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忱看着她淡淡笑了笑,接过她手里那张画纸。
那是一张水粉画,色彩丰富,配色大胆又特别,形态有些抽象,乍一看并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顾忱正看着,沈意眠又递进来几张别的。
他的目光还落在最开始的那张画上,顺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沈意眠还在那傻乐,下意识地以为顾忱问她名字,赶紧笑眯眯地答:“沈意眠。”
顾忱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头扯了扯唇角。
他没有纠正她,只微微点了点头,举起他第一眼就看上的那张画,问:“这个多少钱?”
沈意眠没想到顾忱这么快就问价,一时反而犹豫了一下。
来之前,她原本以为今天怎么也能卖掉四五张,结果一分钱都没赚到。
想到辛歆那一万块钱的报名费还遥遥无期,她一咬牙,试探性地伸出两根手指。
试试呗……
不行就给打个折,能挣一点算一点。
顾忱看着她比出一个V,向她确认:“两万?”
前方小谢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学生卖的小破画要两万啊?!
老板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还能被个小丫头坑呢!
他操心地回头想再提醒几句,可顾忱根本不看他。
不敢主动出声打断,他只能又憋屈地坐回身去。
沈意眠其实和小谢一样震惊。
两万?
她想都不敢想。
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她刚想纠正说是两千,顾忱又开口问:“手机付?”
沈意眠不可置信地呆呆看他。
连价都不讲的吗?
还真的是人傻钱多啊……
顾忱那头已经掏出手机准备付钱,沈意眠内心却还在天人交战。
这人愿意付这么多钱买她一张画,就说明他是喜欢的。
那……这也不算强买强卖……吧?
“那个……”
她心慌地抓抓脸颊,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您这么爽快,我给您打个折吧。”
顾忱握着手机,靠在窗边看着她,不提要求,只等着她继续。
“就……五千吧……您给五千就行了……”
话毕,她心里默默地把刚刚给自己标榜的“良心商家”称号划掉。
顾忱浅笑,“两万打折到五千?”
这价格定得还真是有些随意。
沈意眠心虚得冷汗直冒,硬着头皮瞎扯:“是啊,我看先生您和我特别投缘,就给您一个特别折扣。”
顾忱明知她是胡诌,却懒得与她计较是怎么个“投缘”法,没说什么,很快就付了钱。
“对了小孩。”
他突然想起什么,“这画,是谁的作品?”
沈意眠哽了一下。
那画筒里的画有的是她画的,有的是辛歆画的。
而顾忱买走的那张,恰好是她用时最久,也是最喜欢的一张。
她本想如实说,但转念一想,应该没有人会想要花五千块买她一个无名小卒的画吧。
万一她说了实话,这人要退货岂不是更尴尬。
反正她今天坏事已经做了,干脆就昧着良心继续编:“是一个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虽然不知名,但是您喜欢最重要,对不对?说不定哪天它就升值了呢!”
好在顾忱没有继续问,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说:“希望如此。”
看他低头将画重新卷起来,沈意眠还在为“讹”了他五千块钱有些良心不安。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又想出一个将功补过的好主意:“先生,要不……我再送您一幅画吧,刚才那几张里面您随便挑,都可以的。”
顾忱却摇摇头,“不用了,我就喜欢这张。”
他收好画,轻扬下巴温声道:“好了,回去吧。”
车窗重新升上。
听见车子重新启动的声音,沈意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伸手去敲窗户。
顾忱的脸再次出现时,她的手已经从口袋里掏出好几颗草莓软糖,各个带着粉色的透明包装,上面还有只小猫的脸。
“先生,这是赠品,很甜的,你尝尝。”
沈意眠一股脑将糖全塞进顾忱手里,又冲他笑着挥挥手:“先生再见!”
车子终于慢慢驶离停车场。
顾忱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小女孩越来越远的身影。
灰扑扑的视野范围中,她身上那件枚粉色羽绒服像是这深冬萧瑟里唯一的色彩,将整条街都衬得明亮了些。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那把软糖,随手一颗颗整齐地码进后座的储物格里。
这些年他的饮食都是营养师精心搭配,糖果这种东西,他几乎有十年没碰过了。
正在开车的小谢朝后视镜里已经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顾总,那小姑娘是不是讹你啊?就那东西还要两万?!谁知道那些画都是什么来头,您家里那么多名画,买这个干嘛啊……”
顾忱拿过刚刚收好的画,又打开看了看。
他虽然不是学艺术出身,但从小跟着靳娴耳濡目染,后来又因为工作特意去了解了些专业知识,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这张画虽然技法还有些稚嫩,但色彩一流,意境和感觉都很优秀。
他说喜欢,并不是假话。
即使真的两万块拿下,他也觉得划算。
他看着那副画,像是星空,又像是大海,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突然,他发现画的背面似乎印出几个字。
他翻过来,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底:
顾盼/沈意眠
顾忱看着那几个字,极淡地扬了扬唇角。
从刚刚那丫头掩饰不住的心虚表情,他早就猜到了。
什么“不知名画家”,就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那小孩在想什么,明明撒的谎一下子就能被拆穿。
“现在的小孩真是了不得,坏心眼一大堆,唉……我们那时候……”
小谢还在前面抱怨着,说到一半突觉后面没了声音。
他背脊一凉,连忙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顾忱。
顾忱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个小孩而已,不至于那么复杂。”
小谢立刻意识到刚刚自己话太多,连忙闭嘴。
顾忱虽然看着温和,但他不工作时一般话很少,一不说话时就显得极有距离感,明明也才二十六七,总生出几分莫名的压迫。公司的人也都对他毕恭毕敬,很少私下与他亲近。
即使给他开了两年多的车,他也总觉得跟这个老板“不熟”。刚刚也就是因为那小丫头,他一时八卦多嘴了几句。
顾忱的车开走没一会儿,辛歆就从美术馆的台阶上跑了下来。
“哎我跟你说,我刚刚进去找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个大叔,超级帅的……”
辛歆还在花痴地回忆,就被沈意眠兴奋地抱住,向她汇报喜讯:“辛歆,我卖出去啦!”
辛歆被她逗笑:“什么你卖出去……”
话说一半,她反应过来:“画卖出去了?!”
沈意眠笑着直点头,
“卖了多少啊?”
深意眠松开她,伸出一个手掌比划:“五千!“
辛歆一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五千……?就这么一会儿你卖了五千??几张啊?”
“一张啊。”
当初两人决定过来卖画时,心理价位是三百到五百一张,要是能卖个四五张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
可现在沈意眠一张画就卖了五千,可以说是超出预期太多。
两人开心得又跳又笑,决定继续蹲在美术馆门口碰碰运气。
辛歆想到什么,问沈意眠:“眠眠,你卖的哪张啊?”
“就是我通宵画的那个顾盼。”
“哦。”
辛歆应声,垂眸眨了眨眼。
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
沈意眠拉拉她的袖子,笑眯眯道:“我们待会去吃火锅庆祝一下吧。”
辛歆犹豫了一下,“我们才刚刚挣了钱,马上就花钱,不太好吧……”
沈意眠却不太在意地扬起下巴,像大姐大似的拍拍胸脯:“没事儿,我用私房钱请你!”
-
周一早上一到教室,沈意眠就看到班上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讨论什么。
“就这还要一千五?太黑了吧。”
“就是啊,这颜色都出框了。”
“你是被坑了吧?找她退钱啊!”
被七嘴八舌围在中央的女生名叫石青,是名音乐特长生。听着大家的讨论,她的脸色越来越丧,看样子都快要哭出来了。
看到沈意眠进来,人群中立刻有人说了句:“还不如找沈意眠画呢!”
旁人有人笑道:“人家家里那么有钱,才不靠这个挣钱好不好。”
突然被cue的沈意眠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问了句,“什么呀?”
刚刚说话的短发女生跟她解释:“石青在网上约了个人设稿,花了两千块,结果出来的效果特别差,我们都怀疑她被人骗了。”
说着,她把石青发在群里的图给她看:“你是学画画的,你看看,是不是很无语?”
沈意眠看了一眼那张图。
那是张动漫风格的男人画像,中规中矩,是当下二次元流行的风格,虽然和她平时的作画风格大相径庭,但她也看得出来,作者绘画功底确实一般。
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去评价这画到底值不值两千块钱。
因为她马上就想起前两天自己的那单“生意”。
石青平时出手阔绰,性格也温软。
她嫌麻烦,也不想跟人去争执,并没准备去找画手退钱。
旁边的女孩子们却还在为她打抱不平:
“你铁定是被坑了啊集美!这水平最多也就两百!”
“青青你也太好说话了,就是看你大方才坑你,这成品图和她放网上的那些差别也太大了吧!”
“这画手太不要脸了!想钱想疯了啊!”
“要不你也发到网上曝光她吧!”
“对对对,这种没良心的黑心画手就该曝光她!”
“干脆报警吧!这算不算诈骗啊?”
沈意眠的心都沉了下来,完全没有心思参与到她们的讨伐中,只得默默退回到座位。
她们虽然是在谴责那个画手,说出的字字句句却都刺在她心上。
石青这只是两千。
她可是“坑”了那个人五千块啊!
这算不算诈骗啊?!
她越想越后怕。
不知道那人反应过来之后会不会报警。
美术馆外边是有监控的吧?
她当时怎么不蒙个脸呢!
要是她被抓了,同学们会怎么看她?
父母会不会觉得特别丢脸?
坐牢有没有饭吃啊……
不如自首吧?
脑海中正上演着伦理大戏,坐她后排的数学课代表肖祁给她扔过来一个面包,待她回头看时,他又装作无意地低头写作业,旁边几个男同学则看着他起哄。
沈意眠将面包递还回去,“谢谢,我吃过早餐了。”
肖祁刚想说什么,差点迟到的辛歆抱着书包从教室门口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在沈意眠旁边坐下。
沈意眠看她满头大汗地在书包里翻找,问她:“怎么这么赶啊?”
辛歆拿出纸巾擦着额头,“我妈又进医院了,我送我弟上学去了。”
沈意眠已经不记得这是这学期的第几次了。
反正她的记忆里,从初二下学期开始,辛歆的母亲好像就经常出入医院。辛歆的父亲工作很忙,母亲不在,照顾弟弟的活儿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她这个姐姐身上。
她俩都是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进入的英德中学,早就约好要一起考上陆北美院附中。
作为全国最好的美院之一,陆北美术学院几乎是所有美术生的向往之地。而进入美院附中,就是成功进入陆北美院最稳妥的奠基石。
可到了初三,辛歆却突然犹豫了。
沈意眠自然知道原因。
她看着辛歆,刚刚那股要去“自首”的冲动又慢慢褪了下去。
算了。
至少要到中考结束再说。
早自习开始后,课代表们照例在讲台前收作业。
沈意眠收好英语作业走出教室时,一直偷偷看她的肖祁抱着数学作业赶紧也跟了上去。
两人刚下到三楼,沈意眠远远看见校长和教导主任带着几个人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起初她并没有太在意。
这边是教务办公区,平时碰到一些学校领导也很正常。
但等她看清校长旁边那个高个男人的脸,立刻感觉一股电流从头蹿至脚跟,连抱着作业本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地开始哆嗦。
那狭长的双眼和深邃轮廓。
还有依旧是看不到任何瑕疵的崭新穿着。
分明就是前两天那个被她“坑”了五千块钱的男人。
他……他找上门了?!!
她只觉得心跳像擂鼓般,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学校的,竟然还直接找到校长那去了。
看来事情很严重啊。
被吓呆滞的功夫,男人似是有察觉般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