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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谢统领,”晋王忽然笑着唤了她一声,说道,“不知你可还记得袁彦卿此人?”
……居然真的先提了!谢晚芳不由下意识看了眼云澄,见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兀自在看着文章,心说真不愧是和晋王隔空打过多年交道的当年赢家。随即她便微露讶色地道:“袁彦卿之前是我的下属,自然记得,不过他已被圣上革去功名贬到了庆安县,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提起他?”
晋王叹了口气,说道:“说来本王也是有些为难,他听闻谢统领和云相来了晋州城暂住在王府,昨天晚上就匆匆赶了过来说想求见谢统领你,好为过去的事赔罪,本王本不欲烦扰你,但他实在执着,竟在府外守了一夜,今早见我们要出门,又主动说要为你做马前卒以表真心,本王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但现在想想,这些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才好,不然待会回去时万一他觉得自己已做得圆满了,突然跑出来求你的意思怎么办?”
谢晚芳听这话听得有些不是滋味,敢情好像袁彦卿倒霉是因为得罪了她才倒霉的?晋王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尤其是这些士林学子在场的情况下说这些,这不摆明了是要她当场表示“宽宏大量”么?问题是袁彦卿倒霉乃是他自己作死,是他自己站错了队,她这锅背地真是猝不及防,但还不能不背。
“王爷言重了,”她如今的微微而笑已颇有了些云澄的真传,神情很是平和,“我们做臣子的都是为了圣上尽心尽力,袁彦卿原本该是个人才,我也觉得挺可惜。”
三言两语把她自己给摘了出去,又言明了袁彦卿乃是因为对圣上不够尽心尽力才得到这种结果的。
晋王略略一顿后便似是松了口气般地朗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就放心了,那他说想要亲自来给你磕个头,你看……”
谢晚芳正想说不必,就听云澄忽然道:“袁彦卿这个名字我也似乎还有些印象,不知他现在庆安县做什么?”
晋王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是在做巡城卒。”
谢晚芳瞥了眼那些学子的表情,就知道有些人挺同情袁彦卿,毕竟巡城卒这个活儿又累又没什么前途可言,白天黑夜都要轮值不说,最关键是一个堂堂禁军将领沦落至此,首先身份和地位就掉了不止一大截,在这些奔着青云路而去的学子们看来,这可真是一个大大的惨字。
然后人家都这么惨了还要特地跑来给她做马前卒,想要给她磕头,她不表现出更多几分的宽容来又怎么好意思?谢晚芳就挺膈应袁彦卿这种行径,难不成他以为她在这里表现出几分宽容好意来,他就还有机会回京都不成?
她并不想顺着他们的意思走,正想随口说两句话打发了,就见云澄点了点头,对晋王说道:“为朝廷效力,官职不分大小。巡城卒若是做得好,自可防患于未然,保一方之平安,我看袁彦卿拿得起放得下倒是个心胸开阔之人。”然后转而吩咐侍卫道,“让他过来吧,就说我请他喝茶。”
谢晚芳差点笑出声来,她家三郎果真是不走寻常路,瞧瞧,这下子就轮到袁彦卿和与其同心之人该“心胸开阔”了。
没过多久,穿了一身侍卫服侍的袁彦卿就快步走了过来,在亭前刚一站定就“咚”地跪了下来,叩首道:“卑职袁彦卿,见过云丞相,见过谢统领。”
云澄正在听学子的应答,闻言淡淡一笑道:“起来吧。”然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只以眼神示意江流端了盏茶过去。
袁彦卿跪在地上没有动,本想等云澄考校完那个学子之后再说些什么,谁知胳膊上一紧,竟是被江流伸手来搀住了——但与其说是搀,还不如说对方是在用力逼着他站起来。
袁彦卿愕然地转头看去,却见江流一手端茶,一手扶着他,笑得温和:“袁巡佐快起来吧,我们家相公可没有让人跪着喝茶的
习惯。”
江流虽然是云澄的随侍,但云澄贵为左丞相,他自然也有了身份,论起来还是官身,他亲自来送茶,既算得上是给袁彦卿面子,也算得上是给他压力,更何况江流扶住他的那只手确实压力不一般。
左丞相身边果然没有一个废柴。
袁彦卿全程都没有等到谢晚芳开口,便就已不得不老老实实站了起来,站起来后还得老老实实接了茶盏,再老老实实地走到一边在将将安排好的简座处坐了下来。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搭理他了。
云澄说请他喝茶好像就真的只是请他来坐着喝盏茶,半点让他在谢晚芳卖惨的机会都不给,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在他们面前开口一样。
而在场其他学子的注意力则早已被云澄和投文之人的对话吸引了过去,激动的,忐忑的,羡慕的,看笑话的,什么样的都有,就是再没有人注意坐在那里捧着茶的袁彦卿,就连晋王好像也把他给忘了。
直到云澄和姜廷光等人说完了话,才像是顺便注意到了低头坐在末尾的袁彦卿,对晋王笑道:“看来庆安县的水土倒是养人,我瞧着袁彦卿似是比在京都时精神了许多。”
谢晚芳默默深以为然。她先前乍见到袁彦卿时其实颇为意外,尤其在她见过白氏那种什么叫从里到外垮了的样子后,她以为袁彦卿遭此重创就算不颓废,至少也该有点在穷途挣扎的样子才是,可袁彦卿不仅外形上看着比从前更为挺拔,眼睛里还透着股跃跃欲试的光,好像他就算是来做道歉磕头的事情,也是他应当视为目标认真去做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袁彦卿其实还是没有怎么变,他仍然是那个不太会掩藏内心的人,当初的得意忘形,和现在的摩拳擦掌,都能够让人一眼看穿他并不安分于现在的生活状态。
袁彦卿那边连忙起身应和了两句,随即便听得云澄又径自对晋王道:“听闻王爷在那里出资修建了寺庙?”
晋王一愣,然后便笑道:“不过是听风水先生的话择一处建了座家庙而已,每月十五的时候自己会去上两柱香,顺便住上几天,山中往来人稀,静心甚好。”
言罢还不等云澄再说什么,他已又主动道:“倘云相也有兴趣,不如明日本王带你们过去看看?”
云澄含笑道:“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王随即便表现出了对这次要离开晋州城的行程的足够重视,跟着就派了人去丰安县提前通报,随后又用商量的语气对谢晚芳道:“谢统领既是此次负责云相的护卫事宜,要不要先去探一探路线?”
其实就算他不说,谢晚芳也是打算派人去做的,不过晋王这么一提,就显得晋王府重视云澄的安全已到了十分谨慎的地步,好像生怕万一在那里出了什么事她会往他头上扣黑锅一样,与其说是想要她亲自出面做个双保险,倒不如说是防着她。
她向来也不是个怕事的,便索性决定亲自去探探,说不准她去了还有什么意外收获呢?这么想着,她便干脆地点了头。
倒是云澄本想让她把大半部分人都带上,但谢晚芳最后还是只带走了三分之一。
她这一去,便一直到了晚上。
云澄坐在房中看完了今日刚刚送到的京都来信,第三次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有所思。
江流顺着他视线往外头望去,不禁蹙眉道:“按理说大将军也该回来了,难道庆安县那边有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晋王忽然派了人过来,说是王爷问相公休息了没有,若是还没休息的话可有兴趣去赏一赏刚刚开花的夜昙。
江流在旁边听着,心中难免有些纳闷:相公来了这两天,晋王一直都表现地迎合又体贴,今夜这一出却倒是有些像转了性,难道是因为相公说打算过两日就启程回京都,所以晋王才忍
不住更积极地想讨好一二?
云澄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留下江流在院里等消息,只带了花林便跟着来人走了。
花园暖亭里,萧全正满脸兴味地斜坐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盆刚刚打开花苞的夜昙,云澄才刚走到帘外就已经闻到一股从里面飘来的药香味,等他进去了才发现原来亭中正煨着一罐药膳汤。
萧全抬眸看见他便笑着招呼:“云相,快坐。”说完就又盯花去了,并没有起身。
云澄走到已经摆好的案几后就席跪坐下来,看了看那盆正开到一半的昙花,说道:“王爷是打算等花开了拿来熬汤?”
萧全惊喜道:“云相也懂这种吃法?我以为你不沾荤腥,不晓得这昙花拿来熬鸡汤有多好。”又叹道,“虽说昙花一现,可本王就觉得其他花不如它扎眼,它最好最美的时候是明明白白看得见的,得到了便是得到了。不像其他花,人人都可以跟在后头摘,今日摘的和明日摘的也没有区别,那如何显得出特别来?”
云澄淡淡一笑:“俗花热闹,王爷非俗人,当然更喜欢万花丛中那一点特别。”
萧全笑意深邃地看了他一眼:“云相果然是聪明人。真可惜,本王发现得这样迟。”
云澄但笑未语。
“说起来,本王倒是也有些优点的。”萧全看着那盆夜昙,口中似随意地说道,“譬如,为人大方。”言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而问道,“对了,听说你与谢统领的婚期被圣上推迟了?”
云澄笑意微顿,旋即又淡笑道:“圣上关心,想让太常寺好好选个日子。”
萧全朗声笑了笑,说道:“这日子好不好的,怕是只有各人心里清楚。只是云相真心喜欢谢统领,何不为她多考虑一些呢?”
云澄道:“王爷此话何意?”
“是这样,”萧全顺手从迎枕下抽了一本蓝色的折子出来,说道,“今日云相也见过姜廷光了,他可算得上是姜氏这一代的希望,姜家是个上进的,听闻朝廷这两年有心想再点一家皇商出来,他们也想试试。”
云澄笑了笑,说道:“这是内务府的事,受隶皇商更要圣上亲自赐封官衔。”
“这个本王也知道,但左丞相写一封亲笔手书推荐他们入京上贡参选总可以吧?”萧全说着,将手里的折子往前一递,“事情能不能成不要紧,责任也不在你我,不过行个方便,但这份恩果情分该记的人都会记得。说不定来日云相便可在朝中多个助力,总好过现在这样,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到头来却连想和心爱的女人成个婚都难以如愿,高处不胜寒啊,左右是被人忌惮,何不多给自己准备条路加些筹码呢?”
云澄看着他手里的折子,没有动。
萧全道:“这折子可不轻的,旁人想要还未必有云相这样的资格。”
“既是如此,”云澄道,“王爷何不让右相替你推荐?”
“哈哈哈,”萧全大笑起来,说道,“云相真会开玩笑,此事上官丞相若出了面,你岂不是要和他对着干?那这说不定可就真不成了。现如今彼此有个默契,好处人人有,谁也不吃亏,不是很好么?”
他说得直白,云澄也回得直白:“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不大好了,”萧全道,“本王都开门见山什么都让你知晓了,自然是非要你答应不可的,倘若你实在不肯答应,那——谢统领恐怕就回不来了。”
云澄沉眸看着他,说道:“王爷说得这么肯定,看来是动了军中之人帮忙?”
萧全不置可否地道:“我只知道谢统领现在还没有什么事,但她四周可能有无数把弓箭正对着她,当然云相你回到京都之后也可以告本王一状,不过嘛,庆安县非我所辖,也不是本王无缘无故让她去的,大约到时至多高大
都督会亲自出面帮你剿一剿匪吧,只是仇虽报了,但人也没了,云相还是先确定自己舍得才好。”
“至于圣上那里,”萧全道,“可能也会松了口气,不用再让太常寺帮你们看日子了?”
云澄沉静地看了他良久。
“好,”他伸手将折子接了过来,说道,“我写。”
第114章 风变
谢晚芳回到晋王府时已是深夜了,见云澄竟然这么晚还在等着她,她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休息?”
话说完她就看见他沉默着走过来,然后忽然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谢晚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抬手回抱住他,担忧地道:“出什么事了么?”
她还从未见过他在外面情绪这样外露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紧张着急的样子,可此时她却分明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时候好像深深在心底松了口气。
云澄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才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你久久未归,我有些担心。”
谢晚芳闻言,又想笑又觉得有些对他不住,最后只能抿着唇边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那小庙背靠一片深林,我想到你曾说上官博打发袁彦卿去庆安县是有猫腻,便遣了人去大都督府求那里的地形图,谁知高苍竟然亲自带着人过来了,说是那里常有猛兽出没,担心我遇到危险云云,然后他就说我们来的时候他正好有事没能来接风,明日那里的护卫事宜就交给他来做,让我放心。接着还当着我的面派人去林子里下捕兽夹子,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想把地形图拿出来,既不好勉强,就只有同他多待了一会儿,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提出他定下的哨位我这边也派人同站。”她有些歉意地道,“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应该先让人回来说一声的。”
云澄摇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挨着坐了下来,沉吟道:“明日我们不去庆安县了,直接启程回京都。”
谢晚芳一怔:“为什么?”见云澄眉目间透出微思,她立刻又道,“你不要想着找理由瞒我,到底怎么了?你要去那里必是有原因,若无什么意外,你不会突然放弃。”
云澄这时候还冲她笑了一笑:“我如今在你面前真是无所遁形了。”言罢,他迎着她担忧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我刚才给晋王亲笔写了份手书,是让姜家入京送贡参选皇商的。”
他说的虽然很平静,可谢晚芳听着心中却霎时翻起了巨浪。
“你怎么可能答应帮他?”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我威逼你了?所以你投鼠忌器。我不信他晋王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