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床榻上移动,拂过枕头、拂过毛毯、拂过床单,黑夜遮蔽了一切,他在黑夜中可以放肆地感知、回忆、幻想。他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变态,对老师抱有如此下流的觊觎;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可悲的傻瓜,只敢远观膜拜,不敢靠近。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借着模糊的月光,他注意到枕头上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掉落的长发。
发丝乌黑,发尾微微带着卷,景旭欣喜若狂地把它从枕头上拾起,两只手把它捋直,慢慢举起,直到头顶的月光洒在了这根头发上。
如水银般的月光从那扇小小的气窗里流淌下来,在这根发丝上跳着舞。
他着迷地望着它。
在这个晚上,景旭悄悄拥有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也拥有了一片月光。
……
景旭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吵醒。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医院大门外的急诊铃!
他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赶忙从床上起来,套上白大褂,急匆匆走出了房间。
他穿过休息室,医院大厅里,一个神色惊慌的老妇人手粗无措地站在那儿,脚下趴着一只古怪的中型犬。
殷九竹已经提前到了,她蹲下身,查看着那只犬的情况。
那是一只比格犬,看体型还未成年,两只大大的耳朵垂在脸颊两侧,白色短毛上有着黑色棕色的斑块。
比格犬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犬种,因为它基因稳定、很少有遗传病、肠胃强壮、血液再生力强、痛觉不发达、性格亲人活泼,故而在很多药物实验和医学实验中被选为实验用犬。
但是,它作为实验犬的优点,在家庭养育中全部成为了缺点……最著名的一个缺点,就是“记吃不记打”。
它肠胃强壮,所以经常拆家误食。很多主人气急想要打它,但它皮糙肉厚,往往把主人打到手痛,它自己还没什么感觉。
景旭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面前的这只比格犬。这只比格犬双眼大睁,舌头从口腔里伸出来,歪到嘴外,口水如瀑布一般往下淌,喘气如牛。比格犬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不是“疲惫”或者“站不起来”,而是四肢僵硬,明显已经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力。
殷九竹掰开它的嘴,用指尖轻轻挠它的舌根。一般来讲,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如果被碰舌根的话,就会产生呕吐反射,但这只狗毫无感觉,控制舌头的神经已经麻木了。紧接着,殷九竹又用小灯照射狗的眼底,只见狗瞳孔紧缩,这是明显大脑受损的情况。
景旭试着扶这只狗站起来,比格犬摇头晃脑,仿佛喝醉了一样迈出一步,然后立刻跌倒。甚至连它的尾巴它都无法控制,像是一根硬邦邦的棍子,无法帮它保持身体平衡。
景旭问旁边的老妇人:“这只狗叫什么名字啊?”
“它没有名字,就叫狗。”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这不是我的狗,是我儿子养的。”
“狗主人不在吗?”
“那混小子不知道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又跑到哪里去了!”不等景旭继续问,老太太就立刻把肚中的苦水倒了出来。
原来,老太太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三十多岁吊儿郎当,每天不是出去玩牌,就是叫一堆朋友到家里喝酒。她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实在管不住,幸亏家里还有两套房子,可以有个容身之处。
她每周一次去儿子家打扫卫生,昨天她去儿子家时,发现儿子家多了一只狗,儿子说这狗是别人送的,不停拆家,怎么打都不老实,特别烦人。他让年迈的母亲给他收拾狼藉一片的家里,自己骑着摩托车出去寻乐子,彻夜未归。
老母亲辛辛苦苦收拾了一通宵,忽然听到阳台上传来了呕吐声——转头一看,这只比格犬仿佛中邪了一样,身子东倒西歪,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小塑料袋,全都被它嚼烂了!
老妇人边说边哭,她拉住殷九竹,着急地问:“怎么办啊,要是狗死了,我儿子肯定会怪我的!”
慈母多败儿。
殷九竹又觉得她可悲,又觉得她可怜。她的心里百转千回,只能安慰老妇人:“……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力救它。”
景旭起身去药房拿抽血的针管,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情,只能先抽血化验看看情况了。
意外的是,殷九竹居然跟着他一起走入了药房。
景旭看到她,就想起之前在休息室里发生的种种,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睛,低头准备采血设备。他囫囵着说:“老师,您去忙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谁想,殷九竹居然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景旭:“!!!”
他心里一跳,难道他偷偷藏她头发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我去抽血,”殷九竹无暇注意他的不自然,她低声下令,“景旭,我负责拖住她。你抓紧时间,赶快报警。”
“……什么?”这句话完全把景旭砸蒙了,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才会听到和他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集的词语,“报警?”
“它不停流口水,瞳孔反射和关节反射全部消失,这是典型的大脑神经麻痹症状。我之前在美国工作时,见过这样的病例——”殷九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下意识地握紧了景旭的手,“——那只狗,绝对吞食了大量致幻剂!”
第47章 病例四十七 误食(屏蔽词)的比格犬(……
比格犬2
凌晨四点半, 派出所值班室里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
正在行军床上打盹的小宋警官立刻从睡梦中惊醒,睡在他脚边的警犬也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小宋警官摸过一旁的电话,大脑尚存混沌, 嘴巴已经条件反射似的吐出了一串接警词:“喂您好,这里是xx辖区派出所……景旭?你确定吗?!”
他瞬间清醒过来。
电话那头,景旭语气急切:“小宋警官, 老师说她在美国工作时见过很多次相似病例,基本可以断定是致幻剂引起的。但具体是哪种致幻剂, 我们这里没有专业的检测设备, 查不出来。”
小宋警官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打开电脑调出警务后台:“你有狗主人的名字和地址吗, 我查一下他有没有前科。”
景旭立刻报出来一串地址。
刚才景旭借口给病犬做挂号登记, 老妇人没有一点戒心,就把儿子的地址和真实姓名说出来了, 景旭把资料报给小宋警官,警务后台显示, 这个人并没有吸毒前科。不知道他是最近沾染上的,还是藏得太深, 一直没被抓住。
“景旭, 你们尽可能拖住那个老太太,看好她不要让她给儿子通风报信。这件事我一个人处理不了, 我会立刻上报,让分局缉毒科的同志去围捕。”
当小宋警官和景旭通电话时, 他口中熟悉的“吸毒”“缉毒”等词语,引起了身旁警犬的注意。
战神立刻站起身,两只耳朵如刀锋般笔直竖着,尾巴绷紧下垂, 明显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挂断电话,小宋警官rua了一把狗头,声音兴奋又带着一丝颤抖:“前辈,你也和我一样心跳加速了吗?”
宋一庭公安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基层辖区派出所,负责周围几个小区和街道的治安。他们这个辖区治安很不错,宋一庭入职五年,遇到的最大案件不过是入室抢劫。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辖区居然会有吸毒人员!如果他能参与到这次围捕过程中……
光是想想,他就热血沸腾起来。
小宋警官立刻打电话汇报了所长,所长一听,连忙联系了分局,五分钟后,分局给所里打来了电话。
“——宋一庭同志,缉毒科的同志们正在赶往你们辖区。请你带上你的警犬,做好接应工作!”
……
一场紧锣密鼓的抓捕活动在暗中布局,另一边,还有另一场战役在争分夺秒的进行中。
殷九竹不知道这只比格犬食用了多少致幻剂,只能按照常规方法,先为它催吐,以防止留在它胃中的毒品继续被吸收。幸好比格犬肠胃强壮,即使是幼犬也可以经受住灌药催吐,若是换了其它犬种,这么折腾下来都要没了半条命。
一瓶催吐剂灌下去,几分钟后比格犬立刻有了反应,它嘴巴大张,大口大口的呕着,肠胃里尚未消化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老太太见状吓得大叫,赶忙躲开了。殷九竹没有躲,她扶住狗头,抬高它的身子,它现在神经麻痹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如果殷九竹不扶住它,很可能它会因为食道反流,呛成心源性肺水肿。
黄黄白白还带着血丝的胃液从它的嘴里呕出,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殷九竹瞥了一眼它吐出的东西……
没有消化的狗粮、骨头,一只袜子,塑料袋,居然还有拆包的避孕套!
比格犬真不愧是拆家能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都能吃下去。
殷九竹眼尖的注意到,在这些呕吐物中,有一些介于焦黑色和墨绿色之间、仿佛是茶叶碎屑压制成的块状物,她立刻认出了它们——“叶子”!
老太太:“诶,这是……?”
恰在此时,打完电话的景旭从药方里走了出来。他冲殷九竹微微点了点头,殷九竹接到他的信号,心中大定。
“让你准备个药,怎么磨磨蹭蹭的!”殷九竹故意当着老太太的面数落他,“还在这儿傻站着干嘛,没看到吐了一地吗,赶快收拾一下!”
这些吐出来的东西可都是“证物”,绝对不能被老太太拿走。
景旭默契极了,装出一副老实样子,拿起扫把,把呕吐物全都扫入了簸箕,然后他趁老太太不注意,把呕吐物和沾了“叶子”的扫把簸箕全部封存在干净的塑料袋里,小心藏了起来。
“叶子”就是大ma,在美国的一些地区,大ma合法化引起了不少问题,青少年、老年、乃至宠物都有误服大ma的紧急情况。殷九竹在美国时接诊过类似的病例,大ma属于阿片类药物,这个类别下还包括可ka因、吗fei、芬tai尼、海luo因、甲基苯bing胺(bing毒)、美sha酮、杜leng丁……等等。
阿片类药物中毒,光是洗胃催吐可不够。
刚吞下时,病患会非常兴奋,表现为多动、烦躁,甚至出现幻觉;紧接着进入抑制期,五感迟钝、神经麻痹、肢体僵硬、呼吸缓慢、瞳孔明显缩小呈针尖样;再严重一步,就会进入休克状态,各种神经反射消失,最终呼吸衰竭死亡。
现在,这只比格犬就介于第二到第三阶段之间,它的血压持续下降,呼吸缓慢到几乎察觉不到了。
要解决阿片类药物中毒,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注射纳洛酮。
纳洛酮是阿片受体拮抗剂,可阻止阿片类物质与阿片受体结合。用药后可迅速翻转阿片碱作用,终结阿片类药物中毒症状。*
殷九竹指挥景旭把狗抬到诊室,立刻给狗注射了一针纳洛酮*,同时配合给氧,时刻关注血氧浓度。药效立竿见影,十几分钟的功夫,狗的瞳孔就恢复到正常大小,也有了光反射!它可以缓慢控制四肢,舌头也能自主收回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后怕与庆幸——他们再一次拯救了一条生命。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勤喂水,狗狗就能通过尿液把大ma代谢出去了。
如果这是一般病宠,殷九竹会立刻告诉宠物主人,病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这次,他们必须要尽可能的拖慢速度,不要让老太太轻易离开医院,更不能让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的毒虫儿子,给缉毒警察争取时间。
殷九竹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去诊室外和老太太交代病情,景旭留在诊室里,装作抢救狗的样子拖延时间。
老太太果然被他们唬住,急的不得了:“这,这可怎么办啊……等我儿子回家了,看到狗不在肯定要问我的!他走之前狗还好好的,我去打扫了一次卫生,狗就乱吃东西生了这么重的病,以我儿子的暴脾气,肯定又要摔东西了!”
可真是个人渣。
殷九竹心中咒骂那个毒虫,嘴上安抚老太太:“那不如这样,当他问起您的时候,您就说,您带狗回自己家住了,怎么样?”
……
“东子哥,你说的那只狗呢?”
筒子楼三楼的一户民居里,一个光头男人手里灵巧地玩着一把小刀,一边在阳台寻找着:“小时候我们村杀狗,屠夫拿这么大的铁锹,往狗的脑袋上一砸,力气大的当时就能把狗脑壳砸扁!力气不够大的,狗就晃几下,四肢抽抽地还能站起来,颤颤巍巍的摇着尾巴往主人身边凑,结果主人又是一铁锹给它开瓢!若是遇到不老实的狗,提前拿绳子吊起来,几分钟就把狗吊死了,但这种吊死的狗不好吃,尿啊屎啊都往外漏,肉一股骚味……要我说,这世上最蠢的就是狗了,谁喂它吃的,它就把谁当主人,它临死前都不明白,它明明都冲主人摇尾巴了,怎么主人还要杀它呢?……哈哈哈哈!”
他的话,引起屋里其他几个男人的哄笑。
小小的一居室里,六个大男人或坐在沙发上、或坐在地上,屋里满是烟雾缭绕。音响开着,放着不知所云的音乐,他们在音乐里摇头晃脑,五人中间的茶几上,胡乱摆放着一些装在小袋子里的白色粉末和带着呼吸面罩的金属瓶。
被称为“东子哥”的人,正是这间房子的主人,郭铁东。
他三十多岁,多年不工作,一直这么游手好闲,是街坊邻居里有名的混子。去年,他骑摩托车去跑山时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尝试了一种“提神”的玩意儿……
“艹,我让你丫来我家里,你还真惦记着吃我的狗啊?”郭铁东踹了光头男人一脚,“我妈说,她把狗带走了,你丫想吃狗肉滚去别处吃去!”
光头男人被踹了一脚,干脆顺势躺在地上,伸手摸过茶几旁边的金属瓶,对着呼吸面罩狠狠吸了几口。这些金属瓶里装的都是笑-气,只需几口,那种战栗的爽感就从脚底升了起来,爽的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要我说,还是东子哥幸福。”沙发上的黄毛说,“老婆不如老妈,老婆会跑,老妈可不会跑!我老婆踹了我之后,跟一个土老板跑了,艹,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还是东子哥好,你妈不光给你打扫卫生,退休金还全拿给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