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芝忽然看见了她手里提的大包小包衣服化妆品，又开始了埋怨。埋怨她不懂事，看病人都不晓得买些值钱的能拿得出手的礼物，怎么好意思空手来。
正数落着，医生们浩浩荡荡从病房出来了。
一个医生摘了口罩跟她和王兰芝讲病情，指了指身边另一位医生，“这是我们医院心外最好的专家乔医生，他给出的治疗方案是保守治疗，不到万不得已不建议手术。”
这位戴着蓝色手术帽和蓝色口罩的医生，对唐一千点点头，一双好看的眼睛慢慢弯起来，看上去是在笑。
唐一千也客气地点头回应，并报以微笑。
听完医生的病情分析介绍，王兰芝忽然开始嚎：“我儿子明明是心脏的问题，怎么到你这里来又增加了肾脏的问题。”
她一下子想起什么，停止了哀嚎，一本正经问：“医生，这个肾脏是腰子吧？那这腰子的问题不耽误找媳妇生娃吧，”还怕医生听不明白，“就是那个啥，传宗接代。”
前头出来的急诊张大夫微微一笑，“你放心，现阶段病情如果控制好了，是不影响勃起功能和性能力的，但是病情发展恶化下去，出现一些并发症，就不好说了。”
王兰芝又重新开始嚎。
张大夫同情地看了唐一千一眼，嘱咐她安抚好家属情绪，又让护士安排转到心外或者泌尿科病房，还补充了安排缴费的信息。
护士说：“是联系心胸外科的病房还是泌尿科的病房？”
张大夫说：“哪儿有病房转哪儿。”
到补充缴费的时候，王兰芝像聋了一样，护士说了几遍她都无动于衷。
唐一千把缴费单子往她手里一塞，“去给你的宝贝儿子缴费，不缴费医生给你停药，还把你儿子从病房里推出来，让你们睡到大街上去，到时候你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后悔都来不及了，还想抱孙子，抱个屁。”
王兰芝说她没钱，钱都拿去给了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彩礼就给了万紫千红一片绿。一万张紫色五元人民币，一千张红色百元人民币，还有一千张绿色五十的人民币。
唐一千给她三十万这件事，在仙女镇也算是小小轰动了一把，即便傅一宁瘸了一条腿，即便他心脏不太好，肾脏也不太好，可依旧有媒婆上门。不过这么快就有了人选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果真是宝贝儿子，你可是下了血本了。”
“就这还不满意，”她学着另一个女人的腔调，“人家都是‘万紫千红一片绿，外加一动不动’呢，车子和房子都要准备的吧！”
芝兰玉树柴禾鸡店有一辆采购用的昌河车，破是破了点，好歹是一辆车。这个用了王兰芝和傅贵一辈子的积蓄盖的这栋沿街小楼，楼下两层经营，楼上一层装修一下做新房，岂不正合适。
那个姑娘偏不，还想再要一辆新车一套新的婚房，这样看来要么自个儿是个有主意的，要么她的家人是有主意的。
傅一宁有一个从小学就青梅竹马的相好，姑娘长得娇柔可爱，那时尚在人世的傅贵也是对她喜爱有加。可邪门的王兰芝死活不同意，硬生生上门羞辱了人家，那姑娘是个烈性的，一气之下出去打工了，没几年带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四岁大的男孩回来，在仙女镇也开炒鸡店，竟做的也非常红火。
用课堂上老师讲的，分析那时王兰芝的心理是一种极为变态的“掌控欲”，属于全能型自恋。你们再相爱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我说了算。
晚上唐一千去买晚饭回来，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姑娘。
皮肤白净，不胖不瘦，烫了很时髦的卷发，口红的颜色比较娇艳明亮。健康美丽，看外形配傅一宁绰绰有余。
她很是亲热，张口“妹妹”闭口“妹妹”的。上来就佯装打自己的脸，说自己来晚了，听到消息又不赶不上车，真怕是耽误了正经事。
“你看，妈，”她说，“如果我们有辆私家车就好了，一宁没法开车可是我有驾照，不论去哪儿，导航定好，不晓得有多么方便。”
王兰芝一改之前对她的抱怨埋怨，满脸堆笑，连声说是是是。
唐一千乐了，没想到王兰芝也有今天。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自有恶人磨。现在的刁民都是高段位的，脸上堆着笑，身后藏着刀，杀人于无形。
那些破坏人家庭婚姻的，都不一定是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多的是梨花带雨，都是打着真爱的幌子成功的。绿茶婊这个称呼，也真真侮辱了绿茶。
这个女人把纸袋的衣服取出来，挨个分析这衣服的款式颜色牌子价格，“你看你这么破费，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这些我竟都穿着合适，看来真是一种缘分呢，早听说妹妹大气爽快是个有能力的，上学的学费都是自己赚，你那么不容易竟还想着我给我买这么多东西，真是让我好生感动。”
我擦！这就是传说中的借花献佛？
唐一千凶巴巴盯向王兰芝。
王兰芝心虚地不敢与唐一千的实现碰撞。
傅一宁很是心疼，“小千，你现在还没正式工作，以后不许破费了，去年你给我的那个大衣要七八百，我天天在店里油烟瘴气的，哪有机会穿那么贵重的衣服。”
唐一千憋得难受，便跑到外面去透口气。
市第一医院占地面积大，院子做成曲径通幽的园林状，植被搭配合宜，大都是终年常绿植物和一些花草，此时有花落亦有花开，不给人一个悲伤春秋的机会。
天很黑，温度不冷不热，唐一千坐在石凳上发呆。
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剥皮抽筋，吃了骨头不吐核。住院费好歹王兰芝去支付了，但是她骂骂咧咧极不情愿，显然是如意算盘落空了。
“唐小姐。”
乔东遇穿着简单的白色V领薄针织套头衫，搭配米白色休闲裤子，浅色平底休闲鞋子，非常温文清雅，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乔医生，你下班啦。”
小花园的灯分明地照在他脸上，眉眼鼻唇，五官是那么好看，连喉结都那么性感。
聊了聊她的旧伤、傅一宁的病情，还有病房。
乔东遇甚至还提起来安清澄，说他近日十分想念她做的清蒸鲈鱼。唐一千讪讪一笑，“乔医生和安医生的感情，可真让人羡慕。”
乔东遇知道她误会了，话到嘴边，没有解释。
她一时有点感慨，“乔医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怎样才能遇到那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呢？”
乔东遇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见相爱是世间最没有缘法的事。”
“只能靠缘分吗？感情就不能培养吗？”
“我认为不能，我信奉一句话，‘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所以，你只需要等，等他恰好出现，你抓住就好了。”
第二天傅一宁就被转到了心外的病房，张医生说是乔医生帮忙从中卖人情斡旋得来的。
傅一宁是心包疾病并发肾炎，心脏多年前做过手术，虽然能力弱些可好好保养得体倒也没有大碍，倒是这个看上去并不严重的急性肾炎，处理不当恶化成尿毒症就可怕了。
护士又来催缴费的时候，乔医生和泌尿科一个医生正在傅一宁床前查房讨论。王兰芝把缴费单往唐一千手里一塞，“我没钱了，钱都拿出来给你哥订婚了，你哥从小最疼你，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唐一千看都不看，任由那个缴费单子飘然落地。
护士很无语，转身走了。
王兰芝抬手就对着唐一千的脑袋招呼，“你这个死孩子白眼狼，看你这个倔强的样子我就来气，你从小就是一个这个倔样子，你将来又不需要娶媳妇，你要嫁人的，男人是要给你钱的，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手里少说还有十万，你留着那十万干什么？”
唐一千闪开身，抓起自己的包往外走。
王兰芝跑的更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跑，你往哪儿跑，去给你哥哥缴费。”
几位医生劝架，唐一千缩到墙角。
乔东遇摘了口罩表情严肃瞪了王兰芝一眼，然后对唐一千说，“唐小姐，你跟我来一下。”
他用一次性纸杯倒水给她，便自顾自忙碌了。
唐一千懂得，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有人来叫他会诊。他临出门清了清嗓子，“唐小姐，请自便。”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唐一千到底把钱缴了，她对自己也对王兰芝说，“这是最后一次！”
泌尿科的医生说，傅一宁恢复状况良好，最快一周就可以出院，但要定期复查。张静静虽然精明了些，可对傅一宁照顾起来倒是尽心尽力，十分关切，令人宽慰。
王兰芝当然没有再找麻烦，有钱的王八大三辈。但是两人也会在她面前讨论车子，手持一张车的宣传单页，开始讨论有一辆车的好处。
伟大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过，如果他闭上嘴巴，那么他的手指会说话。这两个人的心思就像怀孕后期的肚子，根本藏不住。
途观，少说也二十多万，胃口不小，吃相有些难看。
张静静又拿出一张单页，是一辆白色的POLO的宣传材料，“其实，这个车也是不错的，最顶配也不过十几万，空间大，到时候拉人拉货都实用，听说还很省油。”
“不许再跟小千要钱，我不要车！烦死了！”傅一宁羞愤地用被子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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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医院后院小花园有少许灯亮着。
“唐小姐？”
他穿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左手腕一个质感极好的手表，右手手腕戴一个黑色薄针织护腕。这一个场景有些眼熟，似曾相似，但也想不起来。
“乔医生，刚下班？”
“今天本来休班，可是临时有一个紧急手术，我来做了一个加台。”
点点头，再也找不出话来。他忽然笑了，自嘲地说：“以前，我有个朋友，她说我分外无趣，我是不是也带给你这个感觉？”
无数乌鸦从眼前飞过，很多黑线流淌下来，“安医生定是不会觉得你无趣，他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水一样的男人。”
“清澄倒是十分有趣。”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的朋友并不多，他们都觉得我不太会玩，不太有趣，又老气横秋。可能外科大夫不是受欢迎的职业。”
“天地良心，”唐一千失笑，“我可听你们科护士私下八卦了，追你的女人车载斗量，还说自己不受欢迎，乔医生，谦虚过度遭人嫉妒。”
他看着她，没再说话。
“乔医生，你知道吗？现在社会，只需要男人有一副好皮囊便有貌饮水饱。而且当今还流行霸道总裁——就是一种弱智男。他们面瘫，情商低，口味奇葩，不尊重女性，喜欢看不起他甩他一个耳光的女人。”
她学着偶像剧的腔调，“女人，你的独特吸引了我，送你一个鱼塘怎样？”
他开心地笑起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很节制，连非常开心的笑，都控制在一个度之下。有个词可以形容，叫做“得体”。
唐一千要回学校，乔东遇要回住处。
两人一起去车棚取自行车。
她没想到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白色自行车。
唐一千自然不知道这个车子是Pearson根据个人量身手工打造定制的自行车，价值不菲。
她心里想的是，难怪安清澄对他如此爱恋，这个人虽然外形气质不像人间的，但是行为比较接地气和实在。
乔东遇说自己每天晚上都会沿河骑行最少十公里，现在可以做一件显得自己绅士又可以锻炼的事。
“请允许我送你回学校，希望唐小姐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完成……很抱歉我想不起来那个成语了。”
唐一千哈哈大笑，告诉他那个词叫“一箭双雕”。
五月的风，柔柔软软，裹挟着淡淡花香，瞬间心情大好。唐一千骑着自己二手市场八十块淘来的自行车，双手离开车把，让风吹过自己的脸庞，扬起自己的头发。
乔东遇在后面看呆了。
差点撞了树。
琅琊大学门口，学生三三两两，其中一个尖叫：“妈呀帅哥！我靠快来看，太帅了！是明星吗？”
“乔医生，你快点逃，要不一会被生吞活剥了。”
唐一千看着渐渐聚拢过来的同学们，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喊“别想了，人家是弯的”。
他倒不着急，一条长腿支地，含笑不语。真是，这样好的涵养，并不自持美貌生骄。
乔东遇道了别后，就骑车走了。
唐一千这才发现，刚才骑车这一路，他一直将就着自己的速度。因为他的车子性能真好，比电动车速度还快些。正想着，忽然发现他又骑回来了，“唐小姐，你们学校附近有没有此时还营业的餐厅？我需要吃晚餐。”
琅琊大学后街，烤串小火锅，只要不是放假期间，每天营业到凌晨三点。琅琊大学周边学生成双成对在外租房同居的多，年轻人又不懂节制，昼伏夜出是常有的。唐一千点了羊肉串，牛肉串，烤鸡翅，烤五花肉，烤蒜，烤辣椒，还要了一个小火锅涮毛肚。
乔东遇说：“你确定是我们两个人吃吗？”
她还叫了雪花啤酒。屋子里开足冷风，把椅子调整到合适的距离，“乔医生，你不用客气，你帮了我哥那么多，我理应当请你吃饭感谢你，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
与他聊天很是有趣，唐一千时常觉得他不是医生，他应该是心理学家，或者哲学家，总是讲话言简意赅，一言以蔽之。她有些相信那句话：聊天也是需要对手的。
吃过饭回学校。
前门关了，他们来到学校后门。
他看着唐一千抱着后门那棵很大的法桐树，三下五除二爬上去，轻轻一纵就落到地上，隔着铁门跟他再见，然后像个什么小兽一样窜走，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过了几天，傅一宁出院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张静静说，“我们也不是要你的钱买车，我们只是想借借你的钱买车，你不借没关系，我们回去找乡亲们借借，庄里庄亲的，总还要看三分薄面。车子总要先买好，再慢慢还好了。你不借，我们总也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