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竹假装没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口:“孟小姐,我来和你沟通一下聚顶接下来的救治方案。”
她如此公事公办,没有一丝多余的关心,反而让孟桃感觉很舒服。
孟桃吸了吸鼻子,哑声说:“您说吧,钱不是问题。”
“是这样的,因为聚顶身上的伤很重,需要一天多次换药;另外她舔毛时误食了一点消毒液,损伤了肠胃……我建议让聚顶住院,我们这里会有专业的医生护士照顾它,等它状况稳定了再回去。”
“没问题。”孟桃点点头,“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想让它住院……我这段时间要找房子搬家,没有太多精力照顾它,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接它吧。”
“搬家?”景旭十分惊讶。
“嗯,我已经和我母亲商量好了……其实也不算商量,应该算是吵架吧?”孟桃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有我妈的错,也有我的错。如果我养猫之后更负责一些,多和她讲讲养猫的注意事项,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如果我妈在发现出事后能及时说出真相,也不至于让事情越来越糟……归根结底,是我们离得太近了,反而丢掉了信任和尊重……我二十多岁了,总和妈妈住在一起永远不能长大,所以我决定搬出去了。”
她这番话不像是说给他们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殷九竹并没有继续深问,她自幼失去母亲,在她幼年的印象里,母亲的形象很模糊,只记得她身上从未消退的药味和日夜不停地咳嗽声。如果不是小时候留下的全家福合影,她几乎要忘记母亲的样子了。
她从未体会过母爱的滋味,当然也无从想象母女间这种复杂的爱意。
孟桃办理完住院手续后,没有过多停留。
“殷医生,未来一段时间我会很忙,可能没有办法每天都来看聚顶。”孟桃忽然对着他们深深鞠躬,“很抱歉,当初我领养聚顶时,我一心想给它一个家,结果我没能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主人,害得它生了重病……请再信任我一次,这次,我会给它一个新的家。”
这个年轻女孩,从原本的家庭中独立,即将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家。
在这个过程中,她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可能会遇到无良房东,可能会遇到讨厌的邻居,她要自己一个人学着通马桶、学着洗碗做卫生、学着独自应付生活中那些垃圾负面情绪。但是没关系,这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当她独自走过了这条路,再回头望时,可能就会和母亲达成和解——也可能不会。
没关系,不管孟桃最终选择了哪条路,她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
下了班,殷九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把自己扔进沙发内。
她租的老小区距离医院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她工资不菲,直接整租了一套小两居,原房东装修的还可以,留下了全套家具,足够她一个人住。
只不过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难免会觉得无趣。
白天上班时,医院总是吵吵闹闹,跑酷的猫、打架的狗,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耳边永远环绕着无数道声音。
可只要回到家里,一切就骤然安静下来。
太静了,真的太静了。
六十平米的房子不算大,但殷九竹瘫在沙发里,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觉得这套房子空旷极了。
老小区隔音不好,即使关上窗户,楼上楼下的声音还是会灌进来。
“这道题教了你多少遍了!!!3+2等于5!!!听见没有,等于5!!!你现在告诉我,2+3等于多少?……什么,6??我的速效救心丸呢???”
“八点了,老头子,遥控器呢?我要看连续剧!”
“你怎么又加班啊,这都几点了,菜都凉了!”
“妈,我明天要穿的校服呢?不是这套,是那件外套……明天有升旗仪式……”
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从东边来,从西边走。
每扇窗户里,都是一个个热闹的家庭,都是一段段亲密的关系。
殷九竹是旁观者,更是局外人。
她想起白天见过的孟桃和孟妈妈,想起景旭在得知自己自幼丧母后手足无措的道歉……
一直以来,殷九竹把自己的寂寞藏在硬壳之下,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可以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但偶尔——比如今天——她也会想起自己的父母。
殷九竹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忽然从沙发上翻了个身,摸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想找个人聊聊天。
她的视线在那些名字上搜寻了半天,曾经的朋友同事都留在美国;以前的同学也很多年没有联系;冯盼盼这几天都在加班;至于她的家人……
她顿了顿,手指停在了一个名为“爸”的号码上。
她指尖轻按,电话播了出去。
电话刚一接通,殷九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爸,是我,你最近怎么样?”
“我最近工作很忙,很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
“我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
“你那边冷吗?”
“我的新单位挺不错的,能在一线接触一些少见病例,每天都很充实。”
“明年我会入职华农大,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当老师吗?这次你可以满意了。”
“至于男朋友……我和吴斌分手了。”
“嗯,是他的错。”
“不过我现在又遇到一个人,他是我的助手,小朋友挺不错的,该细心的时候细心,就偶尔会毛躁犯错。”
“我正心烦呢,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和他的关系。”
她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如果让熟悉她的景旭知道了,一定会惊讶于她居然也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她的语速极快,完全不等对方应答,就全倒了出来。
而面对她一波接一波的倾诉,电话那端只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第46章 病例四十六 误食(屏蔽词)的比格犬(……
比格犬1
太阳照常升起, 夜晚的寂寞无助缓缓褪去,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殷九竹迎来了新的一天。
“早上好,殷医生!”刚一走进医院, 前台莹姐就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同时把手里的值班表递给她,“今天是您和小景的夜班, 您没忘吧?”
殷九竹手一顿,如果不是莹姐提醒, 她还真就忘了今天要值夜了。
爱宠之家医院是一家24小时的大型宠物医院, 特别开设了夜间急诊, 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全院的执业兽医和执业助理兽医足有二十人, 分部在不同科室, 每天晚上都会有一间科室值夜,今天恰巧轮到了异宠科。
值夜实在是个辛苦活儿, 一方面要照料住院的病宠,一方面要时刻警惕有急诊上门求助, 一晚上基本没时间休息。
这是入职的三个多月里,殷九竹和景旭被排到的第四次值夜。
第一次值夜, 当晚住院的三只中重症病宠的监护器接连报警, 两人轮流抢救了一整晚,依旧有一只没能救回来。那种挫败感实在让人难忘。
第二次值夜, 他们半夜被交警敲开门,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鹿在高速路上狂奔, 被车撞了,骨盆开放性骨折,紧急送来接骨,他们忙活了一整晚, 救治好后,第二天早上被动物园接走了,据说那只野鹿现在已经恢复了健康,重新被放归山林了。
第三次值夜,有户人家晚上包饺子吃,随手给了狗一个饺子,哪想到哪个饺子里包了一枚硬币(当地习俗),硬币卡在食道中部,位置刁钻。主人担心狗狗麻醉不耐受,不愿意开刀,殷九竹折腾了一晚,催吐了好几次,最后使用内窥镜才把那枚硬币掏出来……
想起前几次值夜遇到的问题,殷九竹不禁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今天晚上能让她踏实的睡几个小时,别再遇到什么“大情况”了。
白天的工作没出什么纰漏,今天来看病的异宠只有一只骨折复诊的小仓鼠,恢复的不错,拆了绷带后小家伙活动自如。除此之外,殷九竹又替猫狗专科分担了几只来体检打疫苗的小家伙,整个白天的工作就这样轻松的结束了。
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医生们陆陆续续的下班了,硕大的医院里,转眼只剩下殷九竹和景旭两个人。
景旭先去住院部给病宠们喂了一次晚药,聚顶是所有住院病宠里最特殊的病号,景旭把它从笼中抱出来,解开它身上的防护衣,给它重新抹药换敷料。
经过治疗,聚顶皮肤上的溃烂没有再进一步扩大,但愈合的速度很慢,预计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全长好。为了防止新长出来的皮肉和敷料黏在一起,景旭每天都要给它换四五次药,一天还要打一针消炎针。每次换药都要折腾半个多小时,不光动物疲惫,景旭也累的不行。
待所有病宠照料完毕,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向了十点。
医院大门已经锁上,只留下旁边的一盏急诊小灯在夜色中长明。
景旭和殷九竹坐在员工休息室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过分的嘈杂。
不知为何,殷九竹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气躁。白天在诊室里,殷九竹和景旭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谈论的话题除了病宠就是病宠;但是现在夜深人静,空旷的医院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便莫名的尴尬与暧昧起来。
殷九竹忽然起身,打破了屋里停滞的空气:“我先去补觉了。”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点,我睡四个小时到两点,到时候出来换你。你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没问题吧?”
她三下五除二的安排好工作,虽然嘴上是询问的语气,但她并不等景旭回答,就转身推开了身后的木门。
门后是一间单独开辟出来的小单间,专门给值班医生补觉使用。房间不大,仅能放下一个床头柜和一张窄窄的单人床,晚上医生护士就在这里和衣而卧,白天莹姐会负责打扫。
值班医生们都戏称这里为“面壁思过室”,因为这里实在太狭小、太安静了,墙壁上端有一扇不大的透气窗,清朗的月色从透气窗洒进来,照亮了床前的一小片空间。
殷九竹关上门走入房间,没有开灯,借着那一点月光,合衣躺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哪想到刚一挨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门之隔的休息室里,景旭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合拢的木门上转移,低头继续看书。
景旭这段时间一直在准备执业兽医资格考试,打算等拿到毕业证后,就立刻报考。执业兽医考试非常严格,每年的通过率不到20%,一共有四大科目,分别是基础、预防、临床和综合应用四门,四门分别在两天的上下午考完,节奏极快。考试结束后,会划分出两条分数线,通过高分数线的,可以拿到执业兽医资格证;如果只通过了低分数线,就只能拿到执业助理兽医资格证,助理兽医想要晋级,只能再次参加统考。
为此,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见缝插针的学习。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临床一线更能验证所学?若是背书时遇到问题,他身边到处都是医生可以请教。
景旭的成绩向来不错,本科五年年年拿奖学金。他的目标是一举通过高分数线,一次拿到执业兽医资格。当他拿到资格证后,他和殷九竹天堑一般的距离,也能稍微缩短一些了吧?
摒弃脑中的胡思乱想,景旭沉下心来继续背书。当他专心致志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时钟走到了凌晨两点。
当闹钟响起时,屋里的殷九竹立刻从睡梦中苏醒。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睡醒后,原本的焦躁也消退了。
她起身穿好白大褂,一头长发如瀑布般直接披散在肩头。她推开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休息室里灯火通明,她猛地从黑暗的环境走到这么亮的环境里,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灯光,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老师?”景旭看到她有些惊讶,“您怎么醒了?……啊,现在已经两点了?”
他看书看得太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过了一阵子,殷九竹适应了眼前的灯光,把手放了下来:“嗯。”她侧身让出身后的大门,“该你去休息了,我来值后半夜。”
景旭挠了挠头发:“老师,其实我不是很困,我刚喝了杯咖啡,还能坚持……您再睡会儿吧,我再看会儿书。”
殷九竹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她径直走到他面前,直接把他面前的《兽医临床治疗学》合上,抬眸看他:“我说,睡觉。”
“……”
“书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人不能不休息。”殷九竹抬了抬下巴,“小朋友,乖,听老师的话。”
这一声“乖”,顿时让景旭臊了个大红脸。他慌张地收拾起面前散落的课本,老老实实地叠成一摞,然后同手同脚地迈步走向了小房间。
房门咔哒一声合拢,隔了几秒,又唰一声打开。
景旭探出个脑袋,憋了一会儿,憋出几个字:“老师晚安。”
“……”殷九竹顿了顿,也说,“晚安。”
景旭立刻收回了脑袋,房门再次合拢,整个休息室重归寂静。
小单间里,景旭没有开灯,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原地转了好几圈,仿佛一只拉磨的傻驴。然后,他望向那张已经重新整理平整的床榻,一步步靠近,然后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地把手掌贴在了床上。
床榻上仿佛还带着殷九竹身上的体温。之前两次值夜,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睡觉,这是头一次两个人能够轮流在床上休息。
明明两个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了最亲密的接触、明明两个人曾经在一张床上翻云覆雨,但景旭望着面前的小床,却觉得心跳比以往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