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便是皇帝。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沈玉鸾说话也不遮掩,“我在宫里,听他啰嗦那些也就罢了,连出宫了也不得安宁。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把沈玉致找回来。他不去管沈玉致,管我做什么?”
珠儿想了想,又说:“可娘娘这么说,恐怕皇上要误会。”
沈玉鸾一噎。
她抬起头来,与珠儿对视一眼,不自觉矮了半截:“那、那又怎么了。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这会儿发脾气,也只是怕我坏了沈玉致的名声。”
沈玉鸾心想:她倒巴不得皇帝能把她赶的远远的,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才好。
珠儿说:“也幸好小王爷没听见。”
沈玉鸾:“……”
沈玉鸾张了张嘴巴,怎么也说不出没关系的话。
那……那倒还是有大关系的。
要是让小川听见了,还不知道要误会她什么。小川只把她当嫂嫂,最是敬重不过,要是以为她这个嫂嫂不知廉耻,怕是以后还要躲着她,把她当洪水猛兽,一面也不敢见。
想到这种可能,沈玉鸾就不情愿。
她忽然又想到——
皇帝这人反复无常,要是因此连累小川该怎么办?
沈玉鸾:“……”
她后悔了!
……
褚沂川醒来以后,才知道皇帝来过。
他先是一惊,立刻问:“那皇上可有为难皇嫂?”
沈玉鸾心虚着,不敢看他,只道:“也没有什么。”
但褚沂川并没有安心,他思忖一番,站起身来:“我去找皇上。”
沈玉鸾想拦,却没拦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皇帝并没有离开缙云寺,而是在寺中安顿了下来。褚沂川去时,皇帝正对视满室经文发呆,等坐下后,也神色难辨地看了他许久。
褚沂川只当作自己毫无所觉。
他面色如常,拦了梁全,自己为两人倒了茶水。
“皇兄怎么出宫了?”褚沂川道:“可是寺中有什么要事需要皇兄亲自来办?”
褚越和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来见皇嫂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道:“你来得倒是勤快。”
“只是有空就来了。”褚沂川说:“皇嫂一个人在这儿,我心中挂念,若是多看几眼,也能放心。金云寺离京城有些距离,皇嫂惦记平日里的乐趣,我也能顺路带来。再说,梁公公先前还叮嘱我,让我在皇嫂面前多说好话的。”
他说得毫不遮掩,目光清正,一件一件道明白。褚越和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你有心了。”
“那皇兄呢?”
“朕?”
“皇兄方才与皇嫂见面,可与皇嫂说上话了?”
“……”
褚越和问:“你既然往返数回,可否有听皇后提起过朕?”
褚沂川说:“皇嫂似乎还没消气。”
褚越和心中愈发烦闷。他有心想说点什么,但看褚沂川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此时,梁全轻手轻脚进来:“皇上,慧真大师有空了。”
褚沂川适时起身:“皇兄有事,那臣弟就先告辞了。”
……
沈玉鸾还在懊恼。
她脑子笨,转不过弯,嘴皮子也快,冷静下来以后,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
珠儿又安慰她:“皇上兴许是一时口快,小王爷与娘娘见得少了,皇上自然知道娘娘与小王爷是清白的了。”
沈玉鸾下意识反驳:“那怎么行?”
“又不是叫娘娘再也不与小王爷见面,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难道娘娘还担心小王爷会忘记您吗?“
“那……那也不行。”沈玉鸾心中巴不得能多见几面,昨夜人睡着了还盯着看。再说了,她也没做错事,为何还要轮到她来受苦?
珠儿瞅瞅她:“娘娘都这么大的人了,病也好了,怎么还这么粘人?”
“那是我与小川关系好。”
“可娘娘以后要出宫的,娘娘说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不还是再也见不到小王爷吗?”
沈玉鸾一愣。
这是她早就打算好的事情,自然不会放弃。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褚沂川,她心中就无端生出许多失落难过,好像……
珠儿疑惑地说:“娘娘这副样子,就好像和从前……”
“从前什么?”
“从前见皇上似的。每次皇上来找大小姐,娘娘总要找机会去看皇上。”
“你莫要瞎说,这怎么能一样。”
“每次小王爷一来,娘娘就和以前见到皇上一样高兴。”珠儿吃味地说:“小王爷和娘娘啰嗦,娘娘就不嫌小王爷话多。”
“你上回瞎说的什么,你又忘了?”
珠儿应一声,不敢再说了。
但沈玉鸾却没法忘。
她心中别别扭扭,没忍住去多想,又不敢多想。
她和小川,那……那能吗?
她可是小川的嫂嫂!
——虽然也不是真嫂嫂。
沈玉鸾爱过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未曾得到过回应,却也知道其中酸辛,因那人辗转难眠,心绪难安。
她初见褚越和,是宫中一场宴席,少年太子风姿绰约,她从此深记。后来褚越和屡屡登门,不是为她是为沈玉致,她百般讨好,最后也还是一场空。
但褚沂川又不同。
初见时,他在深宫躲藏,又瘦又弱,起初是报恩,后来是怜惜,如今二人没有血脉却胜似亲人。她对小川的好,也不予求什么,得到的回报也足够多。有人对她好,她肯定会记住的。
沈玉鸾不敢多想。
反正小川也不会对她抱那种心思。
就像是褚越和一样。
她想的再多,也是作茧自缚。
最后难过的也只有她而已。
……
慧真和尚已是耄耋,胡子花白,他的双眼不能视物,却又好像能看清周遭,在皇帝进门时,也敏锐地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突然造访,多有叨扰之处。”褚越和撩起衣摆,在他面前坐下,:“大师近日还好吗?”
慧真大师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皇上今日前来,不是来找贫僧。”
褚越和微顿。
的确不是。
是沈玉鸾出宫已久,不知为何,从前他嫌沈玉鸾碍眼,人不在身边,他却又数次想起,想她离宫前在发脾气,这才动了念头,亲自过来接人回宫。谁知道……
慧真大师又问:“皇上心中所求,实现了吗?”
褚越和哑然,道:“朕也不知道。”
“皇上还在做梦吗?”
“自朕登基之后,就不再做那个梦了。”
“是皇上已经有了答案?”
“慧真大师,朕还是不明白。”
慧真大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贫僧是出家人,不敢妄论俗事。”慧真和尚说:“皇上能得梦境预兆,何不随心而为。”
“几年前,大师也说过同样的话。”褚越和叹息一声:“朕本来已经明白,近日却又开始困惑。”
慧真和尚双眼微阖,像是睡着了。
皇帝苦笑,道:“也是,朕本不该用这种事情叨扰大师。”
“明明是佛祖提醒,可朕却又因此心烦意乱,辨不清迷雾方向。倒不知是好是坏了。”
数年以前,从某日起,他开始梦见后世,频繁地梦见同一个人。
梦见自己登基为帝,帝后大婚,琴瑟和鸣。
梦中人有绝色姿容,她好穿素衣,温文尔雅,好抚琴作诗。他们虽偶有争吵,可也恩爱和睦。她装模作样时可爱,为后妃拈酸吃醋也可爱,而他身为皇帝,也学工匠精雕细琢,为给一个惊喜。
梦境支离破碎,却往复出现,终日不得解,于是年少时他登上金云寺,为解心中迷惑。
他起初不知那人是谁。
只知道——
在梦中,他唤她“玉致”。
第47章
檀香袅袅,不知何处传来钟声悠鸣,老和尚脑袋一点,像是方醒过来一般,他睁开混浊的双眼,目光虚虚地落到褚越和身上。
“阿弥陀佛。”慧真和尚:“皇上只需随心,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褚越和道:“朕一直都照大师说的那样,顺心而为。”
反复做着同样的梦,起初不明其意,只当是虚幻梦境,可梦中皇帝亦是他,不论是梦还是现实,俱都被梦中神女所吸引。
直到一场宫宴。
梦里那个好穿素衣,高洁优雅的“玉致”,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如梦中一样,登基为帝,立沈玉致为后。他猜测自己梦见的是后世,很快就能看到梦境成真,可在大婚之前,沈玉致不知所踪。
如今坐在后位上的,却是除长相之外与沈玉致没有一点相像的沈玉鸾。她好颜色,不会抚琴作画,不懂讨好,不知吃味,更与梦中人无一处相似。
可偏偏,又让他想的多。
看她对旁人好会心烦,知道她对自己无意时又郁闷,看她为躲自己出宫,却偷偷摸摸与褚沂川私会时也会勃然大怒。
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他爱的都是沈玉致,本不该被沈玉鸾牵动心神。
但想到沈玉鸾对褚沂川的好,他又颇为看不顺眼。
沈玉鸾从前一门心思讨好他,如今又去讨好他的皇弟,心思变得快,料想以前也不是真心。可他堂堂皇帝,又哪里及不上其他人?
褚越和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
但他应当只爱沈玉致。
只有“玉致”。
……
皇帝一来,褚沂川就不好再回到沈玉鸾那处。
他心知自己并未有逾矩行为,可到底存了私心,面上装的再像,也难免心虚。好在金云寺够大,他先前来去匆匆,也并未好好参拜。
褚沂川跟着一众香客进入正殿,在佛像前跪拜上香,虔诚祈愿。
愿皇嫂能平安顺遂,一生喜乐。
望他能否极泰来,得偿所愿。
认真叩拜后,将香插入厚厚香灰里,正欲转身离开时,他听见旁边香客向寺中和尚打听祈福供灯的事情。
褚沂川心念一动,等前面香客走后,也上前打听。
金云寺里可以为他人祈福供灯,点上一盏长明灯,百年不熄,为求健康如意。只是费用不少,因此不少人心动,也只能望而止步。
但这对褚沂川不是什么问题。
他一边听和尚介绍,一边跟着往后殿走。
室中点着数不尽的灯,窗幔遮挡了外面吹进来的风,好在室中烛火足够明亮。
褚沂川端着自己的灯盏,小心避开他人的,寻了一个空位,先将放上字条,再用烛台压上。
字条上写着的当然是皇嫂的名字。
他倒是有心再供几盏灯,像是福公公,像是他母妃,但又怕佛祖嫌他贪心,求的太多,便打算下次再来。
褚沂川退后两步,左右打量一番,确认自己的诚意放好了,这才满意点头,准备离开。
他转过身,或许是其他灯的字条压的不牢,行动间带起的微风将一张字条吹了下来,落到他的脚边。这是别人的心意,褚沂川连忙避开,弯腰小心捡起。
他的指尖刚碰到字条,动作便顿住。
字条泛黄陈旧,看上去已经有几年了。上面是皇帝的名字,褚是国姓,也无人敢大胆胡涂皇帝名讳。而上面的字迹更加眼熟。
褚沂川看过很多,所以立刻认了出来。
是皇嫂的字迹。
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立时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将那张字条捡了起来。
他转头寻找一圈,才总算是找到那盏灯。
小小一个灯盏,与其他灯盏并无二致,火光也只有一豆大。但这是沈玉鸾给褚越和求的灯盏。褚沂川方才有多欢喜谨慎,将那些感情同样全都放到皇嫂身上,他如今就有多难以忍受。
哪怕他早就知道,皇嫂以前有多喜欢那个人。
哪怕皇嫂早就亲口和他说过,她早就死了心。可面前的灯盏偏偏又说明了,皇嫂原来将那个人这样放在心上。
皇嫂对他都没这样上心。
字条在他手心里紧紧揉捏成团,褚沂川的目光落到那一豆灯火上,恍惚伸出手去,直到掌心被火光烫到,才猛然间醒过神来。
褚沂川将手背到身后,脸色阴沉地盯着那盏小灯,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
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将手心里的字条摊开抚平,重新压回灯下,最后狠狠瞪了一眼,才极不甘心的离开。
……
沈玉鸾等了又等,才总算是等到褚沂川回来。
她看见褚沂川的脸色不太好看,顿时担心起来:“怎么了?难道他骂你了?”
“皇上什么也没有说。”
沈玉鸾长舒一口气:“那你还板着脸,金云寺中还有谁敢对你做什么不成?”
褚沂川抿紧唇角,闷闷不乐地看了她一眼。
皇帝本来就在怀疑他们的关系,他本该避嫌为上,不该回来这儿。可他在供灯殿里憋了一口气,就想看见皇嫂。
但就算看见了,那一口气也出不去。
他总不能对皇嫂开口,让皇嫂也去为他点上一盏祈福灯。皇嫂会如何想不说,他也没理由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