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信王殿下,就是皇上也变了不少。
茶添到第三盏,褚沂川站起身:“皇上若无要事,那臣就先行告退。”
御案之后的帝王才总算抬起头。
他放下朱笔,拧着眉道:“坐下。”
褚沂川没坐。
皇帝的唇角往下沉,神色也并不柔和:“朕听说你将沈家的二女儿接到了王府里。”
“是。”
“把人送走。”皇帝命令道。
“不送。”
“你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褚沂川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她会是信王府唯一的王妃,我为何要将她送走?”
“朕不准。”皇帝语气愈发严厉:“把人送走,朕会给你挑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她是罪臣之女,想要坐信王妃的位置,她还不够格。”
“是不够格,还是皇上另有所图?”褚沂川讽刺地对他道:“您连下几道急旨将我从兰州叫回来,都到这种地步,皇上何必与我遮遮掩掩。”
皇帝沉默下来,离得有些距离,褚沂川也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脸色。
半晌,他才听坐上之人淡淡道:“朕是为了你好。”
褚沂川不置可否。
他虽年纪轻,但却不浅薄,不会被三言两语糊弄。他早就看清,帝王的荣宠比云雨还多变,坐上那位宁愿他是一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只要他听话就足够。
他并不介意在平时扮作兄友弟恭,皇帝亦是如此,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他们二人就能做好兄弟。只是这点浅薄的情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消失无踪。
“朕打算将兵部交予你,你年纪尚轻,也无母族相助,若能有王妃助力,你在朝堂之中也能更加顺坦。她能帮到你什么?”
“皇后娘娘母族因为犯了错处被发贬,于你也并无助力。”
“皇后不同。”
“我的王妃也不一样。”褚沂川加重了音:“我只要她。”
皇帝语带薄怒:“朕不是在与你商量!”
“臣也不是。”
“朕明日就让礼部给你挑一个合适的人选,让钦天监选一个合适的好日子,即便是你不同意,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的王妃是谁。”
“在兰州时,我们就已经成过亲。她千里迢迢跟着我从兰州回来,她只会是信王府唯一的王妃。”
“朕会好好安置她。”
褚沂川面带讥笑。
他问:“安置在皇宫里?”
皇帝面色倏然一沉,他张了张口,帝王金口玉言,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无关人等都已经在这场无多大动静的争执前被梁全赶了出去,剩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尤其是梁全等近侍,恨不得捂住耳朵把头低到脚尖,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御前伺候,哪里会看不到皇帝的心思。
平日里无人敢这样将帝王的丑陋心思揭开,即便是皇后娘娘,如今也再不提任何关于胞妹的话。梁全下巴抵着胸膛,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帝王的怒火。
“滚!”
果然,皇帝厉声喝道:“给朕滚出去!”
褚沂川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走。
他踏出门前,又听身后传来皇帝阴沉晦涩的声音:“你当真以为自己护得住她?”
褚沂川脚步微顿,但他没有回头,大步往前,一路走离了这座沉重冰冷的宫殿。
……
褚越和独坐在御书房里,忽然想起什么,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只是当他走到储凤宫时,人早就没了。
他心中愈发烦躁,看到皇后冷淡的眉眼,到底没将责骂的话说出来。皇帝撩起衣摆坐下,自有机敏的宫人将小厨房里常日备着的甜汤端上。
自始至终,沈玉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储凤宫的宫人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气氛,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书页翻动声显得尤其响亮。
褚越和尝了一口,很快皱着眉头放下勺子:“不对。”
“淡了。”
沈玉致头也没抬:“昨日您说甜了。”
“……”
无言的躁郁在胸膛里翻滚,皇帝还是问了出来:“朕不是让你将人拦下吗?”
沈玉致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了。
“只剩最后这一点姐妹情分,我也拿来用了。她执意要走,我如何拦得了她?”
“……朕不是这个意思。”
沈玉致冷冷一笑,复又低下头。
褚越和闭了闭眼,鼻尖萦绕着储凤宫特有的淡雅熏香,浅淡松香,这是少数属于沈玉致的喜好。香薰本是宁神静心,只是他坐了片刻,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内室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奶嬷嬷连忙去哄,刻意压低的声音与婴儿哭声一起传来,皇帝睁开眼睛,眼底满是不耐。
他没有多待,很快便弃下甜汤离开。
褚越和独自走在整齐的青砖上,步履蹒跚沉重。梁全带着人远远跟在后头,没有皇帝的呼唤,谁也不敢上前。
他本以为……他本以为,沈玉致回宫后,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那些假以乱真的,那些胡作非为的,那些不该有的,从此都能撇到脑后。
毕竟沈玉致才是他心中所爱,是他真正的皇后,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只是他仍在做梦。
梦里还是那一颦一笑,与沈玉致一模一样的脸,可是与白日见到的截然不同。
兰州的消息每月都会送到他的桌案上,他冷眼看着信王发疯,将一切抛下像个疯狗没有目的的到处乱撞,似将一切掌控在股掌里,直到兰州传来的消息里有了褚沂川的名字,滔天的嫉妒与不甘几乎要将他吞没,他才总算悟明白。
他梦里的人,如今正在对着他的弟弟笑。
第66章
没过几日,宫里果然来了人。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带着一群女人来信王府,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来给信王送女人。
沈玉鸾起床后才收到消息,她没忍住嗤笑一声,后又想起什么,板起脸问:“那王爷说是怎么处置?”
“王爷一大早就出门了。”福公公说:“王爷说了,王府里的一切事务都听您的打算。那些人都还在前院里站着呢。”
沈玉鸾梳妆打扮,用过早膳,日头已经到了天上正中,她才施施然抱着汤婆子去前院观摩。
今晨又下了一场大雪,雪停后虽出了太阳,可依旧把前院里那些美人冻得脸白鼻红,簌簌抖得像风中落叶。没有主人吩咐,谁也不敢乱走,好不容易看到沈玉鸾出现,仿佛是看到救星一般。
“把人带进屋里,烧几壶热茶。”沈玉鸾道:“要是把人冻坏了,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没处说理去。”
这些美人大多都不是什么尊贵出身,或主动或非主动地来到信王府,左右也只是皇帝膈应人的手段,沈玉鸾也不为难她们。
等人人一杯热茶落肚,脸色也变得红润,她才问:“有谁想要回家的?”
众美人互相看一看,虽看她和颜悦色,也摸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犹豫再三,只有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站了出来。
沈玉鸾便吩咐道:“给他们一些银子,派人把人送回家里去。”
福公公立刻安排下去。
银晃晃的银子在所有人面前一晃而过,又见那人坐上王府安排的马车,瞧着当真是要回家去。马车离开以后,又有几人犹豫地站了出来,沈玉鸾也照旧将她们送回家。
到最后,再无一个人愿意回家之后,她才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道:“剩下的人若是不愿意回去,那就留下来吧。王府后院里是空了不少位置。”
众美人面露喜色。
就见王妃招了招手,她身边那个大丫鬟上前一步,领着她们这群人去了后院,一一安置了住处。只不过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独处小院,是许多人一块儿住的大通铺……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手中就被塞了扫把簸箕等洒扫工具。
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站在她们面前:“动作快点!”
……
夜里,褚沂川乘着风雪归家。
他脱去沾满落雪的斗篷,先在炭盆边暖了身子,才伸出温热的手掌去搂沈玉鸾。
他的下巴支在怀中人的肩膀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沈玉鸾没回头:“他难为你了?”
“一点小麻烦。”褚沂川说:“他抓不到我的错处,也没法对我做什么。”
他接着又说:“方才我进来前,看见珠儿姑娘在罚一个丫鬟。”
沈玉鸾轻哼道:“她笨手笨脚,把我最喜欢的那支玉簪子打碎了。”
她最喜欢的簪子有许多,时兴什么就喜欢什么,兴趣喜好变得快,只因那个丫鬟是今日被送过来的美人之一,自以为不经意地打听信王的事情。沈玉鸾不介意她们待在王府里安身,但不能有不该有的心思。
“怎么,你心疼了?”
褚沂川无奈:“我连她是谁都不认得。”
“量你也不敢。”
她往旁边挪了挪,褚沂川便挤到了榻上,衣衫叠着衣衫,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沈玉鸾见他眉眼里都是疲惫之意,不禁心疼地小声骂起宫中的那位,又恐褚沂川听了心烦,没骂两句便渐渐止了话。
“只要一回家能见到皇嫂,喝到皇嫂的甜汤,这些都不算什么。”褚沂川换了个姿势,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他微阖着眼,倦意道:“若是他做得过了,朝中老臣也会看不过眼。如今已经有人为我说话。”
他行事向来小心,做过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大胜归朝后未接封赏就执意离京,皇帝已经压下他的封赏作惩,可功劳仍在,平日里也勤勉上进,本就有旧事惹人怜惜,皇帝忽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腾他,那些老臣都看不过眼。
但虽说不会伤筋动骨,任谁行事不顺,处处阻碍,心中也会烦躁。
沈玉鸾怜惜地伸手为他揉按额头。
她帮不了太多,也出不了什么主意,这会儿也只能将信王府守好,不给他添麻烦。
……
没多久,宫里又召沈玉鸾入宫。
这回没叫褚沂川,只叫了她一人,沈玉鸾颇有些紧张,但想想自己在宫中也并非无帮手,便也昂着下巴进了宫。
依旧还是储凤宫。
沈玉致难得换上了从前最爱穿的素色衣衫,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斜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沈玉鸾仿佛是见到了数年前未出嫁的胞姐,她一阵恍惚,看了周遭一圈,才回过神:“是你叫的我?”
“是。”沈玉致甚至主动为她倒了一杯茶。
沈玉鸾没动,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你特地把我叫进宫里,是有什么话想说?”
“最近信王屡受刁难,在朝野中行事也不顺,本宫都听说了。”
“那又如何。”沈玉鸾不动声色地道:“后宫向来不过问朝堂的事,你与我说这些,总不会是要帮我。”
沈玉致没作声。
她慢悠悠地吹着面前滚烫的热茶,长睫微垂,氤氲的水雾令她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她身边的大宫女却了然地去将殿中宫人全部赶走,毕后连自己也走了出去,将门也轻轻带上。
殿中霎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们二人。
沈玉鸾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沈玉致说:“我可以帮你。”
“帮我?”
“后宫虽不可插手朝堂,但我能做到的不少。你当过皇后,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沈玉鸾只觉得好笑:“我为什么相信你?”
“我不想你入宫。”沈玉致坦然道:“若是你和信王安好,于我也有好处。”
“这会儿你倒是不装模作样了。”知道她的目的,沈玉鸾反倒冷静下来,她捧起那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说:“我知道,你向来是要为自己谋好处,所以连我这个亲妹妹都能算计。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那么想要在皇上面前得宠,当初何必要逃婚?”
若是当初入宫的是沈玉致而不是她,帝后二人定然鹣鲽情深,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事。
沈玉致冷酷地说:“我不想嫁他。”
沈玉鸾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许是双胞胎姐妹之间的心有灵犀,她竟是明白了沈玉致的未尽之言。
因为她向来心高气傲,事事都要最好,所以身为太子的褚越和追求讨好时,她并未拒绝。因为没有爱情而逃婚,所以又为了现实的落差而低头回京。
兜兜转转,只有前世的她一人付出真心,落得个悲惨下场。
沈玉鸾目光落下,低声呐呐:“你们真可笑。”
沈玉致不置可否。
她轻抚着颈侧乌发,柔和的轮廓像是庙中的神像,曾经有爱慕她的书生诗文里写她,说她是人间洛神。只是她到底凡人,有七情六欲,不似神灵慈悲。
她说:“信王想做皇帝吗?”
沈玉鸾惊诧:“你疯了?!”
沈玉致却面色平静:“若是信王做了皇帝,可否保我后半生无忧?”
沈玉鸾震惊地说不出话。
“我知晓你心中在想我什么。如今皇上心中只有你,我用了不少方法也无法令他回心转意。其实我大可对你先下手为强……”沈玉致顿了顿,“但是,阿鸾,你是我的妹妹。”
沈玉鸾对此嗤笑一声。
她们俩姐妹大概注定无法和解。沈玉致也不挣扎,接着说:“离开的那两年我去了西南。到处都是皇上找我的人手,我只有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躲开,离开京城,失了沈家的庇佑,我在那儿无名无姓,所以我想了许多,若是皇上对我一心一意,做皇后的确更让我顺心如意。所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