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美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妈,妈妈。”方幸珝忽然轻声喊。
方美君顿感心悸,连忙应了两声。
只听她说:“很多话,从前我没有跟你说。从今以后,也不必说了。”
方美君不自觉抚了抚胸口,好像那里头,有什么东西真正断裂了。
……
方幸珝去了洗手间。
其实茶渍没怎么残留在她脸上,衣服是黑色,也看不出。她只是下意识来了。就像以前情绪不好,就习惯性去洗手间催吐一样。
不过她没有那样做,她已经戒去了一些不良的发泄行为。
她只是洗了个有点久的手,定定地看着清凉的水哗哗冲过。
关紧水龙头的时候,她不再想什么。
出来时方美君已经不在了,方幸珝走去停车场的路上,给岳琦转去饭钱,对方坚决不收。
方幸珝扯唇笑笑。这异父异母的两兄弟,有时还挺像的。
心里才这么想,就听到一阵突然停顿的脚步声,其后是大幅度的喘气声。她的耳朵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道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啊。
高大的男孩子,刚结束学院的篮球赛,收到来自异父异母的兄弟的信息,急忙换了衣服就赶来,面上一片赤红,大汗淋漓。
方幸珝侧头觑他,眯了眯眼,低声说:“这幅模样,还是在床上好看。”
白皙的脸上干干净净,妆容都是完整的。她这个人,向来是风轻云淡,万事不留痕迹的样子。
只是鬓边贴着一绺头发,沾湿还没干透,几根发丝悄悄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尖尖的小尾巴。
岳辰没理会她的调侃,来到她身边,压低自己的呼吸,像是怕惊扰到她。他为她拨去那绺尖尾巴,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明镜上的尘埃。
“我在呢。”
好像没来由的一句话。
方幸珝蓦地仰头,他们因此呼吸相闻。大概也因此,他温热的呼吸覆在脸上,才觉得面庞湿润吧?
汗还在滴,他没管自己,只去擦她面颊的水痕。没用指腹,刚才打了会儿球,有些粗糙,只能用指背,笨拙地、一点一点轻拭,然后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再拭。
他轻声重复:“我在。”
方幸珝不问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岳辰也没想自己来了能真正帮上什么。
只是他出现在身边了,她才发现自己需要他。
她需要他,他就在身边。
她鼻音浓重,向他伸手:“抱抱。”
岳辰迟疑:“我身上好多汗。”
方幸珝:“不管。”
他的拥抱如此温暖,方幸珝身上起了一层潮意,那是从低温骤然到高温,温差形成的凝露。
金红的夕阳照在光滑的车身上,反射出来的光线有些刺眼。方幸珝偏了偏头,脸埋在他肩上。
她第一次没有对这可恶的夕阳产生敌意。
而是在想,这是个爱干净的男孩,身上出了汗也没有难闻的气味,反而有一点洗衣液的香味,热烘烘的。熟悉又眷恋,她闭上眼:“你怎么这么好啊?”
岳辰说:“因为你啊。”
“嗯?”
“因为你,我才想变好。”
那些不好的过往,在她生命里出现了太多次,才令她被缚出长久不愈的伤痕。
以后,他也要将好的话语,好的事情,为她重复好多好多遍。
第七十六章 “哦,她说可以。”……
唐誉的咨询费用如此昂贵, 方幸珝一向守时,却在这天迟到了。
不过,她并没有亏损, 因为她接待了一位慷慨得超出想象的顾客。
来人正是那天,在路汀汀婚礼上, 被新娘评价为“非人哉”的小喻总。他的要求通俗易懂:“按照路汀汀婚礼珠宝的规格, 但是要比她的更好, 要绝对的独一无二。”
方幸珝负责地告诉他:“独一无二没有问题。但‘好’的标准, 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我希望可以先了解一下佩戴者的风格或喜好。”
对方皱眉, 直接翻了张照片给她看——一个女孩子的全身照,估计是偷拍的,面容不太清楚, 依稀清秀。他森森地说:“喜好是你的设计,风格么, 没心肝的那种。”
方幸珝:“……”
对方收起照片:“记住了吗。”
方幸珝:“……嗯。”
后来两人就制作周期协商了一阵, 对方希望在一个月内拿到成品。方幸珝表示恐怕难以达成, 毕竟路汀汀的她就做了三个月不止。毕竟她手头上的订单没有空窗期。
只见小喻总笑了笑。
方幸珝感到自己的寒毛站了起来。
他问:“在现在的费用后面加一个0呢?”
方幸珝抚平寒毛,露出标准而灿烂的八齿微笑:“我想是没问题的, 先生。”
方幸珝在赶往咨询室的路上,迫不及待地跟路汀汀分享刚才的事:“宝贝, 喻总果真非人哉,他的慷慨和帅气远超正常人类。”
路汀汀:“……”
登上电梯时, 四下无人,在这个密闭小空间独处的十余秒钟里, 神游的片刻,方幸珝猝不及防与电梯壁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对视。
白皮肤,卷长发。
某一天开始, 她不再刻意晒黑,不再刻意保持短发,不再虚张声势地对抗这些从基因继承而来的特征。
她坦然地直视自己,然后获得了平静。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唐誉微微笑着等待她。方幸珝如往常一样,跟对方阐述自己最近的状态,表达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与初时不同的是,她吐露疑惑、需要向外寻求解答的次数越来越少。
“这次,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想我已经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阶段,可以试着跟自己单独相处了。”聊完近况,方幸珝这样说道。
唐誉不意外:“恭喜,很高兴我们的工作能对你有帮助,能和你一起走过这段探索之旅,对我而言,也具有很积极的意义。”
方幸珝说:“从前我听见这些话,只觉得虚伪,但你说的,我能感到诚恳。你帮我看见了很多的真心,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谢谢你。”
唐誉回以一个宽慰的神态。方幸珝能看见他过分精美的皮相之下,那些温暖和力量。
方幸珝笑:“那下次,我们就作为朋友来见面吧。”
唐誉说:“关于这一点,我也要谢谢你。”
如果不是方幸珝来咨询,他也许不会认识罗吉吉。
“当然。”方幸珝侧了侧头,安然任由一抹淡红的斜阳的轻抚。
……
岳辰所加入的俱乐部正是高三时参加全国大赛之后,向他递出过橄榄枝的MEG。
说来也巧,当初岳辰婉拒对方的经理后,双方就没联系过。是几个月前,岳辰偷闲打巅峰赛,被MEG的队员看上而再次招揽了。
这次,双方一拍即合。
MEG战队这一个赛季状态低迷,正值用人之际,那位经理见是岳辰,还挺惊喜,一位优秀的打野选手是每个队伍都渴求的。岳辰的试训效果不错,但此时处于比赛期间,选手大名单不可能临时加人,经理允许他可以把本学期的课业完成之后,七月份再进队训练。
这学期考试日程安排得晚,岳辰完成了所有的考试和论文之后,办理了休学手续。
鉴于他整个学年的课业成绩优秀、在校表现良好,申请过程中他没遇到什么阻碍。不过,他这个情况不属于创业休学,最长只能申请到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如果他想继续打比赛,可能就要面临着退学了。
对此,岳辰有点忐忑,老实地告诉了方幸珝,并征求她的意见。
方幸珝想了想,没怎么犹豫,很快问他:“未来一年里,你有机会参加几个正式比赛?”
岳辰答:“秋季赛加春季赛,战队成绩好的话,还有冬季冠军杯和夏季冠军杯。至少两个,最多四个。”
“那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努力把两个变成四个,然后,这四场大赛会给你答案。”
岳辰被她说得血热起来,心又安定了下来。
前路茫茫又如何,她会是他的指引和归途。
等完成了这些,7月上旬都快过去了。俱乐部发来过催促,岳辰不能再耽搁进队训练的时间,他和能方幸珝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
只得一日两夜。
家里已经准备了奶油和草莓,方幸珝打发了奶油,洗净了草莓,为与年轻的情人共享。
只是草莓才尝两口,食欲未及满足,便有恼人的电话铃声来打扰。
岳辰叹息一声,伸长手臂去捞电话。酸甜的果汁弥散在口腔和唇周,他不舍地帮方幸珝啄干净。才慢吞吞接起电话,而后脸色就沉了。
来电人是岳辰那位在桉州乡下的堂兄,嗓门不小,方幸珝枕在岳辰腿上,全程都听得清楚。
岳时卫拿着岳辰给的那笔钱回到乡下,一番操作之后,还有一些盈余,也就犯了懒。
反正以后林地的收益要分四成给岳辰的堂兄,岳时卫干脆耍赖,把自己的家禽幼崽也丢给他养。堂兄为人老实,没能拒绝伯父的要求。
由此一来,岳时卫就彻底当上甩手掌柜,整日无所事事,很快就捡起了年轻时酗酒的毛病,一个月没两天清醒的。可身体到底是不年轻了,某天夜里醉倒走不动路,绊倒在路边就这样昏睡了过去,等天亮醒来,嘴也歪了,腿也瘸了。
中风偏瘫,日后通过康复有概率恢复到生活自理,但需要有人长期照料,想再像以前四处乱逛、喝酒吃饭是不可能的了。
需要人长期照顾。
岳辰的眉头紧紧隆起。
方幸珝望着他沉着冷静地与堂兄交涉。每当这时候,他脸上会出现一种远超他年纪的神态,比成熟更疲惫一些,又比沧桑更积极。那是一个成年人,熟练地在与生活周旋。
与堂兄谈完,岳辰又打给岳时卫。对方如今口齿不清,却在骂骂咧咧。岳辰对待他没有好态度,口气强硬:
“你以前对我妈不好,现在她再婚了,我跟你没有关系了。是,你养过我十年,但你在牢里的十年,钱是我给的,你回乡的钱、现在用的钱也是我给的。你那点恩情,我已经还完了,我以后不可能管你。要么你的东西都给堂哥,他同意以后给你养老送终。要么,你就瘫在床上,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岳时卫哀戚地呜嚎,岳辰不再理会,径自挂了电话。
他还要再联系其他几位在乡下的长辈,向他们请示事情应该怎么办理。
等待电话被接起的嘟嘟声响里,岳辰盯着前方白色的墙面思索。视线里缓缓升起一根修长的手指,下一瞬,微凉的指腹点压在他眉心。带着一些草莓的酸,奶油的甜,和女人的香气。
岳辰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拧着眉头。
他抓过她的手,压在唇上亲了亲,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岳辰要回一趟桉州,在村委会和族里几位长辈的见证下办理协议。一来一回,他们连最后一天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垮着脸,趴在她身上像只沮丧的小狗。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真实的少年模样。方幸珝掐掐他脸蛋:“买两张票,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小狗眼睛亮汪汪。
“真的。”
小狗呜呜着,头顶直往她怀里钻。
第二日,两人大早出发,中午回到村里。
午饭是在村尾一个面馆吃的,东西不太合方幸珝口味。她是夏城人,口味偏咸辣,加上今天起得早,在飞机上临时调整了下喻总的单子,没时间休息,这会儿有点困,遇上这种口味清淡油又重的中餐,吃不下几口。
岳辰不挑食,大口吃完,付了账,让她在位置上等等。他快步出去,几分钟后给她带了个鸡蛋肉松面包回来。
味道竟然还不错。
岳辰跟老板买了瓶玻璃瓶装的冰豆浆。方幸珝一手吃着面包,一手由岳辰牵着出去。她问岳辰面包是在哪里买的,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招牌掉漆的“皇冠西点屋”。
方幸珝夸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岳时卫还在住院,所以岳辰直接把方幸珝带回旧宅。这里是旧村,住在这里的人不认识方幸珝是谁,路上见到了打招呼,都笑呵呵地说岳辰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漂亮有气质的女朋友。
“是一起上大学的吗?”方幸珝这会儿带着个鸭舌帽,用吸管在喝冰豆浆,看起来跟岳辰并无年龄差距。
都是真心的祝福,两人以笑应之。
岳时卫好歹没撒谎,确实是把旧屋修整得像人住的地方。大概是十年的改造起了作用,他其他事情懒归懒,自己家里打扫得还挺干净。
岳辰检查了下自己房间里的床单和被套,都是新的。他放心铺开。又找来蚊香,在房里和大厅、厕所都点上。最后把岳时卫房里的新风扇搬来。
方幸珝盘腿坐在藤椅上,在跟工作群里的同事发语音,她眼尾余光看着高大的男孩子,穿过稍显局促的门框进进出出地忙。
立扇扭着头输送凉风,削减了盛夏的闷热。那男孩叉腰站着,汗如雨下。方幸珝忙里偷闲找了两张湿巾给他擦汗:“一身汗别对着风头吹。”
岳辰咧着嘴挨过来。
方幸珝擦干净他汗津津的俊脸,然后在一左一右脸颊分别印上重重的一啵。
下午岳辰出去办事,方幸珝把今天的工作安排好,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浅浅睡去。
房间没装窗帘,她睁眼就见自己的甲油被暖黄的夕阳映得亮晶晶。
时间不早了。
眼睛再睁大一点,就见一个身影站在窗前,恰好挡去了本该晒在她头上的光。
他温声问:“睡得好吗?”
她一怔,坐起来,点点头:“嗯。事情办好了吗?”
然后两只手向他伸直。
“嗯。”他笑了笑,走近她。
她抱着他的腰犯懒,仰头,静静与他对视。
细密的吻有阳光的味道,因为在他身上,所以方幸珝觉得阳光也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