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辰点头。他有印象。那时岳时远还为她办了升学宴。一流高校,金牌专业,人人道贺。他初来乍到,与周围格格不入,沉寂得像块木头,她已经在人群中央发光。只是后来她怎么又出国学了珠宝设计,他就不得而知了。
女人的声音冷淡,没什么怀念的温情:“开学一个多月,我就觉得无聊透顶。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学美术设计的同学,去蹭了他们的课——哦,我初中的时候就学过画画,画得还不错——之后就决定要换专业了。但是呢,校内转专业意味着我大一一整年都要浪费时间在我不喜欢的专业课上,我没这个耐心,直接跟美院的课程和项目。到第二年,我考过了语言,手上也有了像样的作品集,就申请到了国外的学校。之后……也就这样了。”
岳辰看着她,轻声道:“你应该是很喜欢这个专业和现在这份工作的吧?可是为什么你的话听起来,也不开心呢?”
方幸珝思绪一收,嗤他:“小孩子才天天傻乐呢。”
岳辰:“……”
他想找些论据来反驳,但没来得及多想,外面炮仗的声响愈发密集起来。时间迫近零点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
欢腾的脚步奔跑在廊道,而后房门被敲响。
“岳辰,快出来放炮啦!我跟那群小朋友拿了好多种炮!”小朋友岳琦发起热情邀请。
岳辰肩膀一紧,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方幸珝。
方幸珝从中读出了他的意思:你要不要躲起来?
她冷嗤:“果然是小孩。”
只见她大步起身,径直去开了门。
“姐?”岳琦大惊,下意识去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方幸珝一巴掌把他视线压了回去,她捏着弟弟的脸,笑道:“在你跟小朋友嘻嘻哈哈的时候,岳辰已经完成了一套数学试卷。”
岳琦心下一松:“我……”
他的脸蛋被挤得嘴巴嘟嘟,要说的话也被方幸珝驳回。
“别狡辩了。明天就在我眼皮底下学习。现在,去放炮吧。”她回身,跟岳辰说,“还有你,别愣着了,跨年了,下去玩吧。”
三人下楼去到院中。
按照风俗,家长示意岳琦拉着岳辰很快展开了一长串鞭炮。方幸珝点燃一根烟给岳琦,随着屋内电视里春晚舞台的倒计时响起,他捏着烟屁股弯腰,烟离炮引子越来越近。
倒计时数到三,岳琦指尖一晃,炮引嘶嘶冒出火星,他赶紧蹿回廊下。
“……二、一!新年快乐!”
与此同时,红灿灿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院中热闹连天又烟雾扑鼻。姐弟三人背过身去,捂着耳朵等待。
不消两分钟,鞭炮完成了开年的使命,徒留一地红纸。
岳时远和方美君从堂屋中出来,三个小辈向他们道新年好,他们笑着应声,给三人发了沉甸甸的红包。
隔壁叔伯家的小朋友也跑过来贺年,欢声笑语中红包入袋。
方幸珝也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红包,其中两个的分量区别于其他,她交到岳琦和岳辰手上,低声许愿:“学业进步,心想事成。”
岳琦笑嘻嘻:“谢谢姐姐!姐姐新的一年继续美丽,继续赚大钱!”
岳辰则说:“你也是,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岳琦一脸防备,把岳辰拉走:“好了不要磨磨唧唧了,快跟我把那些烟花放完。”
他不忘邀请方幸珝:“姐我还拿了一些仙女棒,你也过来嘛。”
姐姐摆手拒绝:“我可不跟你们小孩玩这些了。”
院中摆了歪歪扭扭两排的小型喷花,两个人分工点燃,十几丛火花呲呲飞长,五光十色,火树银花。满庭斑斓中,岳辰不禁回首望去。她今日妆容淡雅,暖色花火映照下,她眉目秀丽而柔和。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她心中尚有温情,却又总划清界限,将自己置于孑然之地?
……
除夕之后,方幸珝的睡眠又不好了。
她翻来覆去,终于想起了唐誉。是好一段时间没去会会他了,隧给他发信息约时间。睡觉时间,人家当然不会回复。
方幸珝于是便盯着天花板发呆,盯着盯着,神思游动,她仿佛能看见楼上那个一墙之隔的家伙,现在肯定正呼呼大睡,美梦香甜。
呵呵。
年初二那天,午饭过后,老宅里来了一群宽袍广袖的人。方幸珝听到别人称他们为“师傅”,便知道他们是来“做仪式”的了。
风俗使然,往年过年岳时远也会请人来家里舞龙舞狮,以求家宅祥瑞,来年顺遂。
但这个架势,方幸珝是第一次见。
临近“吉时”,所有参与的人都要去往主屋聚集。方美君找到方幸珝,期期艾艾:“姐姐啊……”
方幸珝冷然:“有话直说。”
“就是……你不太适合参与这个仪式,你可以回屋休息一下,或者出去逛逛嘛,反正到乡下的机会也不多,亲近一下自然嘛。”
“哦。”方幸珝轻笑:“外人嘛。”
方美君安抚:“唉……这种事……不能犯冲的,不然对你也不好的。”
“行了,你走吧,我还巴不得不用去呢。”方幸珝说。
方美君交代好她,便推着岳琦赶往主屋。方幸珝正打算回屋补觉,却被岳辰叫住了。
“要不要出去逛逛,消食?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天气确实不错,是冬季里少有的澄明晴朗。乡下的蓝天更蓝,白云更白,连风闻起来都格外干净,还混着草木的清香。
方幸珝道:“行吧。”
岳辰对这个大宅比方幸珝要熟悉得多,没多远路就带着她从偏门走了出去。
只是方幸珝有一点不解——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简直像在看管犯人,防患于未然那种。
他诚实道:“怕你生气?”
方幸珝说:“我生气干什么?”
“你就是很容易和阿婶生气。”他小声说:“很叛逆。”
方幸珝不可置信:“我叛逆?你说什么瞎话?我还是小孩子吗?”
岳辰撇撇嘴:“不然你干嘛又晒黑了?”
方幸珝脸更黑了。
“要不要去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岳辰立即转移话题。
第三十四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她不语, 双目作刀。半晌,岳辰轻咳,自顾自把话圆了。
“好, 那我们走吧。”
方幸珝鼻间哼气,决定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房子错落无序, 屋旁散落着大片的田野或池塘, 俊朗的少年和美丽的女人穿行其间。主道是平整的水泥路, 走出一段距离, 岳辰领着方幸珝岔入黄泥小路, 好在是晴天,不至于泥泞。南方的植被四季常青,方幸珝偶然低头, 发现自己一脚能踩扁五、六棵小草。
“……”她敛眉避开。
又因着这日光有愈来愈亮的趋势,她不禁抬手至额头, 为脸颊遮阳。平时晒美黑灯晒得勤勤恳恳, 轮到这天然的紫外线, 她就退避三舍了。
脚下凹凸不平,多走出几步, 她行动便略带卡顿。她小时虽有几年过得尤为困苦,但也一直在城里生活, 现在走这乡间小路,还真有些不适应。
岳辰即刻察觉了她的异样, 侧首一瞧,嘴角边就抿出了小梨涡。鲜有见到她这样的稚拙情态。
“你等一下。”岳辰叫停她。
方幸珝不明所以地站定, 两只手仍稳稳地卡在额头,远眺般望着修长轻盈的身影大步跑开,去到一棵芭蕉树前, 扒拉几下,折下一片大叶。他快步回来,将芭蕉叶递给方幸珝。
“用它挡太阳吧,手比较不累。”
她接过,拿在手上翻着面儿打量,有点嫌弃:“它边缘都黄了。”
岳辰道:“它还要长身体的,好叶子不能乱摘。”
“哦。”方幸珝支起叶杆,小绿伞给她投下一片荫蔽,还能闻见芭蕉独有的淡淡涩感和草木的芬芳。
“走路就正常走,不用躲,这些草没这么容易死的。”
少年的声线多了几分沉稳与从容,方幸珝不自觉去看他。
亮得发白的日光近乎苛刻地暴露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的五官更精致,轮廓更挺拔。但她更多地看见,和大多数青少年一般,他的皮肤也有青春馈赠的淡淡疤痕,他的下巴也有怎么剃都还争相冒头的胡渣,这一刻他与在面对学业时的青涩迥异,甚至也不同于打游戏时的游刃有余,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在他的血肉里留下了深和沉。
“走吧。去看看你以前住的地方。”方幸珝轻声说。
穿过邻舍的菜地,踩着田埂跨过几片光秃秃的田地,再绕过一个小山坳,就来到了旧村。
旧村离公路远,山林环抱,草丰水沛,是种植和畜牧的好地方,但同时也昆虫繁多,尤其到了夏季,蛇虫鸟兽出没频繁。攒点了钱的年轻一辈对生活质量有了要求,便挪了一两里地,去新村另起屋舍。如今旧村人烟寥寥,只剩少数贫困户与不愿移居的老人。不过隔了座矮山,新旧村落已是两种光景。
“嘎嘎嘎嘎嘎……”一群小鸭子成群结队,摇摇摆摆地跳入池塘。骄阳高照,它们在水中畅游捕食,好不快哉。
春江水暖鸭先知。
两人站在池塘边,岳辰遥指一处红砖小楼。
“就是那个,我以前的家。”
方幸珝昂首极目:“这么远能看出什么,过去啊。”
岳辰以为她意兴阑珊,只是随口答应,此时一听不免感到出奇:“你不嫌累么?还穿着高跟鞋。”
按照到旧屋的距离,他们现在只走了一半的路程。
方幸珝觑他,凉凉道:“小看我?我们才走了二十分钟。”
岳辰这才确定了她确有兴致,便继续领路。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他们来到一幢灰扑扑的小楼前。
远观的时候看不出,走近了才能明显感觉,虽然旧村的房子大都斑驳陈旧,但是唯独这一间毫无人气儿。别人家搬进了新房,也会日日回来劳作,至少旧屋还保留着鸡鸭猪牛的一席之地,需要时常打理。而岳辰的旧家,从他被岳时远接走开始,已是六年无人居住,蛛网满布,一阵微风都能吹起尘埃。
岳辰带方幸珝来到一楼厨房的破窗前,他握拳敲了敲褪色的窗格子,尘烟四起。方幸珝拧眉屏息,拿芭蕉叶扇了扇。
刚想说他两句,便见他撸起衣袖,伸手进去窸窸窣窣找些什么。
转眼间他又抽回手,一脸神秘的笑意:“你看。”
跟变戏法似的,拳头张开给她展示:“六年前压在盐罐底下的备用钥匙还在。”
“……”方幸珝哭笑不得。
在城里养得细嫩白皙的手臂变得跟这房子一样灰扑扑的,亏他还笑得出来。
“快放回去。脏不脏啊?”
“哦。”他依言乖乖探手进去,把钥匙塞回原处,“只是给你看看嘛。以前我妈老忘记带钥匙,我在学校的话她就得等我回来才能进屋。后来窗子破了,家里没钱换新的,我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旧地重游,他第一次跟人说起自己的往事。
方幸珝问:“你妈现在在哪,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的。她就嫁在县城里,一个装修队的工头。最初几年我每次寒暑假都会去跟她见上一面,后来她生了对龙凤胎,日子也忙……我也适应了新的生活,有很多事做,我们就没怎么见了,就偶尔发短信或者打一下电话。”
他垂首拍了拍小臂上的灰和蛛丝,方幸珝递给他纸巾,他想接过,又收手。
他说:“我先去洗一洗。”
免得擦不干净,还浪费她的好意。
方幸珝四周打量了一下,问:“去哪洗,不会是池塘吧?”
岳辰顿了顿,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她这么嫌弃,他便换个地方。
两人又穿过几座旧宅之间的羊肠小道,走了大概一分多钟,不知来到了谁家屋后的小小竹林,只见一只银黑的水龙头在青苔遍布的墙面上高高昂着头。
岳辰过去拧开,清冽冰冷的山涧水噗哗哗喷了出来,他三两下就将小臂冲洗干净。他回身,一根手指搭在方幸珝手背,停留了一小会儿。他目光狡黠,唇角含笑,非要让她也感受一下这水似要渗透骨骼的冰凉。
方幸珝挑眉,也倾身过去洗了手,顺带把她的小绿伞的“伞柄”也冲了一下。她十指沾水,岳辰已经知晓她想干嘛,倒退了两步,但没完全远离。所以当她冲他抬手弹指,他还是接了一脸冰冰的“糖霜”。
远处是水牛哞叫、鸭子戏水,此间竹林,只余两人清疏的笑语。
方幸珝复仇成功,大度地赠他纸巾擦手擦脸。
“你怎么能随便用别人家的水。”她没什么威严地教训他。
岳辰坦然自若:“在乡下,偶尔用一下,没什么的。如果现在是水果成熟的季节,我们路过摘两个来尝尝,别人家也是欢迎的。”
方幸珝不甚赞同。
岳辰又说:“我以前在村里人见人爱。哦,除了这家的子女。”
方幸珝:“哦?”
他笑笑,眉眼又沉下来。
“这里以前住的是六叔公,当年就是他开口,让三叔带我去城里上学的。他总说,我比他家里人还要孝敬他,所以对我很好。我爸,就是我继父被抓后,家里收入不稳定,他有时还会给我零钱买吃的,对我比对亲孙还好。他家人看不惯,不喜欢我,觉得我动机不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们说得对,我确实是有私心的。我知道,大家都很敬重他,知道他说话有分量,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他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