村的人越过了地界来取水,而下村的人则
认为这条河本应是两村共用,可上村却因位置优势企图独占三分之二的河段,故亦十分不满。”
“那后来呢?”宋承听着来了兴致,“徐大人是如何解决的?”
谢晚芳朝着白府大宅坐落的方向遥遥望去,缓缓道:“那条河道本为白氏一族造福乡里所修,后来经由徐大人出面,白氏大家长做中找了两村村长来谈话,决定让下村以一半枣林来与上村换取河段对半而分。”
宋承琢磨了一下,说道:“这拖泥带水一半一半的,怕是也分不了那么清楚吧?”
谢晚芳微微颔首:“所以在那之后仍然偶有冲突发生,不过相比起来倒算是小事了。”
他便有些不解:“既是小事,你特意来此说起这些是何故?”
她原本也觉得这是小事,至多不过是双方闹大了才惹得官府必须出面调停或者以刑事立案,但直到通济寺佛塔倒塌的事发生之后,她突然就受到了些启发。
有些事明面上看是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纠纷,可实际上,却或许大有利用价值。
“因为我在想,”她说,“也许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言罢话锋一转,笑着挑眉看向了宋承,“不知世子可有兴趣收揽收揽民心,捞个长生牌位让人供奉,又或是树碑立传之类的?”
“……会有这么好的事?”宋承半眯着眼看着她,“你不会是想坑我呢吧?”
“怎么可能,”谢晚芳一脸诚恳,“好歹你我现在都是相公的人,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啊!再说了,你可别忘了你是答应相公过来照看我的,此时我正需要你的照看,你若甩手不管怎说得过去?”
不知为何,宋承看她这副纯真模样,竟觉得和云澄那笑意温缓的样子如出一辙——绝不简单。
他不由清了清嗓子:“那你想要我如何做?”
谢晚芳抬手,端端一礼,微笑道:“请世子慷慨解囊,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
宋承一口气被噎了一下:“你还说不是坑我?这些时日我也大致了解了此县的主要布局,你想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要么是直接从上村引流——但这样势必会引起他们不满,要么就只有自己绕远路,但关键就是这离白水河也太远了吧!我要真帮他们把道给开了,你可知要多少银子?再说了,这么大的工程肯定得报备工部,到时说不准又惹得什么枝节出来。你就一区区县尉而已,这事儿还轮不着你操心,搞那么大阵仗就为了独独造福一个彩霞下村,你以为这政绩说出去好听么?”
“我没说要从白水河引流啊。”谢晚芳无辜地笑了笑,回手往身后的剑门山上一指,“用不着多壮阔的工程,能将那坡腰上的山泉水从池子里引下来就成。”
“还有,人工也没你想得那么费钱。”她说,“杜老爷和杜郎君父子两个说要还我人情呢,有他们号召,村民自然主动来帮,你再多少拿些银两出来,何家村那边大约也能至少来个百来号劳力,其他人见着,自然又会前赴后继。”
宋承听得一愣一愣地:“……你这是,早就算好了?”
谢晚芳莞尔一笑,没有言语。
她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云澄教给她的所有,都是为了让她能在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譬如此时,她就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那本地理志里的舆图,还好,就她这些时日断断续续抽空为之的勘察来看,相差不大。
至少地形如是。
***
秋试三日。
这是萧弘登基之后采纳云澄的建议开放的恩科,加之这一次又是由文名在外的左丞相亲自担任主考,天下学子多跃跃欲试。就连原本深恶朝廷荐官制度而公开表示“不肯入青云”的知名才子也有前来应试的,且丝毫不避讳同他人宣称:自己是为云相而来。
当初伴随着萧弘顺利登基,二十四岁即拜相的云澄这些年的经历也不胫而走,与他的书画著作一道渐渐深入人心。
众人皆传他虽是兰溪云氏出身,但却身世坎坷,后得太子关顾入东宫为伴读,十年得成大家之名,却依然身怀不入俗世的风骨,据闻当年他曾让人拿着自己的第一幅画作去墨缘阁,不求金银亦不迎显贵,而是寻有缘人赠之——如今这些逸闻也已然传为了佳话。
更别说他在贵为左丞相之后竟还亲自主持恩科,更下达实际政令鼓励学子应考。
因此,云澄在这些学子眼中与寻常贵族子弟和达官显贵都极为不同,在这些人看来,他的身世与他们有共情之处,他的品格风骨又让他们欣赏,而他所取得的成就更可让他们敬佩仰望。
这场秋试恩科,朝廷当真是没花多少力气就吸引了许多有才之士前来。
萧弘为此还颇为感慨,私下里对云澄说:“父皇总说文臣势弱,却不曾想过朝廷为何难以招揽人才。”
是的,这也是云澄在东宫那些年得到的启发。
他早就想过,只要萧弘能顺利继位,在自己的筹谋下,这一天就一定会出现。
倒是上官博的反应却比他想得慢了一些,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打击他的形象——可见一个人目无下尘久了,就很容易变得迟钝。
云澄不紧不慢地朝大理寺地牢的尽头处走去,空气中潮湿发霉伴着血腥的气味让他有些许不适,偶有一两声轻咳。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外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鼎意外溺亡还有今天刚刚开始的秋试时,云澄却让大理寺卿不动声色地邀了正在衙门里办公的工部侍中方涵过来,当场就让侍卫把人给拿下了。
此刻,方涵正被堵口绑在尽头的那间牢房里,呜呜乱叫。
云澄走了进去,示意差役将布团从方涵的口中取了下来。
“……左丞相这是何意?”方涵顾不得松缓嘴巴的酸痛,开口便质问道,“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竟要劳动云相让大理寺卿将我哄来下狱,想必右丞相若是知道了也需要了解些说法。”
他边说边恨恨瞪了站在云澄身旁的大理寺卿一眼。
云澄轻轻咳了两声,才开口说道:“你犯了何罪,自然要你来告诉我。不过,作为交换,我倒是可以先告诉你马德成犯了什么罪——他因见色起意谋害窦氏父女二人,被兰溪县衙判了斩立决,京司衙门今日将公文呈上大理寺,已批了。”
方涵听到马德成这个名字时已是心下一震,待听到后面更是不禁窜起一股冷意:云澄竟将他们三个都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儒雅带着几分病意的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们所有人,包括右丞相,恐怕由头到尾都真是看错了这个“九清居士”!
第60章 破局
“我乃朝廷命官,”方涵回过神,立刻义正辞严地说道,“即便是大理寺也不可对我滥用刑罚,大盛律例我亦熟知,左丞相若不打算趁机打死下官,那么五十棍之后,下官要求面圣!”
“方侍中真是明白人,”云澄淡淡笑道,“趁机打死你自然是不能,不过,我也没准备要打你五十棍。”
方涵本意横下一条心准备咬牙受刑了,没想到却听对方说不打算打他,不由有些意外。
却见云澄款然举步近前,站定。
江流亦适时地将打开的针囊双手呈到了他面前。
“我不喜见血,”云澄侧过头,选中一根长针缓缓抽出,“只好委屈方侍中试试别的法子了。”
方涵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就又猝不及防地重新被差役堵住了嘴。
片刻之后,方涵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也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云澄为何不让大理寺对自己上刑具——方涵本以为自己能咬牙挺过五十棍,又吃定了云澄不敢下手太狠,到时自己还可借此在右丞相面前表一番忠心,可现在,云澄用这区区一根银针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
方涵不知道云澄刺的是什么穴位,只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脑海深处犹如撕裂般源源而来的痛楚,偏偏想晕又晕不过去,痛到后来竟恨不得求死。
他只知道自己胡乱而近乎疯狂地点了头。
云澄撤下银针的时候,方涵也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
不知是谁拿了张供纸放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定睛看了一眼,瞬间又惊出一身冷汗。
马德成那个混蛋竟然一直在背地里留着后手?!
“方侍中犯了我的忌讳,想全身而退是不能了。”云澄说,“但你此刻尚有选择——要么认了自己的罪,要么,说些其他也许我更感兴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