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涵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但云澄要的东西实在太昂贵,别说自己没有,就算有,也实在给不起。
更何况若是让右相知道了,自己才真是两头不讨好,这条命恐怕真真保不住了。
思及此,方涵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下官自知有罪,不敢推脱。”
云澄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颔首,授意左右道:“那便请方侍中签字画押吧。”
言罢,他将指间长针递回给江流,接过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手。
大理寺少卿于此时快步而入,拱手一礼,低声对云澄禀报道:“相公,右丞相来了。”
云澄淡淡“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拿过方涵已画好押的供纸,这才抬脚出了牢房。
双方在院中迎面而遇。
“宏嘉公,”云澄微微笑了笑,抬手礼道,“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上官博目光有几分锐利地看着他,草草回了个礼,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到有空,怎及得上玄明?正值秋试之际,大理寺卿请工部方侍中过来讨论请教一二术业,竟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宏嘉公是知道我的,身子不大济事。”云澄从容地说着,还伴了两声轻咳,“若非此案是从兰溪县报上来的,我也不会恰好得知,要说起来,大理寺卿知情地反倒要晚些了。”
大理寺卿听得出这是云澄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大为感动。
上官博此时却注意到云澄拿在手里的东西,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他也不避着,坦然回道:“方涵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我正要入宫面圣。”说完还主动邀请道,“宏嘉公若有兴趣,不如随我一道去?”
***
谢晚芳正在丰安县衙里和徐谦商量着打算在彩霞下村开道引水的事,就见康平途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步伐间颇带了些兴奋
的意思,一进门就嚷嚷着喊两人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办公。
说来自打那回云澄来过一次之后,她也不知为何康平途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就有了转变,以往总是明里暗里想压一压她的意思全不见了,现在不仅是热情亲切,还相当主动地配合她公务,那瞧她的眼神吧,就好像……唔,好像是她明天就要高升了似地。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明白了当初云澄说的话。康平途这个人虽然圆滑了些,花花肠子也不少,但此人胜在善于交际,确实也有些可用之处,就譬如收发消息这一点,他绝对是非常好用的。
故而谢晚芳一看他来时这个姿态,就猜到他应是又听说了什么。
果不其然,康平途开口便道:“两位可听说了?六部里出了大事。”
谢晚芳听着一怔,立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工部侍中方涵被大理寺查实了贪墨,圣上下旨将他罢官流放,家产也全部充了公。”康平途道,“新任工部侍中是左丞相推荐的,靖安侯世子。”
贺兰子纯?!
谢晚芳正惊讶着,就听徐谦感叹了一句:“云相好手段。”
“可不是么,”康平途边说,边冲着谢晚芳讨好地笑了笑,“这工部可是上官丞相的地盘儿,云相这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方涵,又把靖安侯世子塞进去补了位,恐怕上官丞相即便有心,一时也动不得。”
“只不过两位丞相这么久明面上都风平浪静的,”康平途有些疑惑地道,“也不知为何云相这次突然就发了难?听说那方侍中是被兰溪县一个商贾告发的,莫非,是与云相上次回兰溪县有关?”
话音落下,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晚芳。
“你们看着我作甚?”她立刻摇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上次也并未听说有人要举报什么工部侍中。”
谢晚芳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明白,此事多半与那个假造的婚约有关,这么看来……背后推手不是方涵就应该是方涵身后的上官博。
不过无论是谁,云澄这一手都算是彻底警告了右相一党,估计短时间内上官博那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想不到云相看着温文尔雅,”康平途也不由感叹,“行事作风却是这般厉害。我原还以为他当初能顺利与吕相交接都是凭着在圣上面前的体面,如今却是明白了,当真是深水处不见漩涡啊!”
谢晚芳略一沉吟,回头对徐谦道:“大人,开道引水的事若您同意,我想下个月初便开始动工。”
徐谦仍有些迟疑地道:“咱们县衙一文不出,世子那边真地愿意么?”
“大人放心,”谢晚芳道,“银子方面宋世子会准备,我也同他说过了,倒不是我们抠门儿,只是情况特殊,若由官府出面为他们修筑水渠怕是要引起麻烦。只不过——有一难处需要康大人出面解决。”
康平途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闻言,立刻开口应道:“世子开道引水不还是为了咱们丰安县的老百姓好,康某哪里会有二话?方大人但说无妨。”
“事关那条水渠经流之处还涉及白府旁边两个村子。”她说,“康大人人脉广,又素来与白府那边有些交情,此事由你出面与他们交涉是最好。”
宋承自来了丰安县后就有意地与白府那边保持着距离,谢晚芳心知他这是怕有心人将消息传到上官博等人的耳中,误以为他此番来是有意亲近安国公府一脉,故而一直避免着节外生枝。
还好,现在有了康平途,谢晚芳倒是省了亲自往白府跑这一趟。
商定了开道引水的事之后,她便下衙回了家。
“相公可有回信来?”一进门她就问彩雀。
彩雀摇了摇头。
谢晚芳虽然理解他近来事忙,但想到康平途说的
那些却还是不大放得下心,越是帮不上忙的时候,她就越是想看见他的亲笔回信,似乎只有这样才好像是在他身边,确认一切都好。
方涵的事发生之后,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紧迫感,上官博从此将会正式将云澄作为头号关注对象已是毋庸置疑,虽然如今在朝中暂时是云澄占了先机,但军中却到底还是他人天下——她必须要成功。
“大人,”老童推开大门跨了进来,“京都来信了。”
谢晚芳一愣,忙回身快步过去接了过来,拆开后迅速扫了一遍,果然,云澄根本就没有提方涵的事,只是针对她去信中提到的开道引水提出了些建议,还特意在她随信附去的地形图上做了修改批注。
归根到底就一句:他觉得她的想法可行。
最后还说万贯侯府远在外地,若她这里财资有缺,可让老童去找云五老爷。
谢晚芳看完信,不禁有些心绪澎湃。
“大人,”彩雀疑惑地盯着她,“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谢晚芳抿着唇边笑意,将信笺小心地折了起来,“就是觉得有人明白和支持的感觉真好。”
彩雀和老童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是呢,这世上最了解咱们大人的,除了相公也没别人了。”
谢晚芳被她调侃地一愣,随即心中陡然有些发虚,当即抬手佯作要去打她:“把你宠得没个正经了,赶紧去给我做饭去!”
彩雀嘻嘻笑着往老童身后躲:“知道啦,婢子这就去,大人快去给相公回信吧!”
一贯沉稳的老童也低头忍了忍笑。
谢晚芳正要说话,就听大门“吱呀”一响,随后宋承就带着小厮走了进来。
“小方大人,”他进门就得意地嚷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见到阿父派来京都找我的人,这下子咱们又发财了!”
谢晚芳:“……麻烦你不要把我说得好像是个觊觎你家钱财的骗子一样。”
宋承哈哈大笑。
……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彩霞下村开凿水渠的工程开始后,丰安县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61章 不速
上官瑜竟然来了。
而且与前几次见面时不同的是,他这次并未结伴,只是自己带了几个从人过来说是特意探望宋承的。
谢晚芳和宋承都有些怀疑他来者不善,后者怕他坏事,便说丰安县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只巴不得上官瑜会因为冬季天寒嫌弃这里不够京都府中舒服,会主动提出等回京再聚。
谁知一贯养尊处优的上官瑜这回倒是不怕苦的样子,还把上官博的名号给搬了出来,说什么阿父知道宋世子在这里为老百姓做好事多有赞誉,让自己这回出门要多多与他交往。
宋承打从心眼儿里并不想与他“多多”交往。
最主要是他觉得上官瑜这个人比起其兄长实在差得远,若说后者还是个端方君子,那上官瑜就真是个性情乖戾的主儿,虽无官身但脾气却是一副不输皇亲国戚的架势。再加上这开道引水的工程他还是很看重的,既不想浪费时间去应酬上官瑜,更担心对方一言不合会搞什么破坏。
尤其是现在二相明争暗斗,而主持这项工程的人又是曾得罪过上官瑜,且明摆着颇受云澄看重的谢晚芳。
但不想归不想,他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能不让上官瑜愉快的理由来婉拒,于是只好答应。
谢晚芳是在巡视工程的时候见到上官瑜的。
彼时当她见到他和宋承一起过来的时候,立刻就本能地在心中戒备起来,不过上官瑜这次来的态度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似乎并不是专程来挑刺或者为难他们的,与她见礼时虽不热络,但倒也心绪平和,好像不仅已放下了之前的心结,而且也没有因云澄与上官博之间的事迁怒于她。似乎真地只是因被他父亲打发着才只得老老实实过来带上宋承一起走。
其间有村民见上官瑜走路不大自然,不由多往他腿上看了一眼,上官瑜明显对此十分敏感,立刻回头看去,目光亦倏然变得冷厉,但还不等谢晚芳开口圆场,却意外地见他收回了视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又与他们聊起话来。
谢晚芳自然不相信一个人会突然之间改变本性,但很明显,上官博肯定敲打过这个容易冲动的小儿子。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敢松懈。
上官瑜来了丰安县,被惊动的并不只有谢晚芳和宋承两个,不同的是有人上赶着前来讨好,而有的人则以不变应万变,譬如身为河西候大舅子的徐谦,又譬如与安国公府同气连枝的白氏一族。
上官瑜好像也早有这个准备,并未太在意谁有没有主动来迎自己,只是对前来接迎他的驿丞说:“连宋世子都没有去驿馆住,我亦非官身,怎好意思?”
他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哪里听不出音来?康平途险些就出于交际本能地说“我有处别院,若瑜郎君与宋世子不嫌弃,可去那里暂住”了,但眼风扫到站在旁边的谢晚芳,冷不丁就将这话哽在了喉头,决定还是装聋作哑假装蠢笨为好。
宋承当然也不可能让上官瑜因此怨上自己,只得识时务地道:“我只是想着驿馆不如外间自在罢了,若瑜郎君愿意,我自当相陪。”
上官瑜呵呵笑着,算是应了。
***
之后的一段日子,上官瑜像是对丰安县真地燃起了极大的兴趣一般,成日里这里逛逛那里走走的,而且似乎还尤其对谢晚芳在做的事感兴趣。
她外出办理公务时会遇到他,巡视水渠工程时也会遇到他,就连旬假休沐时想外出逛一逛,也会遇到与宋承几乎形影不离的上官瑜。
虽然他也不曾做过什么,但谢晚芳却颇有种被贼惦记的感觉。
这种感觉委实不大好。
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给上官瑜找些别的人来关注。
她不动声色地一直等到了过年的时候,上官瑜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回了京都
城,趁此时机,谢晚芳借邀约宋承一起吃团年饭的机会,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计划。
宋承听了先是一讶,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招能行?我看他这回像是转了性,这么久都安安分分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晚芳不以为然地道,“他这趟来是受了右相的吩咐,自然要听他阿父的叮嘱收敛脾性,不然事情没办好反倒容易被拿住把柄。”
“右相的吩咐?”宋承大感意外,在他心里上官博能用来办正事的儿子只有上官瑾,上官瑜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可右相吩咐他来这里缠着我作甚呢?难道,还在打我婚事的主意?!”
他还以为云澄已经和圣上说好了!
“不是缠着你,”谢晚芳淡声道,“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你?”宋承愣了愣,旋即恍然,“该不是……他们想拿你来打击云相吧?”
她摇摇头,沉吟道:“我不过区区一县尉,就算是说我犯了杀头之罪也对相公造不成什么危害。我想,大概只因我是相公一手栽培,所以右相只是单纯想用我回以颜色吧。”
宋承听她这么说,立刻就明白过来:“他们神仙打架,竟拿你这小鬼来遭殃,真是岂有此理!方涵有罪,你却何辜?!就为了让云相打从心里难受,他堂堂一品大员竟连个勤勤恳恳做流外官的小丫头也不放过,当真是格局就差了一大截!”
“你小声些。”谢晚芳提醒道,“上官瑜人走了不代表没留眼线,当心隔墙有耳。”
“是是,知道了。”宋承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憋屈。”又道,“不过倒也是,细想来右相若要回以颜色,确实你是最亮也最容易的靶子——毕竟现在京都谁不知道云相一手提拔出了个女门生。何况吏部本就是云相属下,你要真是靠在丰安县的政绩出了头,大盛第一女官之名何在话下?定能光耀左丞相府的门楣。”
“所以上官瑜不过是来做‘斥候’而已,”谢晚芳道,“因此我需要给他转移个目标,也好教他分散些注意力。”
“好,”宋承点头,“那就这么干。”
两人商定好计划之后,便开始了分头行动。
***
不出谢晚芳所料,上官瑜这次回京都城并没有待上多久,还没过完上元节就又带了大包小包地来了丰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