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歌手拨着吉他,在唱——
Oh yeah your skin and bones,
Turn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Do you know?
方幸珝牵他的手:“我不是有了吗,为什么还要接?”
岳辰扭头看她,微微不满。
她站起来,他70公斤的体重,也随便就被她拉了起来。热恋中的人在对方面前,都是没有骨头的。
有人看过来,方幸珝没管,看着他笑。他本来应该继续生一阵子气,可见她耍赖一样地笑,他不禁瞥向别处,嘴角不听话地勾起。
你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她说:“我们走。”
然后便自主客尽欢的宴席中离去,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拉着她的男孩。
美酒佳肴、轻歌曼舞、语笑喧阗,都不值得留恋。春夜的风吹动绿叶梭梭,清朗的夜空繁星满布。他们笑着奔跑,草地如云朵轻软。
岳辰前段时间已拿到驾照,有人浑身酒气,今天由他驾驶。方幸珝第一次见他手握方向盘,有种生涩的认真。
视线沾了胶水,看了就挪不开了。
谁都没有说话。
有些默契不必宣之于口。
风吹云移,两朵融成一朵。
森林公园的对面,有个不知名的小钓场。
这里隐秘而宁静,只有暗涌的呼吸声,只有那段旋律,为今夜作证。
——You know I love you so.
——It’s true.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第七十五章 重复好多好多遍
很多事情, 都不是能一天做成的。但有些变化,确实是一夕之间发生的。
六月份查看报表时,方幸珝发现, 上半年的营业额已经逼近去年全年的数字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忙碌的工作,他们正在筹备FL的第二家实体店, 也是第一家商场店。
同时, 这段时间正值年中大促, 线上线下各种活动热火朝天。方幸珝重新聘用了个小助理, 是一位戴眼镜的圆脸女孩, 文文静静话不多,但做事勤快,方幸珝很喜欢。
罗吉吉大夸她越来越有大将风范, 终于懂得排兵布阵。方幸珝无动于衷,嗤他是沉迷恋爱, 不愿再被自己使唤了。瞎扯归瞎扯, 冲往财富自由的道路, 他们都乐在其中。
来到跟方美君约好的饭店时,方幸珝刚结束一场合作店的直播活动, 妆容明艳,身着黑色的丝质衬衫长裙, 佩戴自家的新款珍珠颈链。
才按照保安的指引停好车,方美君的催促电话又来了。
“好了没有呀?琦琦都饿了。”方美君娇软的腔调听得她皱眉。
上回争执过后, 方幸珝许久没有理会方美君给她发的信息和打的电话,这次, 是对方搬出岳琦,说要给即将面临语言考试的弟弟鼓鼓劲,又说岳时远不会来。方幸珝这才应了约。
电话那头, 岳琦在瓮声瓮气地喊她“姐”,好像有点欲言又止。估计是方美君架着他过来一块游说姐姐来了,至于话题么,方幸珝用脚指头想想,应该跟她的感情生活有关。有点可笑,这可能是她与母亲唯一的默契所在。
饭店是个中式古典庭院,回廊曲折,对称的结构、镂空的雕花营造出方正层叠的透视景观。
窗套着窗,门挨着门。
步履回转,几重梦障?
到达包间,方幸珝的脚步有片刻的停滞,而后一笑。
真的,太可笑了。
“可算来了,让我们好等!”母亲在笑着向她招手。方美君今天穿着珍珠白的短旗袍,上绣两株君子兰。她平日不爱旗袍,除非重要场合,重要人物,需要表现得温婉端方。
她向方幸珝介绍屋内除了自己和岳琦之外的那位:“还不快打声招呼?这是刘书——”
对方笑呵呵地打断:“不用这么严肃,朋友之间认识一下,随便一点。叫刘先生,或者随你们年轻人,叫刘哥都行。”
这是经常在时政新闻上出现的面孔,他年纪应该跟方美君差不多,略微发福,笑得一派和气,但眼中精明不减。
方幸珝没出声,只扯了唇角,微一点头算是致意。
方美君笑着打圆场:“姑娘家面皮薄,您大人有大量。”
刘先生摆摆手。
被忽略的岳琦忽然一脸天真地说:“刘叔叔,可以开饭了吗?我的肚子都开始叫了。”
前面那声称呼以重读强调。
刘先生看他一眼:“当然了,小弟弟还在长身体,不要挨饿。”
“孩子还小,您见笑了。”方美君随意地掐了掐儿子的肩。
“……”岳琦忍下肩膀的痛,无害地笑笑。
不用明说,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饭局的意义。珍馐满桌,可大家似乎都没有认真享用美味的欲望。
刘先生不隐藏自己对方幸珝的好感:“小方跟妈妈长得像,但又有自己的特点。竹子清雅高洁,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竹直而有节,与方美君逢迎的本意背道而驰。这夸赞里面,有几分褒奖,就有几分试探。
方幸珝背脊挺直,淡声应道:“您过奖。”
她瘦而不薄,眼中自有笃然,叫人不可轻视。
见方幸珝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抗拒,方美君在旁添油:“j.d.k.l这孩子仰慕您呢。上回拜年啊,她自己没空,还特地让我把画送去给您呢。”
方幸珝微怔。
刘先生笑得面有春风,这风给他的双下巴打了气:“那副雪景图画得真是不错,我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有才情的,不多见呀。”
是这样啊。
在发现她和岳辰的感情之前,她的母亲,就已经安排了这一步。
来此之前,以为方美君是想谈论她的感情问题,是她自视过高了。一枚棋子,哪里来的感情?
“我平时也爱画些国画,水平一般。”刘先生继续说着,眼睛一直停留在方幸珝身上。“有时间,咱俩交流交流?我正缺一位小老师。”
方幸珝看着他,眉目轻扬,盈盈笑开:“说来是我妈糊涂,拿错了。那画是我一笔一划教男朋友画出来的。我这画着玩的水平,哪好意思教您,估计也就能教教您家孩子。”
包间内顿时寂静。
方美君红唇翕张,但没发出声音,好像暂时的神经性抽筋。
岳琦默默吃下一大筷子泡椒腰花,理所当然被呛到,边咳边嚎:“这花椒下得也太多了!”
刘先生似是回过神,笑意已经淡去,面向方幸珝,但目光却扫过方美君:“糊不糊涂,水平怎么样都不打紧,人与人交往嘛,最重要是诚意。”
方美君说不出话,只得僵硬地赔笑,手心的汗冒了又冒。
不多时,刘先生表示还有公务在身,先行离去。
“公务要紧,是我们时间选得不周到。我送送您。”方美君立即站了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出去,微弱的道歉声不断。
屋内剩下两姐弟。
方幸珝悠闲地执起筷子挑挑拣拣:“这道腰花做得真不错,咱们别浪费,都吃了啊。”
“嗯……”岳琦声音闷闷的。长这么大,这是大人们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做这种献媚的事。他能理解父母在商场的不易,以物易物,利益共享,实属平常。但这是他的姐姐,是他血浓于水的家人,不是哪一样物品。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的……卑劣?
而方幸珝这样稀松平常是模样,想必,这种事情,她已经历过多次。
不觉寒毛站起,岳琦背后微微起了冷汗。
“姐。我明白了。”他忽然说。
方幸珝好像已经是刀枪不入的淡然:“嗯哼?”
高三那年,家长会后他们三人去火锅店吃完饭,他拿方幸珝和路钧尧的传闻打趣,叫方幸珝努力拿下对方,好一步登天。那时方幸珝冷肃地斥他:“商业行为,互帮互助。但是靠别人发大财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
所以她才拒绝回到尚远集团工作,拒绝依靠家里,日复一日为自己的事业奔忙。所以她才有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自己做选择的底气。
岳琦闷头不说话,方幸珝也不必问下去。
方幸珝看着弟弟逐渐长成一棵腰杆笔直的小树。
岳琦知道姐姐如山坚稳。
安慰、疏导好像都太浅薄了。各自顺势生长,长得更挺拔、更坚稳,才是对彼此强有力的支持。
“但是……”岳琦小心翼翼地抬头,有一件事他要解释,“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甩了岳辰,把钧尧哥搞到手。不为别的,就因为钧尧哥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说着,为显诚挚,他还竖起大拇指,用力点点头。
方幸珝:“……”
门口传来一声尖利的冷笑,是方美君回来了,“路钧尧?你倒是想,路家能看上我们吗,你姐配得上路钧尧吗?”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方幸珝还没说话,却是岳琦站了起来。他忍无可忍,拳头攥紧,大声说:“我姐就是配天皇老子也配得上!”
“岳琦!”方美君柳眉倒竖。娇媚温柔的富太太此刻看来如此狰狞,“我告诉过你,今天的事对我们家来说很重要。站得越高、风险越大,公司需要他的荫蔽。我让你来,是让你意气用事的吗?跟你的姐姐一起,反抗妈妈,就这么好玩吗?从小爸爸妈妈是不是你想要什么都满足你了?你呢,你对我们的家庭有责任心吗?!”
虽然母子俩一直小吵不断,但方美君从来没有这么狠厉地对他说过话,尤其最后一句砸下来,他眼圈都红了。父母所做的事,他感到不齿,心中有一块地方在崩塌。那他自己呢,他又是什么样的呢?
矛盾情绪的爆发煎得他脖子都梗红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岳琦。”这时,沉默片晌的方幸珝忽然叫他,“你出去,把账结了就先回去。晚点我把钱转给你。”
还是懒散平淡的声音,却有不容置喙的力量。
岳琦闷头站了几秒,点了点头。
门开了又合上,包间内是一站一坐两个容貌几分相似的女人。
方美君一肚子火没发,站在桌边喝茶泄气。
她按捺着:“他只比闻旭廷大五岁,已经有了两个小孩,一个大学快毕业,一个明年高考。你都不用操心,也不需要冒着风险自己生,你过去,就是享福。鱼鱼啊,这也是为你好。”
鱼鱼。
只有这种时候,方美君才会叫,鱼鱼。
就这么,理所应该。
一杯茶喝完,有人慢条斯理地为她续上。
她瞪着对方——她的女儿,不笑时,眉眼酷肖生父。清高、固执,最后变成了贫困无能,这是她最痛恨前夫的特质。
她的女儿用那样的眼睛看着她,轻声说:“方美君,你贱不贱啊?”
压到半路的火气又熊熊燃起:“你说什么?!”
杯中茶水失控地洒向方幸珝,她没躲闪,平静地拿了纸巾,擦拭脸庞和衣领。
几滴浅黄的茶汤挂在她颈间的项链上,珍珠的莹润光泽不改分毫。人也一样,些许狼狈不减其艳。
她仍看向方美君:“你卖了你的女儿,替他盘算,他就会念你的好了?这些年,乡里的人怎么说你的,他帮你说过一句话?不仅如此,他在外头逢场作戏的也不少。你怎么这么蠢?”
或许是失手泼茶把气焰泼出去了一些,又或许是被戳中心事,方美君看向别处,有意避开:“什么叫‘卖’?你不要结婚吗,你要一辈子没有归宿吗?”
方幸珝说:“我有。”
“你有什么?”谈及这个话题,方美君的气势回升了些,目光转回来:“那个一无所有、还拖着累赘的混小子?那也能叫归宿!”
“对。”方幸珝说,“除了他,我还有自己。”
方美君一噎,好像听到了什么奇闻轶事。
“是不是在想,当初闻旭廷,我答应得那么痛快。现在为什么不能再答应一回?”
方美君绷着脸:“话都让你说了。”
人与人的思维走在两个路径,方幸珝不再妄求理解,也不再刻意掩藏自己。
“我信那时你没有得选。我想,你需要,我当然会保护你。”方幸珝继续说着,情绪淡得像故事外的人。“但现在不同了,你有得选。我也会想,轮到我需要的时候,你能不能也保护我一回。”
很多事情,她都是后来才回过味来。也许是发生的当下产生了保护机制,让她不去想太多。可是压着压着,总会有出现裂口的一天。像爆满的柜子,里面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滚落,越是手忙脚乱想往回塞,秩序越是接连崩坏。
她曾经想把那个不被珍爱的自己抛在脑后,但也不过虚有其表。不被喜欢的自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也是方幸珝之所以成为方幸珝的原因之一。
她承认她曾脆弱地介意,当初有人上门讨债,方美君带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出去躲避的数日中,明明有机会去公园的假山后面找她,有机会去学校给她带话。不用带上她一块儿,只要告诉她,你等等,妈妈一定会回来。
这样就可以。
“可是你没有。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
方美君一愣,蓦地哽住,她下意识唤女儿的小名:“鱼鱼……”
可是话一出口,有头没尾。
她想起过年回乡的那次,她让岳时远找岳辰来谈话,她疾言厉色,想要打消那小子跟方幸珝继续下去的念头。他是怎么回答的?没有辩解,没有请求,而是向他们微一鞠躬,话只有一句:姐姐很爱您,您应该对她好一些。
当时方美君嗤之以鼻,如今想起,却有些不是滋味。
方幸珝只是那样平淡地看着她。
就好像那一年,岳时远终于帮她还清以前的债务,她带着岳琦回到那个简陋的小房子,准备接方幸珝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她以为方幸珝会兴高采烈,开开心心地欢迎自己。可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那样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