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结合起最近发生的事,这副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才格外让人担心。
鹿汀犹豫了一会儿,开口,“程澈。”
男生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你要不要跟我聊聊天?”
“你想聊什么。”
鹿汀被这话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男生许并没有向她敞开心扉的意思。
明明他们已经那么亲密,可是在鹿汀此时却感觉到,在通往程澈灵魂的路上,有一堵又厚又重的墙,这堵墙阻挡着她继续前进。
又或者,那堵墙把任何人都拒之门外。
她没有退缩,“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没有。”
“可是,我感觉你不太高兴。”
程澈一时没吭声,深黑的眼睛凝望着她,有墨色涌动。
某一个瞬间,鹿汀几乎以为他是准备跟她倾诉的。可沉默了几秒,男生开口,语气还是淡淡的。
“你的感觉错了。”
对方的回答没有留给鹿汀破绽,犹豫了一会儿,她放弃了追问。
倒是身后有别班的人,突然开始讨论程澈的事。那几位大概没将坐在一旁的当事人认出来,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小,肆无忌惮的。
剪着波波头的女生道,“四班的左芳住东区那边,家里离市局近,说是前几天又见到程澈去警察局了。”
左边的蓝格子上衣有些意外,“不都说是嫌疑人了吗,怎么还没被抓起来。这种人放学校里,不担心会毒害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吗。”
“没有证据,当时的现场被程澈家里破坏了,背地里也动用了不少关系,就是为了保护他。”
对面的马尾辫插话,“有证据也没用吧,发生那事他还没十八岁,又有精神病,法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能关进精神病院也好啊,至少能离得远一点儿。我上次还听说他和城大赴中篮球队的人干架,差点把对面的头给掐死了……”
蓝格子笑起来,“以前你可是花痴人花痴得不行啊,变脸真快。”
“花痴归花痴,我还挺惜命的。”
“真有什么事轮不到你头上,”波波头道,“他先杀了从小养的宠物,又杀了自己的爷爷,明显喜欢找熟人下手。如果真是变态,估计会先杀那个和他谈恋爱的女生吧。”
“谁敢跟他谈恋爱啊,真是不怕死。”
今天的食堂很安静,几个女生的聊天却从身后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程澈原地坐着,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那些人说的事与他无关。鹿汀却做不到向他那般淡定,左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捏紧了拳头,面前的餐盘往桌上重重一搁,正准备站起来跟人理论,突然间,一道响亮的男声插进来,“你们这群三八逼逼了半天,能不能给我闭嘴。”
鹿汀回头,见和女生们隔了一个座的苏煜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
“安静吃个饭会死是不是?一个个被迫害妄想症似的,成天以为别人要害你,回去也不照照镜子,长得这么丑,就算强/奸都轮不到你们头上。”
几个女生大概是被这粗鲁的说话方式给镇住了,脸渐渐红起来,憋了好半晌,硬是没憋出反驳的话。
苏煜见几人如同息声的麻雀,这才坐了下来,继续吃饭。
周围的空气又恢复了安静。
鹿汀回过头来,看了看程澈,男生低着头,眼睛里的情绪被低垂的睫毛掩去了,表情冷淡,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
对于在食堂里听到的话,鹿汀和程澈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可有些东西,不去想,不去提,不代表它不存在。
整个下午,程澈坐在教室里,内心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几个女生的话反反复复萦绕在脑海,搅得他不得安宁。
那句“不怕死”,像一块烙铁一样,在他心里突然烫出了一个洞来。
谁不怕死?
鹿汀不怕死吗?
她为什么要怕,怕他会在某个瞬间兽性大发、杀了她?
他觉得可笑又无奈。
放学的时候,鹿汀收拾好书包,在教室外头等他,对他而言娇小的人,手里捧着几本厚实的书,是原本计划在奶茶店里写的习题集。
女生见到他,绽放出灿烂的笑,若无其事的,“你关注了奶茶店的公众号没,据说今天有新出的草莓芝士呢。”
程澈没有立马回应,走下楼梯,才道,“今天不去了。”
“嗯?”
“有事。”
鹿汀似乎稍作迟疑,才问,“又要去警察局吗?”
“不是,我想早点回家。”
“哦。”鹿汀应着,低下头。
自从在一起后,放学后的功课辅导成了两人的约会时间,男生总是恨不得两人捱到最后一班公交车才回家。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原因地爽约。
两人沉默着往校门外走。
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沿途的树有些萧瑟。风吹在脸上,跟针扎似的,再过两天,气温就要降到零度了。
鹿汀看了眼天,道,“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会下雪。”
“很喜欢雪?”
“嗯,”鹿汀反问,“你喜欢吗?”
“不太喜欢。”
“为什么?”鹿汀感到意外,在她的认知里,南方人很少会不喜欢雪。
程澈回答到,“感觉白色的东西,特别容易脏。”
鹿汀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话。
两人走到公交站,挤在人堆里等车。旁边有人也许是认出了程澈,用奇怪地眼神往这边探了几眼,接着响了窸窸窣窣的议论。
马路边噪音大,那些谈话听不太清,鹿汀只勉强从里边分辨出那些人说了句“就是他”,“不是吧,挺正常的呀”。
鹿汀看了眼程澈,男生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面不改色的。在她愣怔的间隙,他拍拍她的肩,“车来了,走吧。”
公交车里,暖气开得很足,人挤着人,有种窒息的味道。
鹿汀抓着护栏,身体被程澈张开手圈住了大半。她安然地躲在他的庇护之下,隔绝在人群之外。男生身上是一如既往的橙子清香,烟草气比以前浓了许多,淡淡的味道里有一点颓废,一如他脸上的漠然。
虽然隔得很近,男生却和她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故意不去碰她。
鹿汀感觉到,程澈的周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透明的墙。
不知不觉间,车行过七站,到了鹿汀家小区最近的站台。以往男生都会和鹿汀一块儿,等送她到了家门口,再一个人坐车走完剩下的路。可今天,男生没有跟着她提前下车的意思。
冬季的天黑得早,外面已经暗影沉沉了。公交车厢里,灯光并不明亮。鹿汀被人群挤到了后门口,见程澈站在身后,脸上没有一点儿温度。
“今天自己回家吧。”
“好。”鹿汀懂事地点点头。
男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某一瞬间,鹿汀读出了更深的意思。
也许,他是在等她撒个娇,让他跟自己一起下车?
又或者,他是在用某种特别的方式,跟她发出求助信号?
鹿汀被这个念头震惊了一下,刚准备开口,公交车后门被打开,车厢里的人一拥而下,鹿汀只能顺着人群往外走。
一边走,她一边回头。看见程澈正站在后方,昏黄的顶灯投在他脸上,冷森森的,表情严肃得好像是在进行一场诀别。
她一愣,也不管周围的人诧异的目光,费力地转身对他道——
“我相信你。”
“程澈,我相信你。”
车门缓缓合上,男生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也不知道最后那句话是否被听见。
鹿汀感到不安,回到家里,犹豫很久,又用手机编了条短讯发过去。
“我一直一直,都很相信你。”
第82章 82
八十二
那晚, 程澈的内心五味杂陈。
夜风冷冷清清, 程澈站在阳台上,没有开灯。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支燃掉一半的香烟,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像没有生气的萤火虫。
烟屁股掉了一地。
夜里十点半, 远处楼群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在夜色的留白里剩下大片黑暗。他吹着刺骨的风, 心里忽然生出了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般的孤寂。
闭上眼睛, 脑海里飘过了许多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那些他以为只要不想起来, 就可以当它们不存在的碎片。
想起第一次和负责爷爷案件的吴警官见面的场景, 他作为证人, 坐在一间又小又暗的房子里,同面前的人做笔录。程澈不喜欢那房间的味道, 淡淡的潮湿闷热, 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吴警官尽责地、一遍又一遍换着方式问他,“你记得发现你爷爷时的场景吗?”
他的回答是,“不记得。”
“一点都不记得?”对方眼睛眯起来, 表情是不信任。
面对质疑, 他显现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冷静, “吴警官,我没有骗你。我晕血后有近事遗忘, 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怪病,我的家人和心理医生都可以作证。”
后来,远在美国的妈妈, 似乎也打来过“关切”的电话。
隔着整个太平洋的距离,女人的嗓音有些失真,他几乎认不出来。
“小澈,你跟妈妈说实话,好不好?”
“什么实话?”
“你爷爷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别人会害你,妈妈不会。事情如果真是你干的,妈妈就把你接到美国来,看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我们换一个环境,对你来说会好一点。”
程澈没有出声。
“你本质是个好孩子,妈妈不想看到你被毁了。”
有一瞬间,他无所适从,只好不声不响把电话挂断。
一阵冷风把他吹醒。程澈睁开眼睛,右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界面是鹿汀发来的那条短信。
“我一直一直,都很相信你。”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澈试图告诉自己,整个事件中,他是受害者。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事情浮出水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
早前听到的闲言碎语又钻进了思维的空隙里,大概是两天以前,他从走廊经过,听见身旁两个女生在讨论他和鹿汀的事。
“你见过经常和程澈待在一块儿的女生没,听说两人在谈。”
“女生为了爱情是连命都不要了吧。她也真是心大,不怕哪天自己也被杀掉了。”
这些话连同今天听到的那句“不怕死”一起,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像无法按下暂停键的单曲循环。
他低头,看见自己拿着烟的手腕上,有两道浅浅的疤。如果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原地立了一会儿,他将手上剩下的烟用力吸了一口,便在旁边的花盆里摁灭。
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因此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格外平静。唯独让他不得安宁的,只有旁人形容鹿汀的那句“不怕死”。
她可以不怕死,但是他怕。
他怕她有事。
失眠到很晚,程澈躺到中途,从书柜的角落里翻出来一盒没开封的安眠药。药是当初搬家的时候带来的,曾经吃过很长一段时间,会习惯性备着。回想起来,和鹿汀认识后,他再也没有碰过。
她甚至让他一度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是个正常人。
服下一片安眠药,那些奇怪的想法还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程澈起床吃下第二片,然后抱着几个月前鹿汀替他在娃娃机里抓到的企鹅公仔,终于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鹿汀被他抱在怀里。女生光裸着身体,像一团洁白无比的羽毛。她扬起脸,笑着看他,眼睛弯成了月牙,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
“程澈——”
“程澈呀。”
明明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就凑在他耳边,可那声音却柔软得有些不真实,他没有应声,只是用力地抱紧,将她禁锢在他的怀抱内。
胸口有暖暖的温度传来,少女的肌肤贴着他。她的身体是那么娇小,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怕稍稍用力,就会把她弄碎。
美好的东西都是易碎的,他深知这个道理。
抱了一会儿,女生挣脱他的怀抱,没等他来得及拉住她的手,对方便向远处跑开。
程澈循着鹿汀跑的方向看去,眼前是一片盛大的玫瑰花海,鲜艳的红色没有尽头。烈日下,玫瑰娇艳地盛放着,他甚至闻到了花的馨香。
这场景有些熟悉,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转眼间,跑在前头的鹿汀,已经不见了。
程澈走向花海,心中的熟稔感越发强烈。空气中的玫瑰香,渐渐被沉重的血腥味取代,
终于,他发现自己错了,花海并不是花海,而是那个日复一日出现在他噩梦里的红色湖泊。
湖水轻轻荡漾着,泛着血一样粘稠的质感。眼前的死水忽然冒了点气泡,然后,一个全身上下被染红的人,抱着鹿汀洁白的身体,从水面走出来。女生紧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点儿生气,胸口的位置,破出一个洞来,源源不断地流着血。
程澈怔在原地,感觉自己无法动弹。不远处,被血染红的人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如你所愿。”
他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程澈开了灯,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感觉下一秒仿佛就要窒息。
梦境里鹿汀胸口流血的画面依旧停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程澈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仿佛有什么立刻会从喉咙里钻出。他光脚飞奔到洗手间,站在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一瞬间,他紧张得无所适从,抓着洗脸池边沿的手一直在抖。双腿有些站立不稳,身体也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