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的确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上官博满意道,“你这次做得很好,接下来,便正是好时候。”
借挑唆离间萧弘和云澄的君臣关系来浑水牟利的方法固然是好,但却不宜久拖,毕竟萧弘会顺“水”而为也是因为他的确需要平衡两相势力,一旦云澄那边真正显出势弱了,萧弘肯定会抬手松一松,然后又要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上官家。
所以,最好的时候只在眼前,这是他们必须奋力一搏的时机,错过这次,麻烦就会跟着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且不会间断,甚至可能令上官家倾覆。
“冯婉妍那边,阿父打算如何处理?”上官瑾忽然问道。
“她?”上官博怔了一下,随即便面露轻屑,似乎完全不觉得上官瑾有特地提起这个人的必要,“一个心比天高的蠢货,至今还以为只是帮着我们斗倒左相呢,到时龙椅上换了人,她难道还能留在后宫么?自然该去哪儿去哪儿。”
上官瑾不着痕迹地淡淡弯了下唇角,说道:“我看她像是穷人乍富,飘地快有些过了,即便妄想着斗倒云玄明后便可以踩着谢晚芳耀武扬威,也该想想还有个顾子初才是。”
上官博不以为然地道:“贱出之女,终究上不得台面。就凭谢晚芳能拿下狄丹,让云玄明和顾子初都为了她甘愿赌上一生荣华甚至性命,冯婉妍就根本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既然顾子初要谢晚芳,自然是留不得冯婉妍,到时候便用这女人做个顺水人情,让他拿去处置了讨谢晚芳欢心吧。”
“是。”上官瑾应道。
***
谢晚芳在齐州山林里中了瘴毒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当是时,云澄和上官博正在与六部官员会食议事,就见到姗姗来迟的兵部侍郎面带为难之色地走了进来,看着像是来给上官博禀报事情的,但目光却一下一下地没少往旁边的云澄身上抛。
上官博不动声色地问了是什么事,那兵部侍郎这才低首犹豫地把消息说了。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了云澄身上。
上官博看见他握着汤勺的手指倏然一紧,关节处也泛着白,面上虽似情绪不显,但脸色却好像又苍白了一些。
所有人都好像在等着云澄先开口,而他也确实越过上官博向着那兵部侍郎开口问道:“顾世子可有说谢统领情况如何了?”
后者一派恭敬地回道:“回云相公,顾都督那边只说了谢统领现在昏迷不醒。”
云澄立刻道:“马上把消息送入内廷。”
朝中大将出了事,无论如何也是要让国君知道的,事关派遣御医和后续慰问,这一步流程谁也没打算拦着,所以那兵部侍郎去得很快,上官博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看今日会食就先这样吧,”上官博叹了口气,用满是安慰的语气说道,“玄明也不要太过担心,谢统领吉人自有天相,等御医去了一定会转危为安。”
云澄唇边的笑意透着几分勉强,似随意似敷衍地轻轻应了一声,便举步从案后走出,正要往外走,却忽地站定一顿,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猛然吐出了一口血,随即整个人就往旁边倒去。
其他人连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口中着急忙慌地一声喊着相公又一声喊着御医,片刻间厅里竟乱作了一团。
上官博用了半晌才确信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地衣上的血迹,无声地笑了。
……
三月十五,夜。
随着京都城内一片火光倏起,原本静谧的街道突然间到处都是喧乱的动静,很快,这动静便开始波及到了各处朝臣勋贵的府邸。
安宁侯顾奉廉便是被卧房门外的声音吵醒的,深夜喧哗本不应出现在侯府这样有规矩的地方,他当即便是心生疑惑,于是披衣而起想要喊人进来,恰此时,管家正好敲门而入。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顾奉廉看见了对方明显透着不安的神色,不由皱眉道:“外面什么事?”
管家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说是城里混进了乱党,现在正在到处拿人,派了官兵来护卫咱们府上。”
顾奉廉一怔,当即沉声怒道:“胡说八道!好好的哪里来的乱党?再说乱党若已有了能威胁到各府的这般阵仗,还用得着等他五城兵马司的人主动来抓?!”
“是上官大人亲自来说的,”管家小心地道,“侯爷,您看,会不会是和云相的事有关?”
云玄明?顾奉廉想起了这段时间圣上针对后族和左相一系的动作,还有几天前云澄在尚书台突然吐血晕倒后被送回府中一病不起,御医院掌院至今仍每日往返于宫中和左相府……难道,圣上真是打算趁此机会清理掉一些人?
“你说上官林秀亲自来了?”顾奉廉道,“他在哪里?”
他边说着,边已下了床径直往外走,管家忙快步跟上引着他去了侯府大门外,顾奉廉随即见到了守在那里的官兵和正站在门前的上官瑾。
“顾侯爷。”上官瑾看见他出来,便含笑上前拱手施了一礼。
顾奉廉冷眼看着外面长街上火光照天兵马横行的乱象,问道:“上官大人不是忙着做事么?怎么竟得空亲自来我这安宁侯府护卫着,莫非也是圣上的意思?”
上官瑾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伸手示意他移步院内。
顾奉廉沉吟须臾,转头对管家道:“去夫人她们那边看看,没什么事,让她们不必慌张,待在屋子里就好。”待后者应喏而去,他便直接举步走回了院中,背身站定,等着上官瑾上来说话。
“顾侯爷,”上官瑾依然恭敬地道,“还请您和家人稍安勿躁,待今夜过去,自会一切恢复如常。”
顾奉廉心里的某种不祥预感仿佛因着他这句话瞬间落于了实处,哽地一时忘了呼吸,脱口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先前看见有官兵手里拿着火
器,那不是神机营的制式。”
自然也绝无可能是圣上的意思。
上官瑾也并没有打算真地瞒着他,闻言只是平静地说道:“侯爷不愧是勋将出身。其实也没有什么,晋王回来了。”
顾奉廉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又听见他续道:“再过会儿顾世子也应该带着人到了,他连夜回来,是为了赶着向圣上复命。”
上官瑾说完这番话,就眼看着顾奉廉的脸色倏地白了。
上官博反了……不,是晋王反了!而且这件事他的儿子竟然也参与其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相信侯爷也听说了谢统领在齐州中了瘴毒的事。”上官瑾淡淡说道,“顾世子一向看重她。”
顾奉廉摇头:“不,不可能,子初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上官瑾笑了一笑,说道:“顾世子对谢统领的执念,侯爷应该比我清楚才是,不然您以为谢统领为何偏偏在此时被他要去了齐州帮忙,去了之后又那么快就出事只能留在那里呢?”
言下之意,便是说谢晚芳的事乃是顾照之为了将人强留在齐州找的托词。
顾奉廉顿住了,他不敢相信,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子初对心爱之人的求而不得,最终竟会演变成这样的晴天霹雳。
他脚下晃了晃,但还是坚丨挺地道:“我不会信你。”
上官瑾也不与他争论,只是平常道:“那待会见到就知晓了。”
京郊大营的兵马他们没有虎符是调不动的,神机营又是由英国公统辖,按照他们事先的布置,包括火器和晋王及其豢养的私兵都是经由从甘南来赴考的举子还有姜家押送贡品的商队顺利带入了京都,前者是因入京的举子身份所以车驾可免除盘查,后者则是因为有云澄的那封亲笔手书。
但仅仅做成了这两样是不够的,城中虽有他的五城兵马司可以先制造混乱控制住局势,但只靠他们匀出来的那点人马和晋王的私兵要闯入宫中甚至封锁宫门却还是有些勉强,所以他们需要顾照之带着人马“回京复命”,由顾照之来管控住宫外,这样内廷才可被他们顺利拿下。
上官瑾这头话音才刚落,手下便有人快步跑了进来禀报道:“大人,顾都督带着大军已经进城往泰安门那边去了。”
顾奉廉一惊,整个人都滞在了原地。
上官瑾点了点头,对来人吩咐道:“好生照看着侯爷。”又对顾奉廉道,“侯爷放心,我阿父答应过顾世子不会让侯府有损,那些人都是留下来保护你们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人疾驰而至,跳下马便匆匆跑了进来禀报道:“大人,神机营封了宫门!”
上官瑾一怔,忙道:“怎么会这样?!”英国公等人明明也应该被困在府内才是,神机营没有上峰命令怎么可能赶过去?而且还是这个时候!
来报信的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现在宫门那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只说自己赶来时看见顾都督已经带人奔过去了,离开的时候还让他赶紧来跟上官大人报信。
上官瑾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晋王此时都在宫里,也来不及再考虑到底为什么他这里没有收到一点风声但英国公还是调动了神机营,匆忙招呼了左右吩咐立刻召集人马赶去泰安门驰援。
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硝火和烟火混合的气味,还有渐渐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上官瑾远远地就已经听见了前面的喊杀声和发动火器的声音,他不敢去想倘若让神机营占了上风得到出城报信调动京郊大营的机会,他的父亲,他们上官家会面临着什么,这一刻,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冲上去,无论如何要控制住局面!
然而就在他带着集结的人马冲入战圈的瞬间,突然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拿下叛逆”
的喊声,接着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调转枪头的大军砍杀包围住了。
上官瑾愕然地看着眼前与神机营并肩作战的顾照之,刚开口说了个“你”字,背后便突然传来了钻心的疼痛,他一时不慎便摔下了马,随即便被冷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知道自己背上中了箭,而当他坐在地上抬头望去的时候,看见了从人群中走来的谢晚芳。
她穿着一身普通兵卒的衣服,手上挽着弓,一步一步,逆光向他而来。
上官瑾喉头滚了滚,有些想笑,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感叹,好像他本来应该惊讶,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他只是看着她走到面前,然后用听上去有些勉力但却很平静的声音说道:“是你故意引我至此。”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大胆,敢打奇袭,若换成一般人肯定是希望将敌人分而击之的,但她却偏要让他带着人赶来支援,然后半路出击,一网打尽。
“时间紧迫,总不能给你机会带着游兵散将再四处找麻烦。”谢晚芳说着,将手里的弓往旁边人手里一扔,然后看着他,说道,“上官林秀,你太糊涂了。”
说完她也不再多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和顾照之一起带上人便立刻赶去了内廷。
背上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上官瑾咬紧了牙关,他听到身后宫门内迅速远去的援军动静,沉默地闭了闭眼,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跟着就要往深里送——
却被一旁眼疾手快的佐将一脚踢开,阻止了他的自裁之举。
上官瑾看着掌心里不断溢出的鲜血,心里麻木而悲凉地想:上官家完了。
第116章 定局
紫宸殿内,上官博看着低头跪在旁边的晋王,忽然笑了下,然后又笑了一下,最后竟像是克制不住一般大笑了起来。
“圣上,”他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萧弘,笑着摇了摇头,“先帝慧眼,萧全当真是远不如你。”
萧全埋着的头又低了一些,生死面前,既有活命的机会,谁又愿意去死?尤其是当他以为自己失败后将必死无疑的,却乍然得知圣上竟然还肯留他尊位和性命,他又凭什么非要陪着上官家去死?!
上官博说完这句话,目光微移,落在了萧弘身旁的云澄身上,又笑着感叹道:“云相当真是比我更心狠些,竟对自己也能下得这样的手。”
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就是小看了萧弘,也小看了云澄。他以为萧弘会因为太子时期的经历而极度渴望权力,所以他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真的这么信任云澄;他又以为云澄只是个比一般人更有脑子的文弱书生,所以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从在晋王府签下那份手书时起就在步步引他们入局,为此甚至不惜自伤其身,看似是云澄无奈之下节节败退,可其实这不过是一盘引君入瓮的棋局。
云澄做出一副要输给他们的样子,他们就当真以为他输了,多可笑!
这对君臣唱的好一出大戏,上官博觉得自己都几乎想要给他们喝一声彩了,他输了,输得没有什么不心服口服的,但是,不甘心。
云澄被罗嘉扶着静立在萧弘身侧,今夜一番劳顿带来的消耗还是比他想象中要多一些,他轻咳了两声,才看着上官博,缓缓说道:“宏嘉公老谋深算,若不如此,怎可让你尽信。”
与其说这个机会是上官博自己等来的,倒不如说是圣上和他送到上官博面前的,这么好的时机带着深深的稍纵即逝的诱惑,任谁都舍不得轻易放弃,更怕自己来不及抓住。
云澄话音刚落,就看见谢晚芳和顾照之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迎着她复杂的目光,不由便是一顿。
谢晚芳很快就将视线从他身上收了回去,神色冷静地和顾照之并行着走到了萧弘面前,拱手一礼:“参见圣上。”
萧弘微微一笑:“免礼,辛苦两位爱卿了。”
谢晚芳从身上拿出一样物事,捧在掌中双手呈上道:“末将等幸不辱命,现将虎符归还于圣上。”
上官博从顾照之和谢晚芳走进来那一刻起就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定定盯着他们,此时见到谢晚芳手里的虎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愣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
萧弘接过虎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老臣是在笑,原来我还看错了第三个人。”上官博说着,视线便落在了顾照之身上,“顾世子,你又是何时与圣上联手的呢?”
顾照之回过头看着他,无甚情绪地道:“在惠山行宫时,圣上召我去天水金阙说话,当时圣上便已猜到了你们利用冯氏女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