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的留观时间一晃而过,旺财并没有产生任何过敏反应。莹姐一笔一划填好接种疫苗的小本本,递给了旺财的两位家长。
“您二位慢走,”莹姐笑着说,“接种已经完成了,以后不论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们。我们医院是24小时营业的,也有夜间急诊。”
“嗯。”沉默寡言的男主人接过所有的单据,仔仔细细地叠好,收在衣兜内侧,“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肯定会来找你们的。”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
景旭牵着野比,把旺财一家送出了医院外。
旺财一步三回头,根本不愿和夫妻俩回去,频频扭头看向野比。它再次四爪紧紧抓着地面,低下头抗拒着狗绳的拉扯。男主人拽不动它,干脆一把把它抱起来,旺财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见挣扎不开,只能认命地伏在男主人怀里,伸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医院门口的野比。
野比更是恋恋不舍,冲着它汪汪直叫,若不是景旭紧紧牵住它,它就要冲出去和旺财一起浪迹天涯了。
景旭拍拍野比的脑袋,安抚它:“没关系的,旺财就住在这附近,以后还能见面的。”
野比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天渐渐黑了,旺财的主人抱着他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太阳落下的远方。野比执着地望着旺财离开的方向,直到旺财的背影被夜色吞噬了,它才落寞地趴下。
景旭没想到野比会和旺财如此投缘,他打定主意,如果明天工作不忙,他一定要早早带野比去小树林遛弯。若是没人的话,他会放开野比的狗链,让这对小伙伴自由自在地撒欢、在草丛间奔跑。
没关系的,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明天,野比和旺财就能再见面了。
第57章 病例五十七 衣冠禽兽(二)
衣冠禽兽2
景旭从未想过, 他和旺财的第二次见面会来得这么狼狈、这么突然。
……
上午,殷九竹正在诊室接诊两只□□失败的蜥蜴,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隔着门板, 可以隐约听见女人的哭嚎和男人的怒吼。
殷九竹被吵得连病例都写不下去,吩咐旁边的景旭:“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要是有人来闹事,别让他们欺负莹姐。”
景旭应声点头, 走出了诊室。
穿过走廊时,他看到其他诊室也有医生护士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皱着眉头看向大厅, 不知要不要过去帮忙。
大家议论纷纷。
“这又是哪个客人啊?”
“出什么事了?”
“犬专科的老王和佳丽在呢。”
“最近他们没做什么大手术啊, 都是常规手术。”
正如大家所说, 医院大厅里那两个焦头烂额的面对顾客的人正是犬专科的王医生和搭班护士佳丽。女顾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甚至紧紧扯住了佳丽的双腿,抱着她又哭又闹;旁边的男顾客则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王医生破口大骂,声音极具穿透性。
王医生赶忙安抚他们:“两位客人, 我们的疫苗都是从农业局下属的畜牧局正规采买的,所有的证明都齐全, 您不……”
“呸!!”男人一把推开王医生, 对周围抱着猫猫狗狗的顾客们大声说,“你们快别在这里看病了!这么大的医院, 谁能想到是个黑店!我昨天带狗来打疫苗,本来狗特别健康活泼, 结果一针下去,狗就出毛病了!”
坐在地上撒泼的女人更是不得了,又哭又嚎:“旺财啊……旺财啊……!!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害了你!!要早知道这家医院有问题, 妈妈说什么都不会带你来打针的!!”她一边哭,一边向周围的顾客哭诉,“我们旺财原本是只流浪狗,我看它可怜,给了它一口饭吃,就这样把它带回了家!没错,它不是什么品种狗,它就是个土串串,但土串串也是我的心头肉啊……在我心里,再名贵的品种狗,都比不上旺财,它每天晚上都要和我们两口子一起上床睡觉……”
两人的愤怒与眼泪是如此的真实,抱着爱宠的顾客确实被他们影响到了,有几名顾客面露迟疑,居然真的有一位顾客牵着狗离开了。只要有第一个人离开,陆陆续续就有人被带动着一起离开。
转眼间,医院大厅就空了一小半。
女人还在哭着,她哭得站都站不起来,眼泪唰唰往下掉着,看起来真的把狗狗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
景旭认出了这对夫妻——他们,正是旺财的主人!
景旭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想要把女人扶起来:“大姐,您先别哭,旺财怎么了?是对狂犬疫苗过敏吗?王医生是犬专科的专家,有他在,旺财不会有事的!”
看到景旭,那女人反而哭的更难过了,她紧紧攥住景旭的手,力气大到几乎要把景旭的手抓破:“小伙子,旺财已经……旺财已经……”
“旺财究竟怎么了?”
女人哭的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向一旁的纸箱。
景旭这才注意到,在男主人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快递纸箱,纸箱的盖子虚掩着。
景旭心里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那种预感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
他提步,木然地一步步走近纸箱,伸手轻轻掀开了纸箱的盖子——
纸箱内,一只黄白花的短毛小土狗安静地躺在箱中,它全身被柔软的毯子包裹着,身旁放着一个小玩具,全身定格在肌肉紧绷的状态,嘴角满是血沫。
它的胸口没有了一丝起伏。
它已经死了。
旺财——死了。
……
“景旭,景旭?”
这一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景旭魂不附体,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殷九竹看不过去,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后,她拿起桌上的本子,重重敲了景旭的脑袋一下。
这一敲,她可没省一点力气。景旭被她重击之下,意识终于回魂了。
“啊!”他捂住脑袋呼痛。
“知道痛就好,知道痛就没傻。”殷九竹落座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双明眸直直望着他,“旺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想和我聊聊吗?”
“……”景旭低头,看向自己纠结在一起的手指,说,“老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很傻、很不专业,干这行,总要面对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死亡……但是我没想到世事会这么无常。”
“我昨天还在想,今天我要早些下班,带野比去找旺财玩。”景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苦笑着说,“昨天旺财离开前,野比一直在冲着它叫。如果早知道那是旺财和野比的最后一面,我肯定会放开野比,让它们再玩一会儿的。”
旺财主人哭诉,旺财昨天回家后,胃口一直不好,半夜就吐了两次,他们本想第二天一早就带它来医院看病,没想到它根本没撑到早上,就突然离开了它们。
旺财在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它的四肢蜷着,眼底全是血丝,嘴边还有血沫淌出。
主人坚持认为旺财是死于疫苗,在医院大厅里又吵又闹,还嚷嚷着要报警,说要让所有顾客都知道,他们医院用的疫苗是能害死狗的假药!
他们在医院里闹了一上午,高院长实在没办法,只能赔钱了事。
男主人狮子大开口,想要五千,高院长说,这又不是品种狗,五千太高了。
女主人肿着眼睛质问:“所以在你们医院眼里,没有品种的小土狗死了就白死了吗??它确实不值钱,但我养它到这么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它,我付出的心血谁来赔给我?”
这番话堵的高院长没话说,最后两方拉锯了好久,以三千块钱了解了事件。
女主人收下钱后,抱着狗狗的尸体边抹泪边离开了。
景旭追上去,塞给女主人一套崭新的狗链——昨天,他看到旺财用的脖圈式狗链太紧了,本想今天送它一套胸背式狗链,没想到这个礼物直到旺财死后,才送出去。
听完景旭的叙述,殷九竹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她起身拍了拍景旭的肩膀,主动提议:“你今天不是还没遛狗吗?我陪你去遛狗吧。”
若是前几天,景旭能和殷九竹一起遛狗,他绝对要开心死了,两人牵着狗狗一起在树林中散步,这四舍五入就是约会啊!但今天他实在没力气动那些旖旎心思了,整个人又颓又丧,殷九竹推着他的肩膀走出医院,又把狗绳塞进了他的手里。
其他狗已经遛完了,但是野比性子太“野”,其他人降不住,每天都要让景旭亲自留。
刚一套上狗链,野比就兴奋的上蹿下跳,仿佛体内有个永动机。它知道殷九竹和景旭是救过自己的狗命的人,一从笼子里放出来,就扑到殷九竹身上,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然后又摇头摆尾地去找景旭,伸出湿答答的舌头去舔他的裤脚。
看到它如此热情活泼的样子,原本笼罩在景旭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散去了。
要不然都说狗狗是小天使呢,没人能拒绝这样诚挚纯粹的爱意。
景旭牵着它走出医院,殷九竹裹紧身上的大衣,走在她身边。最近又降温了,殷九竹的外套有些薄,她不住地往手心里吹着热气。
景旭见状,赶忙说:“老师,现在太冷了,你还是回去吧。”
“不了,我在医院呆了一天,也想出来走走。”殷九竹故意揶揄他,“还是说,你支开我是想找个地方自己偷偷哭?那你不如现在就哭吧,你早就在我面前哭过一次了,不差第二次。”
她说的,是上次他“英雄救美”时,一边揍人一边掉眼泪的窘样。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景旭那次真是急疯了,才会忍不住掉泪。
他又觉得丢脸,又觉得窘迫,赶忙给自己开脱:“那次是意外,我从10岁起就没掉过眼泪了!”
“哇,那景旭小朋友真厉害呢。”殷九竹说,“要不要老师给你鼓鼓掌?”
说着,她还从兜里拿出手,装模作样地啪啪拍了几下。她指尖冻得通红,脸也冻得通红,鼓掌时,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里响起,衬着她的笑脸都明媚了几分。
景旭臊得不行,干脆加快脚步拽着野比往前走。
他本就人高腿长,殷九竹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殷九竹冲着他背影喊:“景旭,你走这么快干什么?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景旭回敬她:“现在已经是在医院外了,你不是我的老师了,你只是我的房东!没有哪条规定要求房客必须等房东吧?”
“……”殷九竹无奈,只能一路小跑地追过去。
景旭放慢脚步,慢慢等她赶上。
其实景旭心里清楚,殷九竹故意聊这些漫无边际的话,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要让他再想旺财的事情。
但是,就算他不想,野比也会想的。
野比今天被关在笼子里,并不知道昨天才拥有的好朋友,今天就永远的失去了。
从医院到小树林的一路上,野比没有像往常一样东闻西嗅,而是埋头一路小跑,期待着和朋友的见面。
看着这样急切的野比,景旭低声开口:“九竹,我……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旺财不是死于疫苗过敏。”
殷九竹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疫苗急性过敏发作的很快,刚打完疫苗的一个小时内,动物就会发生抽搐和休克。旺财就算真的对疫苗过敏,也应该是不影响性命的慢性过敏。下班前,我和王医生讨论了一下,他注意到旺财死时的样子,四爪痉挛回缩,嘴边的血沫是因为它自己咬烂了自己的舌头,这说明它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心脏骤停,呼吸停滞——我们都倾向于,它是突发心脏疾病离开的。”
景旭没有说话。
殷九竹又说:“如果要搞清楚旺财是怎么死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尸检,尸体不会说谎。但是那位女士已经哭到站不起来了,出于人道考虑,我们没有办法跟她说:‘请你把狗的遗体交给我们吧,我们把它解剖了,搞清楚它是怎么死的,再把狗缝好了还给你’。”她停顿了一下,“这么说,是会被打的。”
每个经验丰富的兽医都能看出来,那只狗并不是死于疫苗。高院长自然也知道,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赔钱,息事宁人。
景旭一路沉默着,牵着野比走向了小树林。
刚一到小树林,野比就兴奋地上蹿下跳起来,硬拽着景旭走向昨天和旺财相遇的地方。
但是,不论它在这里转多久,它也没能找到小伙伴的身影。
它焦躁地原地转着圈,伸长脖子汪汪吠叫。
它的小伙伴呀,它的小伙伴呀,它的小伙伴究竟在哪里呢?
明明约好了今天要一起玩的,明明约好了今天要互相闻屁股的,明明约好了要一起淌泥坑,要一起把沙子刨得到处都是,还要比赛谁跑的最快、谁跳的最高。
可是它的小伙伴呢?
野比不明白,为什么旺财爽约了呢?
是不是它来的太晚,旺财已经离开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旺财一定会给它留下“记号”的!
野比抽动着鼻子,焦躁地在小树林里团团转着。它的脑袋几乎要扎在泥土里,它在树根旁嗅闻,它在草坪里嗅闻,它在它们最爱的大石头旁边嗅闻。
但是闻来闻去,野比都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
它怔住了。
殷九竹不忍心,弯下腰摸摸它的头,轻声告诉它:“野比,旺财……离开了。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它和它的主人搬家了。”
她不知道狗狗听不听得懂,但她这时候格外希望它能听懂。因为它听懂了,就不会伤心了。它会很快接受小伙伴的离开,在它未来漫长的生命里,它还会遇到许许多多可以闻屁股的小伙伴。
突然间,野比站起身向着前方扑去。
景旭吓了一跳,若不是他及时拉住狗绳,野比就要冲出去了。
野比身上还牵着狗绳,它不停挣扎,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可那里除了树就是树,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