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光城的天比清霜城要明亮不少,天空如洗,浓重的阴雾终于散去,谢朝兮被压抑着的情绪舒展开了一些,轻快了起来。
虞芝这会又像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在前头走得飞快,红色的衣摆穿梭在各个摊贩之间,几乎一眨眼便要不见。
谢朝兮也顾不上自己心中的那些纠结烦闷,一双眼睛只能跟着她,不让她跑出自己的视线。
在一个小摊子前面,虞芝左手拿着个指环,右手拎着根细长的金色链条。
指环是用皓石制成,这会正透着日光,闪亮夺目。皓石只在北洲开采,据说是万万年的雪山之下才能挖出一方矿脉,珍惜程度与上品灵石相比也难分伯仲。
这东西里头虽然没有几分灵气,但坚硬异常,能被炼器师锻出世间难寻的防御法宝。只是此时被拿来做成一个指环,除了好看,可是再没旁的用处了。
偏偏虞芝像是有了兴致,不断将之往手指上套过去,接着恰好套进了左手第四根指节。
“这位道友,你别看这皓石小小一块,上头可是请阵法大师绘制了防御法阵,哪怕是元婴期真君一击,也能扛住呢!”那摆摊的修士见她对这指环爱不释手,不断夸赞道,“道友你如此美貌,也只有皓石能与你相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啊!”
听了他的好话,虞芝倒也没见有多高兴。她精通阵法一途,只一眼便能看出这指环上粗陋不堪的防御法阵,别说元婴真君了,哪怕是个刚刚结丹的修士,怕是也只能勉强抗住一击。
她举起左手,对准日光看了看,刺目的光在她的手指间被折射,恰好映入了朝她走来的谢朝兮的眼中。
摊主还在自说自话:“这指环只要一块上品灵石,若是道友喜欢,这条金铰链便算是赠与道友的。”
虞芝不搭理他,而是转身朝谢朝兮招了招手:“这儿。”
等到人走到面前,她的左手直直碰上对方的脸,然后一路向下,滑过下颔,到了颈间。
指节上的皓石还在发着光,不依不饶的程度与她手心之下的人倒是有些像。
虞芝眼睫抬起,看向谢朝兮,嘴上的话却是一旁的摊主说的:“一块上品灵石,我买了。”
谢朝兮默不作声,任由虞芝的手留在他颈间最脆弱的肌肤之上,取出灵石递过去。
虞芝的眸子满意地眯起,接着她的右手用力,那根金铰链就这么在她的指尖化作湮粉,在摊主惊讶的神色之中落到摊子上。
她将左手的指环取下来,两指捏着,放在谢朝兮眼前,语气甜腻:“好看么?”
谢朝兮点头,却见虞芝不再说话,只看着他,似是一定要他说出一个答案才行,他只好道:“好看。”
“你喜欢么?”她继续问道。
谢朝兮不清楚她是在问什么,是问他喜不喜欢这枚指环,还是问他喜不喜欢她戴这枚指环。
但他仍然点头答道:“……喜欢。”
虞芝笑起来,右手拿出了什么泛着光的东西,穿过了指环,将之固定住,接着打了个流畅的结。
等到她弄好,谢朝兮才发现,这根穿过指环的细线,是她从不离手的绕雪丝。
分明是最为重要的法宝,虞芝却丝毫不在意,将指环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上去。浓郁的灵力自她的唇流向指环与细线,绕雪丝之上的银光骤然一闪,接着暗了下去。
她捏着指环,环里的丝线自然垂下,落到了谢朝兮的手上。
“把你的灵力送进去。”虞芝说道。
谢朝兮依言照做,接着便发现他与手上这根银丝似是有了某种连接,仿佛他可以控制它,将它当作武器。
虞芝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手。
接着又拉低他的领口,让他低下头来。
冰凉的触感出现在他的颈间,是虞芝将那根用指环制成的坠子戴在了他的身上。
谢朝兮微愣,就着这个附身低头的姿势看着虞芝,她离自己只有寸距,像是连呼吸都要触碰在一起,
戴好了坠子,虞芝抬头,恰好撞进他的眼中。
少年的面庞映在光下,年轻俊秀,眉目深邃,像是盛着山川河流,又似是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风掠过耳畔,勾起几缕长发纠缠在一起,连空中的寒气都被身躯的热驱散了许多,令人的手足都温暖起来。
虞芝弯了眉眼,上挑的眼尾愈发勾人。她慢慢凑近,几乎就要碰上眼前人的唇瓣……
“虞师妹?”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分开些许距离,虞芝冷淡回头,看向来人。
方才的一切都那么合适,时宜正好,她心情也正好,顺水推舟的快乐事,偏偏又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捣乱。
尹珝的身后跟着两名太清宗的弟子,虞芝不太认识,估摸是紫竹峰的人。他的身边还有三位着粉色衣衫的女修,领头的那位容貌不俗,是位清秀佳人。她的额心戴了粒紫色的冰珠,长发被梳起部分,编着细细的辫子。
那双看向她的丹凤眼倒是有些敌意,像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她虽然不愿和太清宗的弟子遇上,但此时既然无可避免,她也不会躲开。只是这般甩不开,实在令她有些心烦。
几瞬之间,六人已然走到她的面前。
那女子趾高气昂地看向虞芝,气势与她的容貌倒是有些不搭。她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就是虞芝?经常与尹师兄过不去的那个人?”
虞芝却不回答,一双如水眸子静静看着她。
那冰珠形状的额饰乃是南洲无双谷的标志。在南洲,无双谷虽然比不上虹霓山庄,但因为其门下弟子大多炼丹写方,手上救助过的修士无数,与修真界各洲各宗门都有不小的交情,也算是名气不小。
万剑宗会将秘境名额拿出几个给无双谷,实在合情合理。
女子没能等到答复,反而被虞芝盯着半晌。后者方才正兴起,这会眸含春水,妩媚动人。对视之下,她脸颊都有些飘红:“问你话呢,你看着我做什么?莫非是哑巴?难怪太清宗弟子来秘境都不带你一起。”
“季荷道友,慎言。”她这般说话,虞芝还没说什么,尹珝先不满起来,脸色不善地看向季荷,“入秘境的弟子皆由我宗门掌门决定,容不得旁人置喙。”
季荷被他严厉的语气一说,面上无光,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尹师兄,我可是想帮你出气。”
结果气没出,反倒被说了一通。
“姐姐叫季荷?真好听。”虞芝朝她笑,并不看尹珝一眼,方才的话似是都没听到,耳中只入了个人名一般。
她目光专注地看着季荷,语气亲昵:“我平日里最喜荷花,池子里养着的紫心莲开得甚好,等哪日得了闲,姐姐来寻我,我领姐姐去看。”
谢朝兮的手指还攥着颈间的坠子,没从方才那情状中回过神来,这会听到虞芝的话,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分明最喜欢的是峰中的火树红球花,开时灼灼如火,连成一片艳丽的海,甚至到了盛开之时,她还会一反常态的登到绛霄峰顶俯瞰,欣赏那幅景象。
至于那紫心莲——都是他打理的,至少来绛霄峰这一年来,虞芝从未过问过。
但她说得情真意切,总之面前这女子已然信了。
季荷的神色已经变得不自然,她甚至不再在意尹珝方才对她的态度,而是有些软了态度,问道:“真的?紫心莲可难养了,我们谷里的从没活过,就连聚灵阵都只能让它衰着开。”
她名字中带了个“荷”字,许是因此,最爱的花便是荷花。
可她总觉得普普通通的荷花配不上自己,只有最珍贵的才该是她最爱的花。而要说最为难得的荷花,还得是全谷也养不活一株的紫心荷。
“自然。”虞芝点头,“那紫心荷开时色泽华贵雍容,形状娴雅美丽,如姐姐这般出水芙蓉之姿甚是般配。”
即便那花都是谢朝兮在养着,但她说起来却真挚极了。
季荷被她夸得心花怒放,早已忘了自己找她是为了什么了,对虞芝竟有了几分好感。
被晾在一旁的尹珝更气了,用力喊了句:“虞师妹。”
对待他,虞芝可没了那副好脸色。她面上的笑容不变,轻声对季荷说了什么,接着看向尹珝:“尹道友,我今日既未顶着太清宗的名头,还是莫要与我师兄妹相称。”
“你不愿我喊你师妹,难道也不当这人的师姐了?”尹珝指着谢朝兮,怒道。
他方才分明见到虞芝与这人举止亲近,难道这当师弟的就能这般,他这个做师兄的反倒只能受个冷脸?
虞芝眨眨眼,挽住谢朝兮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头微微侧过,倚在他的肩上:“尹道友此言何意,我与谢郎什么关系,你竟不知晓么?”
身边的少年脸倏地红透,他的瞳仁放大,看向虞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他张开口,就要喊“师姐”,却被一根纤纤玉指拦住,没法说出声来。
虞芝倾身在自己的指尖亲了亲,发丝从肩上滑下,遮住两人的面容,在尹珝看起来像是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便不讲礼数。
他直直看着虞芝,眼底是震怒与难以置信。
未等他说出什么,虞芝便侧过头来:“现在尹道友知晓了。”
她看向一旁同样愣在原地的季荷,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姐姐,何必为了旁的人,花自己的心思?”
手还搭在谢朝兮的手臂上,虞芝用了些力,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笑道:“谢郎,走吧。”
-
白弋秘境开启的日子转瞬即到。
虞芝这些日子不知打发了多少打她手中白弋令主意的人,有些跑的快的,她就让人跑了,至于那些跑的慢的,都被谢朝兮埋了。
见到第一个人死的时候,他还会痛苦,触动,反复问虞芝究竟是为什么。可见的人多了,发现虞芝是他无法劝说动的人之后,他似是放弃了说教,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与虞芝争执了。
但在那些修士死后,他那善心还是没法收住,一定要将人亲手埋了,入土为安才行。
“凡间带来的坏习惯。”虞芝如是道。
但她还是没阻止谢朝兮,毕竟,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呢。
秘境的入口在寒光城门外的一处荒地上。
这倒不是万剑宗决定的,而是秘境自己选择的地点。他们这些要进入秘境的修士也只能依着指示过去。
荒地上寸草不生,只能在泥土之中隐约看见几根被冻得枯萎的草根。
天色大亮,万里无云。
聚集在此地的人已不少。如站在太清宗一众弟子前方的尹珝,领着几位同样额戴紫丹的女修的季荷,还有被簇拥着、正斜倚在一方软榻之上的闻云歌……
粗粗望去,虞芝认识的人倒能数出来几个。
只是万剑宗并没派裴景来开启秘境,而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修。
此地的人大都有宗门,相互站在一处,泾渭分明。而虞芝与谢朝兮却随意站在一旁,身边是几位同样拿到白弋令的散修。
虞芝随意看了看,加上他们二人,这而也仅有八人。看来那统共十枚白弋令,除去她毁了的那枚,还有一枚没寻到主人呢。
但也说不准,兴许是被如她一般的人,将剩下的那枚直接毁了。
这六位散修之中亦有人寻过她,想要与她在秘境之中结盟,对抗那些宗门弟子,却被她拒绝了。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不见血便不知道离开。
绕雪丝共有七根,她留了一根给段清,又赠了一根给谢朝兮,身上还余五根,用起来倒是有几分不习惯,打斗间时常碰到手腕上的红色丝带,想将之取下。
不过这些日子,前赴后继送上门来的对手倒是帮了她不少,至少这五根绕雪丝是越用越习惯了。
她今日穿着一袭红衣,如新雪初霁,色泽细腻柔美,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是件斜襟衣裙,没有丝毫多余的点缀,与平日里穿的艳红繁复衣衫有几分不同。
这块荒地不算多大,站着不到百人,几乎一目望去便能将所有人扫入眼中。
她容色夺目,衣着颜色又显眼,自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她。
季荷身后领着不少谷中弟子,不好太过出格,只朝她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
虞芝也朝她微笑。
她名声在太清宗不小,自然在各大宗门都有所闻。如万剑宗的裴景,霓虹庄的闻云歌,五蕴寺的了言等人一般,都是这辈弟子知晓的名字。
虽然与上面的其他人相比,与她伴随的更多的是她那个身为大能的祖父,是她骄纵狠毒的性子,是无数恶意的猜测。
即便这些弟子之中有不认识她的,此刻也在身边师兄弟们的交谈声中知晓了她的大名。
“那就是虞芝?”
“果真如传闻一般貌若天仙啊!”
“长得美有什么用,妖里妖气,哪比得上我们季师姐端庄。”
“听闻也是天灵根,可惜啊,竟然靠着吃聚灵丹修炼。”一弟子叹气,似是对虞芝浪费自己的天赋而惆怅。
“你怎么知晓她吃聚灵丹修炼?”有弟子反驳,“我瞧她周身灵气纯粹,不太像是靠聚灵丹涨的修为。”
那弟子振振有词:“唉,我有好友在太清宗。他们说这虞芝灵气稀薄,有时候都调动不了。这还能不是靠聚灵丹修炼的?”
聚灵丹乃是强行拔高修士修为的丹药。因为是强行灌入灵气于体内,服用聚灵丹修炼进阶的修士灵气大多滞涩,无法如自己修炼得来的灵力一般如臂指使,几乎一眼就能被看出。
“怎会这样?”原本反驳的弟子听了这话,也信了,“实在不该。”
“是啊,不然听说她都金丹期了,太清宗竟连个秘境名额都不给他。”那弟子越说越有底气,“堂堂大宗门弟子,竟沦落到去抢散修们的白弋令。真是……宗门不幸啊!”
“要我说,也是太清宗不行,好好一个天灵根的苗子,竟然这般骄纵她。”一个万剑宗弟子插嘴道,毕竟是在自家的地盘,他说话也胆大一些,“像我们裴景裴师兄,天灵根、天生剑骨,多厉害啊,还不是被宗门长老压着修炼?这才是对他好呢!”
这地方都是修士,个个都是耳聪目明的,哪怕是他们压低了音量,仍然是传至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