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直接去了晋州。
车马刚一入城,已经提前收到消息等在城门口的知州汪子拙和长史范通就带着人迎了上来,谢晚芳本来是骑马随行在旁的,见此情景便翻身下马对对方见了礼,然后就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隔窗与云澄寒暄了两句,随后两边队伍合二为一,一齐向着驿馆方向行去。
等到了驿馆安置下来,汪子拙还在孜孜不倦地劝着云澄去他那里住,云澄客气地婉拒了,只是让他和谢晚芳手下的几个官员将领过去住了,然后答应晚上自己也会去对方府上办的接风宴。
汪子拙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谢晚芳就有些纳闷,一是汪子拙出身后族,而云澄从做了太子老师的那一刻起身上也就被打上了正统的烙印,他去汪府住上一住也并没有什么;二是他既然打定主意不去住了,那又何必让手下人过去住呢?
然后她就看见云澄颇有意味地笑了一笑。
“准备一下吧,”他说,“随我一道去晋王府。”
第112章 泾渭
云澄和谢晚芳到晋王府后便被府内长史直接迎了进去,两人在厅中坐下不到半刻,就见到晋王萧全匆匆从门外疾步而入,一缕错身而过的浅风带起隐约的酒气和胭脂香味直扑谢晚芳的鼻尖,她再一看晋王那身算不得整平的衣衫,顿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余她便忍不住腹诽:这晋王也太沉迷酒色了吧,莫不是夺嫡失败后被困在封地就开始破罐破摔了?
不过王爷到底是王爷,她还是跟着云澄先行端端施了一礼:“见过晋王。”
萧全似有些尴尬又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云澄这一礼才刚施下,他已忙忙伸手托了一把,赔笑般道:“云相切莫多礼,本王不知云相和大将军会来,多有慢待了。”
“王爷言重了,”云澄笑道,“圣上关心王爷,不知王爷近来一切可好?”
“好,好,都好。”萧全将他王爷的姿态放得很低,“多得皇兄照拂。”又想起什么道,“云相和大将军今晚可是要去接风宴?”
云澄淡笑颔首:“王爷可好同往?”
萧全当即点头道:“定是要去的。”
“那我就不多打扰王爷了,才将安顿下来,驿站里也还需拾整一番。”云澄道,“此去西陵出使得了些馈赠,此番一道带来,还请王爷笑纳。”
谢晚芳听着他这话似是在说送礼,但萧全的注意点却显然在别处,只见他微微一顿,旋即便愕然道:“云相竟是住在驿站么?那里哪有自家园子伸展得开,相公和大将军若不嫌弃,就都到本王这里来住吧!”
这话说的,谁还敢说嫌弃不成?谢晚芳心里想着,但还是觉得云澄肯定会拒绝,谁知他却微微一笑,只客气两句后便答应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萧全看上去也是个行动派,好像生怕云澄又反悔似的,这头刚一答应,他立马就派了长史亲自带人去帮着左丞相和大将军搬行李,然后又跟着唤了大管家来,让带两位贵客去西苑安置。
谢晚芳一路上憋着话,直到进了院子将王府的人打发走之后,她才忍不住问云澄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晋王会邀你来府上住,所以才先拒了汪大人?”
云澄环顾着院中格局,口中应道:“嗯,他不能避开我们,我们也不应避开他,所以只要晋王知道我们并未在他人府中落脚,就一定会主动相邀。”又转头冲她笑了一笑道,“我给了他递杆子的机会,他也递了杆子过来,我们当然就要接住,这不过心照不宣之事。”
她立时恍然大悟。
也是,倘若晋王刻意回避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招惹圣上猜疑么?而他们也不应与晋王保持距离,不然作为圣上的信臣这样就太做作了,难免晋王府这边不会生虑。的确不如两边都坦坦荡荡地把意思对上就好,左右不过是圣上想看看你这个做弟弟的在干嘛,那你就好好让咱们瞧瞧便得了的事。
谢晚芳随着他慢步走到了一丛秋海棠前停住,若有所思地道:“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却觉得他这个人有些矛盾。”
云澄回眸,询问地看着她。
“他既晓得抓住机会递杆子来透过你向圣上自表安分,先前见面时我瞧他姿态也放得挺低,”谢晚芳忖道,“那为何他又不亲自去迎你,还在这个时候于府上寻欢作乐呢?一件讨好人的事,他看上去知晓应该做足十分,可实际上却只做了七分,我觉得挺奇怪。”
这王爷的架子端一半放一半的,让人难免多想。
他随手折了一朵海棠花,倾身过来轻轻簪入了她发间,温笑道:“小郎君真是冰雪聪明。”
谢晚芳就巴在他身上踮起脚直直往他眸子里瞧,好像这样瞧就真能将他眼中自己的模样看得分明一般,心满意足道:“嗯,好看。”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云澄这才又含笑续了下去:“不管他只做七分的原因是什么,唯有一点十分明确,那便是他的沉迷酒色必是假象。晋王不过是想要我们看见他这副假象罢了,让我们觉得他安于现状也好,甘于自我迷醉也罢,这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其实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害怕自己为国君所忌的,有些史书上记载的瞧着也确实为难得很。”谢晚芳沉吟道,“只不晓得他到底是否能真地安于现状?”
云澄远远看着花林和王府长史领着身后一行人进了院子,浅浅一笑,对她说道:“看看便知。”
***
晚间的接风宴上来了不少人,但除了晋王之外便是当地官员,有些还是从邻州匆匆赶来的,正是因这些人的“热情”才尤其地衬托出了以甘南大都督为首的军中态度是截然相反的——他们没有人来。这意味着他们既不对左丞相云澄表示欢迎,也显见得并不想和谢晚芳这个大将军亲近。
因为这位甘南大都督高苍是上官派。
不过此地势力泾渭之分明着实有些让谢晚芳意外,难怪汪子拙虽出身后族,但看上去行事作风低调又谨慎,晋王的架子虽然放了一半,可还有一半却是高苍帮他端着的,他就算不放下来,也不怕汪子拙等人在背后捅刀。
谢晚芳一晚上坐在云澄身边冷眼看着这场晚宴,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沉,西北战场的胜利和御前的关照都让她快忘了上官家在朝中是有怎样的影响力,离开了西北,离开了京都城,她亲眼见到在远离国君的地方上官一系是如何的傲慢,在她和云澄的面前都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平时又是怎样的专横。
她看着在席间谈笑风生的晋王,忽然明白了上官家为何到今时今日还肯罩着这个“失败者”,甘南比西北更不好动,想来就是因为这里有个晋王,圣上下手若是稍微一重,就可能担上个不仁之名,罩着晋王也就是罩着他们自己。
上官派在此地拥有兵权,实在是太占便宜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晚芳初时其实有些沮丧,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突然间看不到打倒上官博那一天了,但当她看见给自己递来一盏酪浆的云澄时,他眼中的从容温雅又让她霎时安定了下来。
比起和上官家的仇恨,她又怎么比得过圣上?那可是杀母之仇和夺位之恨。
论在此事上耗费的心力,她也远远比不上云澄。他们都还没有慌,她又有什么好急的?
兵来将挡吧。
她就不信上官博能把住这些一辈子,机会总是会有的,她这个大将军不就是靠抓住机会得来的么?现在西北一势也已基本掌握在了圣上手中,甘南又如何?迟早给它摆平!
谢晚芳心中瞬间豪情万丈,默默端起面前的酪浆一饮而尽。
啊,不是酒,当真少了点什么味道。她这么想着,目光就不自觉往旁边案几上的酒壶瞥了一眼,还没怎么呢,身边正在和汪子拙说话的云澄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随手把他那里装着泉水的银壶放到了她面前。
谢晚芳:“……”
***
接风宴散去后,谢晚芳和云澄便随着晋王一道回去了王府,萧全看着不知是高兴还是心宽,今晚倒是喝了不少的样子,走路都有些偏偏倒倒的了,还不忘热情地邀约他们明天去爬山赏红叶,云澄这趟本就是为了他而来,自然也就答应了。
谢晚芳就想着去安排一下随行的人手,云澄失笑地拉着她,说道:“不急,别紧张,在这里没事的。”
一个当朝丞相,一个大将军,要是真的刚来晋王府上就出了什么事,头一个倒霉的就该是他萧全。
就今日所见而言,云澄觉得萧全还没有那个敢主动招惹圣上的能力,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在晋州城有什么麻烦。
谢晚芳听了他的话才稍微淡定了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紧张了,不大好意思地笑笑道:“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大场面,谁知一想到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还是难免有些心慌。”
他莞尔,牵起她的手慢步道:“我还从未见你真正怕过什么,此时不过因我关心则乱罢了。”
她顿觉心里一片舒坦中带着暖暖的甜意,也不管这晋王府里此时有没有人盯着他们,大大方方便是习惯性地一手抱住他的胳膊倾身靠去,两人就这么亲密无间地在夜色下闲闲走着,似乎很是享受这私下相处的缱绻时光。
然而谢晚芳却低声道:“我觉得有上官博罩着晋王,他恐怕很难真正安分。”
她在接风宴上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大约是因为有晋王在,所以席上众人就算喝了酒说话也听得出多有注意,而且都明显与其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但谢晚芳还是看得出来,除了汪子拙等因为家族派系原因天生立场相对之外,其他人似乎对晋王的观感并不差。
显然云澄也发现了这一点。
“嗯,”他说,“看来他们平日里也没少了人情往来。”
有时候人与人交往,未必要今日一顿酒明天一折戏那样天天聚会碰面,想要留个人情日后得用,多数都是在他人需要的时候送上些关怀,譬如四时节礼,譬如红白喜事,更如雪中送炭。萧全到底是堂堂亲王,他的关怀在他人眼中原本就有着不同一般的分量,别人不敢忘这份情不说,日久天长还慢慢记得晋王爷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等到大部分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的时候,他那点儿故作出来的沉迷酒色也就不是什么缺点了。
而晋王揽这种声名自然不会真是因为他乐于助人。
“过两日我们去趟庆安县。”云澄忽然道。
谢晚芳立刻想到了袁彦卿:“到时也要邀晋王同去吧?”就像今天这样,说不定眼见了又能察觉出什么来。
云澄淡淡一笑,说道:“说不定,他会先提起这个人。”
第113章 威胁
翌日早上,谢晚芳和云澄便随晋王一道去了位于郊外的景山,不得不说晋王府确实将一应人手和物事准备地十分齐全,竟连厨子都一并带上了,谢晚芳瞧着这个浩浩荡荡的架势,真心生出了几分“皇子出身的排场果真不一样”的感慨。
上山时谢晚芳发现他们走的这条路很是清静,明明说景山是晋州有名的赏秋胜地,可一路行来却连其他游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显然是事先清理过的。
晋王边走边同云澄说着这里那里的风光如何如何,时不时还会带出几句晋州多有安逸之乐的意思,尽着地主之谊的同时也仿佛在说他这几年身在桃源般很是惬意满足。云澄含笑听着,间或会适时地应和两句,谢晚芳自然也不会多说别的,反正听别人说这些也是听,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游逛着行至山腰处一间凉亭坐了下来歇脚,从人们很快搭好了行灶开始烧水泡茶,晋王将摆上来的点心往谢晚芳面前轻轻一推,笑着招呼道:“谢统领尝尝这菊花酥。”
谢晚芳道了谢,从善如流地拿起一块尝了口,味道倒是很不错。
云澄看着她笑了笑,抬眸远目望向亭外的漫山红叶,说道:“此亭名为‘枫澜’,倒是合情合境。”
晋王笑道:“云相和谢统领不如多留些时日再走,月底还有菊花宴可赏呢。”
云澄婉拒道:“晋州秋景虽怡人,但奈何我还有公务在身,须得早些回去向圣上复命。”
晋王果然就没有再劝,恰此时茶也泡好端了上来,他便又招呼着云澄和谢晚芳品茶。只是才刚喝了两口,就有侍卫前来禀报说有一群学子闻听左丞相在此,特意前来拜见。
晋王询问的目光探过来时,云澄淡笑着点了下头,对那侍卫道:“让他们过来吧。”
侍卫应喏而去,不到半盏茶工夫,就引着一行儒生远远自山径间走了过来。
谢晚芳打眼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几岁,形容普通,步履间明显透着些因紧张导致的僵硬;而另一个最多二十来岁,相比起旁边年长的那位,他反倒瞧着更像是见过世面的,颇有风仪,穿着打扮也更为讲究,想来家世不错。
云澄放下手里的茶,看着众人走到亭前向他们分别拜了一礼,目光微转,落在了那当头的年轻人身上,问道:“你们有几人是明年春闱要下场的?”
这话虽听着是问的所有人,但那年轻人却像是知道云澄在看着自己似的,当即低首敬道:“回相公,此番一共有十人是春闱要下场的。”
也就是说这二十几个人里至少有十个是已身负举人功名的了。谢晚芳暗忖,这年轻人在举人堆里还能打头,想必不是家世过硬就是学识出众,而且年纪还不大,若是这次能金榜题名,倒确实算得上前途一片光明了。
只见云澄微微点头,问他:“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拱手端端一礼:“学生姜廷光。”又将手中叠得齐齐整整的文纸捧起道,“我等闻听相公途径晋州城,欢欣不已,特携文前来拜见。”
所谓的携文拜见,其实就是投文了,想来这些学子应该是想趁此机会得到云澄的注意,万一有人被他看上,就算这次应试不第也未必就没有前程。这种类似于自荐的方式其实并不稀罕。
云澄看上去也并不打算拒绝,颔首道:“拿过来吧。”
晋王府的从人立刻上去挨个把姜廷光等人的文章收起送到了他面前,随后在晋王的授意下,侍卫们也很快在亭外给这些举子设了简座。
云澄随手拿起一份便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谢晚芳端着茶随意地望向亭外那些正襟危坐状的学子们,心里琢磨着晋王和这些人或者说这些人身后的家族私下交往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