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素描本后，他愣住了。
第一页，是关于他的速写。
很简单的笔法，画面整洁干净。被画了半身的他双手举着，摆出三分投球的姿势。只有寥寥几笔，却神形具备，连他脖子左边浅色胎记的细节都勾勒得清楚。画里的他轻轻起跳、球恰好离手，连发梢都带着风。
左边的落款是“LT”，日期显示是一个月以前。
他的心蓦得一动，像被什么结结实实击中，乱跳个不停。
往下翻去，第二页、第三页……第七页，全是以他为主角的速写画。
有时候是在抢篮板，有时候是在防守，还有投篮、灌篮、盖帽。明明他没在她面前打过几场，竟能将他每一个打球姿势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甚至连他穿11号球衣这事都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细想，年轻易躁的身体又热了起来。
那晚，程澈将鹿汀送的素描本放在床头，跟企鹅公仔放在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他又做了那个红色的梦。
空荡荡的世界里，只有他和无数个死气沉沉的红色人偶。压抑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习惯，可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可他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强烈的焦虑侵蚀着心脏，胸前的窒息感越发强烈。他四下张望，越跑越快，拼命想要把“它”找到。
心里隐约明白，如果没有“它”，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跑了许久，整个人已是身心俱疲，红色的汗液顺流而下，滴进土里，像红染的鲜血。
他几乎感到绝望。
就在濒临崩溃的那个瞬间，眼前突然晃过熟悉的身影。再仔细一看，鹿汀站在不远处，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她的身后，是一株参天大树。叶子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盛大的绿色海洋。
柔和的绿中和了刺目的红。那些焦灼、窒息和绝望，也随之被消解。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找的人，正站在树底下。
一种无以名状的暖意涌了上来，眼眶变得温热。有液体从眼角滑落，不是鲜血般的红，而是像水晶一样的透明色。
心里装满行路千里后、归家的释然。连他自己也想不起，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走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听见她像安慰小孩般拍拍他的背，轻声对他说——
“没事了。”
“有我在呢。”
“已经没事了。”
***
不知不觉，暑假过去了一半。
周日，在城东的体育馆里，举办了市校际篮球馆小组赛后的首轮淘汰赛。第一场是常胜队伍城大附中对阵乐江中学，城大附中以压倒性的优势取胜。北城一中被排在了第三场，对手是去年的四强之一明湖中学。
如果北城一中能在这场比赛中取得胜利，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决赛中，会遇上去年让它们败北的城大附中。
对此，北城一中的篮球队员的心情复杂。他们期待着一雪前耻，又对之前的惨败心有余悸。
去年的城大附中，出了两位难以抵挡的超级新秀，都是高一生。北城一中的教练知道了消息，准备让苏煜和程澈一人对付一方。最后因为程澈的缺席，计划被搁浅。
到了真正的赛场，苏煜勉强防守住其中一位，被牢牢地牵制住。另一位新秀没有匹敌的对手，在北城一中的限制区犹入无人之境。
两节比赛下来，双方拉开了十来分的差距。
因为抢球的冲撞，苏煜累及腰部的车祸旧伤，在比赛还剩二十分钟时被换下场。自那以后，城大附中的两位新秀愈发势不可挡，一口气拿下了二十几分。
最后的结局，是北城一中以三十五的差距惨败。
苏煜领着北城一中篮球队路过赛场边上时，城大附中的队员们刚从休息室里出来，一个个拿毛巾擦着汗，脸上是胜利者的得意。
某个城大附中的球员看到苏煜，很嚣张地喊话道，“等会儿别再输得太难看。”
苏煜沉着个脸，没吱声。旁边的李繁宇有些气不过，朝对方比了个中指。
进了更衣室，苏煜动作最快，收拾好东西后，他不声不响走到楼梯间抽烟去了。
章沁洗完脸出来，发现苏煜不在，问一旁的李繁宇，“人呢？”
李繁宇比了个吐烟圈的姿势。
“不是说准备戒了？”
“戒个屁。”李繁宇回到，“你认识他多久，还不知道他什么人？”
“他上星期特认真地跟我说，想戒。”
“这就是你不懂了。煜哥的生命中离不开两件东西，知道是哪两样吗？”
章沁笑着摇头。
“烟和女人。”
章沁认为李繁宇说得在理，但仔细一想，戒烟是一回事，女人又是另一回事。不知不觉间，和上一任女朋友分手后，那家伙的空窗期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
初中那会儿见苏煜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章沁还特地问他，“你不喜欢那些女生，为什么和她们在一起？”
苏煜吊儿郎当地打了个比方，“你看女生逛街的时候，是不是总喜欢提个包？”
章沁不明所以。
“大部分时候，里面没太多东西，她们单纯喜欢拎着。为什么？因为习惯了，不拎着觉得别扭。”苏煜语重心长地拍拍章沁的肩，“男人得有个女朋友，也是这个道理。”
“跟哥们出去，身边没有女人，就像女人逛街的时候没提包一样。”
章沁听了后，哭笑不得，“苏煜，你真是渣男本渣了，不怕报应？”
当时苏煜眉头一挑，无所谓的语气，“报应怎么写？”
第38章 38
三十八
章沁和李繁宇聊了一会儿, 苏煜才从外边抽烟回来, 他往休息室里扫了一眼。
“等会儿上了场，你们帮我看着林岩。”
章沁回头，往苏煜的视线方向看去，林岩正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打游戏。
“前天他和吴佳力那帮混混在一起, 说要去堵程澈，被我给撞上了。都什么时候了, 尽给我惹事。”
章沁道, “他一直就那样, 随便放个屁都能炸毛。”
“太冲动了, 做事不过脑子。等会儿万一有人激他, 帮忙拦着点。”
下午两点，距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双方队员陆陆续续入场。
鹿汀坐在观众席的前排, 远远看见一群穿着白色球服的男生进来，苏煜走在最前头，严肃地板着个脸, 满是嚣张的气焰。
今天来看比赛, 是临时起意的。赵可人弄到了几张篮球赛门票, 约着鹿汀和林佳乔一起。鹿汀想起苏煜提过，这场比赛非常关键, 出于对青梅竹马兼远房侄儿的人道主义关怀，她选择来到现场近距离围观。
鹿汀左边坐着林佳乔，更左边是赵可人。徐驰、卢茵也来了, 还看到不少其他熟悉的面孔。
球员一出场，场内爆发出欢呼。赵可人用门外十块钱买来的口哨用力吹了几声，林佳乔捂住耳朵，无奈地看了看一旁激动不已的好友。
“加油，加油！”
“北城一中，加油！”
苏煜在休息区坐下，开了一瓶水。听到场内的热闹，循声抬起头来，恰好看见鹿汀在人群里冒出个小小的脑袋。
女生微微笑着，显得格外恬静。
苏煜愣怔了瞬间。
李繁宇走近，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煜哥，在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别诓我啊，”李繁宇嬉皮笑脸的，“你那分明是见了美女的表情。”
“……”
“美女坐哪儿呢，给我指指，让我也涨一涨士气。”
“一边去。”
苏煜嫌李繁宇烦，扔下这么一句，便走开了。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鼓膜被震动着，让心情莫名烦闷起来。
他走了几步，停在了离入口不远的石柱边，将腰部完完全全倚靠在上面。
这几天空闲的时间都用来进行特训，脑袋倒是没精力去想乱七八糟的事。可因为运动强度过大，两年前车祸落下的旧伤又犯了。
普通的奔跑起跳没问题，可偶尔牵扯到了腰椎的神经，左腿便像放电似的疼。
跟刀割在皮肉上似的。
他抬头，望了眼看台上乌压压的人群，脑子放空了一瞬。
也不知道这样拼命挣扎的意义是什么。
很久以前开始，篮球对他，便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他发育偏早，从小便是鹤立鸡群，小学时篮球队选拔，教练看到他超乎常人的奔跑速度和弹跳力，立马相中了他。非同一般的运动天赋加上教练的悉心培养，让他在篮球场上得心应手，逐渐成为了呼风唤雨的存在。
不同于他对篮球的热爱偏执，古板的父亲对篮球则是恨之入骨，认为那是不务正业、耽误前途的存在。
因为跟父亲的分歧，苏煜憋了口气似的想证明自己。初中生校际赛，他带领球队夺得冠军，荣获决赛的最佳球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知名俱乐部开始关注他，并问他有没有成为职业球员的意向。
苏煜很认真地考虑过当专业篮球运动员这事，也试图向父亲证明对方的想法错误。直到高一那年，他发生了那场意外。
伤到的是腰椎，神经也有受累。做完四个小时的手术后，医生告诉他，没有伤到脊髓，不影响正常生活。
苏煜只是问，影响打篮球吗？
医生说，会。
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梦想彻底结束在开始之前，篮球对他而言，果真成了父亲口中没有意义的事。
可他还是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就像明知考试无法及格、却仍想要把试卷做完一样。
反正会结束的。
今天结束，明天结束，或者更久以后。反正都会结束。
而他，只想在这场梦里睡久一点。
***
明湖中学入场时，观众席再掀起一阵欢呼高潮。
赛前，两方队员走到场中央握手。明湖中学的队长宁蓝站在前头，身高不到一米八，个头不算起眼，理着个精干的平头，一双狡黠的眼锋芒毕现。
他扬起头，朝对面的人伸手，“去年我们跟城大附中比了一场，落后十分。”
苏煜冷眼看他。
“相比之下，落后三十五分的你们，真是有点惨。”
“所以？”
“所以，为了证明今年不输给城大附中，我们至少会赢三十分。”
苏煜被激，不动声色地冷笑了声，“拭目以待。”
比赛开始，苏煜和对方队长争球，苏煜靠着弹跳优势将球击到章沁身前，率先取得控球权。
章沁回传，落入李繁宇的手中。李繁宇体型瘦削，运动起来十分灵活。他一路带球疾跑，突破三分线范围，一边用余光搜寻队友的身影。
林岩站在赛场左边，正跟对方的中锋角力。章沁还在身后，一时间，眼前没有适合传球的对象。
李繁宇想了想，轻呼一口气，准备独自突破对方防线。
即便控球技术不错，但单枪匹马带球闯入，仍十分冒险。见对方两个人高马大的球员围了上来，他退后了一步，将球护在了身后。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对方防守的空挡，迅速插入限制区。李繁宇发现转机，立刻把球朝对方扔去。
苏煜站在篮球架下，没等其他人起跳，便稳稳当当在空中将球截下。手顺势一转，直接扣篮。
随着“嘭”的一声响，北城一中率先得分。
直到球落回地面，球架还在轻轻摇晃着。这个进球过于气势磅礴，又有苏煜帅脸的加分，使得开局不到五分钟，比赛气氛愈发火热。
整个篮球场发出炸裂般的欢呼。
“真是漂亮。”
“那就是传说中的灌篮吗？”
“进球的男生好帅。”
赵可人用力吹了几声口哨，差点把一旁林佳乔的耳朵震聋了。林佳乔委屈巴巴的，不知道该怎么提醒自己沉浸在激动中的好友。
见电子屏幕上的比分显示出“0:2”，赵可人又大呼小叫起来，“那么漂亮的球只有两分吗，太少了！”
声音很大，让前排戴眼镜的男生回头来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跟发现了不明生物似的。
鹿汀替好朋友感到丢脸，又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别开头，装作跟她不太熟的样子。
比赛第一节 进行地顺风顺水。苏煜凭借个人能力得到十一分，包括一个三分球。林岩和李繁宇好几次切断对方进攻的机会，十五分钟下来，北城一中已经领先明湖中学六分。
比赛暂停期间，队员们回到休息区喝水。李繁宇站在场边，看见明湖的队员从不远处经过，唤了一声，“喂——”
最前边的宁蓝回过头。
“刚才不是说要赢三十分吗？”
宁蓝没答话。
李繁宇一笑，抬手比了个数，“现在离你们的目标，还差四十。”
宁蓝皱起眉头，眯眼看了他一会儿，将擦汗的毛巾搭在身上，小跑着离开了。
赢球后的几分钟，北城一中的观众席，一度处于十分亢奋的状态。
赵可人吹了半天口哨，口渴得不行，终于放弃了对林佳乔耳朵的折磨。她将水壶里的水喝了大半，又看向身边的人。
“乔妹，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快要变心了。”
林佳乔颇感无奈，“上次苏煜因为打架在广播里通报批评的时候，还说他是社会渣滓呢……”
好朋友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闹腾。一旁的鹿汀安静坐着，目光往北城一中的休息区飘去。
因为开局的优势，队员们士气高涨。苏煜却独自站在一旁，靠在墙上。他眉头紧皱着，脸上看不出一点儿高兴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