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会意,忙附耳过去,少倾,恭敬应诺,“公主放心,奴婢定会按您的吩咐把事办好。”
丹阳挥了挥手,如花艳丽的笑容透着几分怨毒,“去吧。”
***
进士打马游街过后便是曲江琼林宴,直至翌日中午,谢仲宣才回到府上,正好赶上午膳。
他昨日显然喝了不少,走路的脚步还有些飘忽,云黛见状,忙吩咐厨房去煮醒酒汤,又笑着打趣谢仲宣,“旁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二哥哥是一日喝尽长安酒?”
谢仲宣扶额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揉了揉眉心,叹道,“昨日负责琼林宴的礼官实在太能喝,后来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来了,大家又喝了两轮。我昨夜原是想回来的,可实在喝了太多,见坊门都关了,索性就在曲江住下。”
见席上没有谢伯缙,他随意一问,“大哥去上朝了?”
“是。”云黛动作轻缓地了一碗红豆甜汤,端到他面前,“喝了那么多酒,怕是没怎么吃东西吧?二哥哥先喝碗甜汤暖暖肠胃再进饭菜。”
谢仲宣那双桃花眼弯起,轻声道,“还是云妹妹晓得心疼人。”
谢叔南在一旁道,“二哥哥昨日可出风头了,今早一起来,府中的丫鬟杂役都在说你昨日打马游街的风采。”
谢仲宣听他这般说,便知他昨日是没去看的,倒也理解,毕竟落榜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看旁人风光,便是自家的兄弟,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的。
“是挺出风头的,锣鼓开道,百姓夹道欢呼。”谢仲宣慢慢喝了口香甜软糯的红豆汤,语气愈发温和,带着兄长的友爱与殷切,“所以三郎你回去后好好看书,再不许贪玩,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你这般态度要是能考上,那真是天理不公了!你自个儿也要有真材实料,总不能次次都凭运气。”
谢叔南知道二哥这是在勉励他,虚心受下了,“二哥,我知道了。我这次回去一定好好读书,你先在长安替我探探路。不是有句话叫做朝中有人好办事嘛,没准三年后你还是我的主考官呢。”
谢仲宣笑道,“怎么着,你还想我这个主考官给你泄题啊?”
谢叔南忙摆手,“不敢不敢,那可是大罪。”
兄弟俩一番说笑,倒将这阵子有些拧巴的氛围给化解了,云黛在一旁瞧着也很是高兴。
用过午膳后,三人离开饭厅,各回各的院里。
路上云黛与谢叔南说起昨日盛况,笑语晏晏,“三哥哥你是没瞧见,二哥哥一出来,那些姑娘手中的香帕子啊香囊啊鲜花啊争先恐后往他怀里丢,还有个姑娘在路旁不断喊着探花郎,嗓子都喊劈了,那场面真是了不得,古有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今有探花郎满怀香粉帕,鲜花满衣裳。”
谢叔南听得羡慕极了,跟着云黛一起戏谑,“那二哥你接的那些帕子香囊都放哪儿了?我找找。”
说着就要去搜谢仲宣的身,谢仲宣反手抽出折扇敲了下他的头,笑道,“没大没小。”
见云黛掩唇偷笑,又宠溺地点了下她的额头,“妹妹还同三郎打趣我。说到香囊帕子,昨日怎么都不见妹妹丢一个给我?”
云黛脸上的笑容顿住,澄澈目光带着几分探究朝他面上投去。
姑娘们往男子身上丢香囊帕子有两个意思,有凑热闹之意,也有表达爱慕之意——二哥哥突然说这话,是哪个意思?
她有些拿不准谢仲宣的意思,毕竟那话像开玩笑般,没准只是随口一说。
此时三人走到她院门口,云黛朝两人福了福身子,“二哥哥,三哥哥,那我就先回去歇了。”
谢仲宣上前一步,“云妹妹稍等。”
云黛一怔,扭身去看他,就见他从袖中搜罗一番,旋即拿出一枚香囊来。
“妹妹没送我香囊,那我送妹妹一个。”
那香囊是丁香色菱锦布料,小巧玲珑,下面还坠着秋香色的流苏穗儿。
云黛心头涌上某种不好的猜测,面上的笑容却艰难挂着,装傻道,“二哥哥好端端送我香囊作甚?”
谢仲宣将手伸到她跟前,笑意是一贯的温润,“或许是昨日落下的,瞧着精巧,妹妹拿着吧。”
云黛脚步定在原地,迟迟没伸出手,她看着谢仲宣,试图从他的身上瞧出些醉酒之意,起码她还能宽慰自己是二哥哥吃醉了酒。
然而眼前的红袍男人,光风霁月,笑意温雅,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是一片清明,并无半分醉意。
“云妹妹不要的话,那二哥给我呗。”谢叔南见他们俩莫名其妙为一个香囊僵持着,伸手就要去拿。
“不行,这是送给妹妹的。”谢仲宣避开他探过来的手,索性将香囊塞到了云黛的手中,“妹妹拿好。”
说罢,拽着谢叔南离开了。
云黛站在原地,艰难地低下脖子,望着手上那枚精致的丁香色香囊,一颗心如灌铅水,直直地、不断地往下坠,越坠越深,仿佛没有尽头。
另一边,谢叔南忍不住埋怨谢仲宣,“不就是个香囊么,二哥小气得很,我看云妹妹根本就不缺,倒不如给了我。”
谢仲宣瞥他一眼,“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缺。”
谢叔南道,“我看她都推辞不收。”
谢仲宣笑道,“因为云妹妹聪明,知道我送的不单单是香囊,还有别的。”
“啊?”谢叔南一愣,挠了下脸颊,“不就是香囊么,还有什么?”
谢仲宣桃花眸笑意愈发深浓,用洛阳调吟道,“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又抬手拍了拍谢叔南的肩膀,微微一笑,“三郎觉得是哪种。”
谢叔南有些发懵,谢仲宣收回手,迈着步子回了院落。
谢叔南站在三月微寒的春风里,半晌才晃过神来。
等意识到什么,他如遭雷劈,整个人呆住。
……
同样呆住的还有拆开香囊的云黛,她跌坐在榻边,手中那写满清隽墨字的花笺落在纤细的手指间。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是《郑风·出其东门》,一首男子表达所爱的情诗。
字迹劲瘦灵动,正是谢仲宣的笔迹,这些年云黛从他那里借阅过不少书籍典册,也看过他的批注文章,不会认错他的字。
他竟然送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先前吹笛吹这支曲子,可以说是因为这支笛曲较为流传较广,曲调悠扬悦耳,老少皆宜,可专门送这样一首诗——
云黛坐在榻边,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又一点一点变冷,脑子都被冻住一般,一遍遍地回响着:为何会这样,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从大哥哥到二哥哥,她视如兄长的儿郎,却并未将她当做妹妹。
错了,全都错了,从跟大哥哥搅合在一起,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仿佛失控般,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恭敬友善的兄妹,大家各有各的归宿,而不是像一团乱麻般扯不断理不清。
不知在榻边枯坐了多久,窗外日头西斜,光线转暗。
琥珀见自家姑娘泥塑般无知无觉,担忧不已,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唤了一句,“姑娘……”
云黛如梦初醒般,眼中渐渐聚起亮光,她遽然站起身来。
琥珀吓了一跳,“姑娘!”
云黛仿若未闻,一把握住那香囊和写着情诗的花笺,转身就往外跑去。
不能再错下去了,一切都该回归正轨才是。
二哥哥点了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前程似锦之时,他合该好好当官,娶一位心意相通、知书达理的长安贵女,夫妻恩爱,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怎能因为这乱七八糟的儿女私情所拖累。
她的步子很快,顾不上那些礼仪规矩,只一味地疾步走着,甚至都没注意到月亮门后那道本欲上前打招呼的修长身影。
等匆匆赶到谢仲宣的院子时,云黛已是气喘吁吁,院内奴仆见着她过来,连忙请安,“姑娘万福。”
云黛左右看着,瞧见长随文墨,问道,“你主子呢?”
文墨见云姑娘这时过来,还这副仓皇模样,心头疑惑,嘴上连忙答道,“二爷在后头的竹林布棋。”
云黛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说罢,她掀起裙摆,径直往院落后头的竹林走去。
谢仲宣性情风雅,极好竹,院后空地移植了一小片竹林,正好连接一段风雨廊庑,又另设石桌石凳,下棋抚琴皆宜。
云黛走到廊下,隔着一段距离就见到谢仲宣坐在石桌旁,左右手各执黑白棋子,自己与自己下棋。
听到脚步声,他落下黑棋。
等脚步声愈发近了,他抬眼看向廊下之人,施施然落下白子,语调是无事发生般的温和,“云妹妹怎么来了?”
云黛眉眼凝重,掐紧指尖,几欲将那香囊捏破。
稍定心神,她将香囊放在石桌上,故作平静的声线里终是泄了丝颤音,“二哥哥落了东西,我特来归还。”
谢仲宣垂下眼,扫过那捏得皱巴巴的花笺和香囊,眼波微动,“我原以为云妹妹看到后,会先躲着我,或是要过上好些时日才会来寻我。没想到妹妹比我想象中的……”
他停顿一瞬,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更加干脆。”
云黛只觉胸口抑塞,又觉可笑,若是在遇上谢伯缙之前收到这香囊与情诗,她定是慌张无措,能躲就躲的。可谢伯缙用行动告诉她,躲没用的,该断则断,优柔寡断反受其害。
“二哥哥送错人了。”
不像面对谢伯缙时心虚,她心思澄明,极为坦荡,“我只当你是哥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谢仲宣静静看向她,身后是霞光漫天,他清俊的脸庞在变幻的光线时忽明忽暗,轻飘飘问,“妹妹心里有人了么?”
云黛脸色一变,手指攥紧,轻声辩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哥只是哥哥。”
谢仲宣还是笑,笑意却有些冷,“这很重要。”
他走上前,这时云黛才发现二哥哥一个冬日好像又窜了个,并不比大哥哥矮多少,只是他不比大哥哥常年练武,身形略显单薄,才没大哥哥那般强烈的压迫感。
她悄然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帘,缓缓道,“无论我是否心有所属,那人也永不会是二哥哥。”
到底不想闹得太僵,她又不是专门来与他兄妹决裂的,于是轻声劝道,“二哥哥一向聪明多谋,善解人心,你应当明白有些事无法强求。正如这诗所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二哥哥很好,却匪我思存。”
她朝谢仲宣敛衽肃拜,语调平和且庄重,“时辰不早了,妹妹不便打扰,拜别二哥哥。”
到底不敢看他的神色,她行完礼,一如来时那般,提着裙摆匆匆跑开。
匪我思存,并非她心里想的那个人么。
谢仲宣脸色晦暗不明,伸手捻起那花笺。
须臾,他眉心轻动,将花笺放下,直起身子看向竹叶掩映的白墙,扬声道——
“既然来了,就别躲了。”
第71章 是不是谢伯缙逼迫你
竹影一晃, 一道清瘦的朱红身影从那堵白墙后缓缓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谢叔南。
谢仲宣半点都不惊讶,只懒懒看着面前愤怒的少年, “你都听见了?”
这轻飘飘的语气像是点燃爆竹的火星,谢叔南只觉一股怒气突突直往脑袋涌去,三步并作两步, 他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谢仲宣的衣领, 握紧拳头就要砸下去。
谢仲宣也不去挡, 只坦坦荡荡盯着他, 漆黑的眼眸一片宁静, 宛若夜色下的海。
“怎么, 三郎还想朝我动手?”
“……”
谢叔南举在空气中的拳头僵在空中,清俊的脸庞涨得通红。
俩人视线胶着, 最后谢叔南颓败地放下拳头,攥着谢仲宣衣领的手却没松开, 眸中喷着火气,咬牙切齿, “二哥, 你怎能如此……如此……”
见他气得寻不到词般,谢仲宣轻笑, “你是想说我无耻?”
谢叔南面色僵硬,碎嘴的人难得语塞。
谢仲宣抬起手, 将那只攥着衣襟的手一点一点的掰开,慢条斯理道,“三郎这般生气,是因为我不该对云妹妹示爱, 还是因为——”
他稍作停顿,洞若观火的目光直视着谢叔南,“你在嫉妒。”
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谢叔南瞬间炸了起来,“胡说,我才不是!”
“不是在嫉妒我对云妹妹示爱么?”
谢仲宣薄唇翘起,“三郎也长大了,知道藏着心事了。不过你打算藏多久?还是一直瞒下去。”
闻言,谢叔南顿时感觉自己是只道行浅薄的妖,而自家二哥是面照妖镜,轻而易举就将他的底细瞧得一清二楚。再想到方才云妹妹拒绝二哥的场面,他心思沉了沉,抱着豁出去的念头,抬起下巴道,“是又怎么样,二哥都能喜欢云妹妹,我为何不可以?云妹妹又不单是你一人的妹妹。”
“没有说不可以。只是你不必这般愤怒,甚至还目无兄长,想要举拳向我。”谢仲宣神色冰冷的乜了他一眼。
谢叔南自知理亏,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服软道歉,于是闷声道,“方才我是一时冲动,再说了我不是没动手嘛。”
谢仲宣不语,弯腰拾起桌上的香囊和花笺。
谢叔南见到这些东西,忍不住阴阳怪气,“二哥的书倒是没白读,这些情情爱爱的诗句信手拈来,弟弟可比不得。不过云妹妹方才也把话说得清楚了,她只当你是兄长,我劝二哥以后还是断了那不该有的念想,与云妹妹以礼相待。”
谢仲宣本就心头郁郁,听到谢叔南这酸话,不由冷哼一声,“起码我敢表明心意,不像某人,只能躲在暗处听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