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抱着花懿欢,另一只手拿羹匙,试图给她喂药。
可谁知,她神志都已经不怎么清楚了,却依旧咬紧牙关。
裴暮予耐着性子喂了半天,却愣是没喂进去一丁点儿药。
裴暮予将羹匙扔进药碗之中,下属正看得一愣一愣的,裴暮予忽然望了过来,似乎有些嫌弃他怎么还在这站着,锁着眉头道,“出去。”
下属正想看他准备继续怎么喂,冷不丁被少主一声呵斥,忙麻溜退下了,关门的时候,他实在好奇得紧,大着胆子借门缝望了一眼,他瞧见,裴暮予早没了那不耐的神色,他正端起药碗往自己嘴巴里送。
下属心中一惊,少主他,他这莫不是气傻了?
只见下一刻,裴暮予托起少女的后脑勺,将唇印了上去。
下属彻底惊呆了,这是他不掏银子就能看的吗?
他正这样想着,簌然,门“啪”得一下被关上,隐约夹杂着裴暮予的一句,“自己去领罚。”
被发现了,下属缩了缩脖子,但又一想,看到这种大场面,这罚,也值了。
-
但终究,那些药,对花懿欢根本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裴暮予原心中不信,如今实打实见了,心中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他果断带着花懿欢启程,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来到玄火宗的大门前。
只不过被拦下了,裴暮予不想将事情闹大,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卫岭。
卫岭如今已经初见上位者的锋芒,见到他,脸色不是很好,又瞧见他恬不知耻地抱着自家小姐,脸色不由地更差了几分:“小姐可以进来,你,不行……”
他一句话,就将他拒之门外。
裴暮予忽略他的敌意,淡淡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可以,只要你能。”
卫岭没仔细琢磨他这话,只示意让宗中的女弟子上前去接她。
可两个女弟子,谁也没有把花懿欢从裴暮予那里接过来,花懿欢搂裴暮予搂得很紧。
裴暮予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却十分招眼欠揍的神色。
最终,无奈之下,卫岭退了一步,只允许叫裴暮予和他一个贴身下属进玄火宗,其他的那些下属弟子,都要留在门外。
裴暮予意外地很好说话,应了下来,留了身后一众属下,抱着花懿欢进了玄火宗。
女弟子带他去了花懿欢原来住的院子。
一方小院之中,养着许多花,裴暮予可以看得出来,这些花儿,是最近才恢复打理的,因为有些花蔫蔫儿的,看起来已经快要不行。
裴暮予猜测,这约莫是卫岭掌权以来,吩咐弟子们去做的。
看来她以前,过得确实不好。
裴暮予抱着花懿欢进了屋子,屋内倒是一尘不染,甚至还熏着香,好像花懿欢从来没有走过,还一直在这里生活着。
一个人影走进来,瞧见裴暮予一怔,下意识唤道,“门主……”
裴暮予微微眯了眯眼打量她,忽然道,“我记得你。”
春桃波澜不惊地点点头,“我原在潜夜门中做事,是少主安排去侍候褚姑娘的。”
裴暮予没继续言语,只是将花懿欢抱上了榻子。
春桃见他似乎不想被人打扰,尽管很想关心关心花懿欢,还是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裴暮予陪着花懿欢在榻子上睡觉的空隙,卫岭已经找门中的医士前来商讨。
门中医士,不乏有当年花懿欢娘亲从仙医谷中带出来的人,所以裴暮予这次是来对了,他们确实比外面的任何医士,都更要懂一些。
但在医术的造诣上,再难找出第二个人,能达到花懿欢娘亲的高度,这也是事实。
因此她的那些药,他们也无法配制出来,如果有残存的药丸,或许尚且还能有一线希望,可如今,连一颗药丸都没有,此法不通,他们也只能另寻他路。
几人去了花懿欢的小院,先给她施了针,结束之后,终于,花懿欢身上不再那样滚烫,也不再无意识地黏着裴暮予,自己缩成一团在角落里,好像睡着了一样。
见花懿欢症状有所缓解之后,几人说先回去翻一翻医书,看看如何寻求破解之法,裴暮予知道如今着急无用,便只得耐心等待。
这日,裴暮予外出不在,照例来给花懿欢施针的医士稍稍放松了些,没办法,这位年纪轻轻的少主,在气度上,瞧着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他们仔细施完针,医士甲忽然问道,“为何你不将那日偶然瞧见的东西说出来?”
医士乙叹了口气,“那书记载的都是些奇闻怪谈,谁知道真假,如若那定骨针是编造出来的呢,若因此耽误了大小姐的病,到时候你我谁能承担这个后果?”
听他这样说,医士甲才知道自己思虑不周,刚要继续说话,虚掩着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打开。
两位医士下意识抬头去看,瞧见裴暮予抬步走了过来,他幽幽道,“定骨针对她有用?”
医士乙一怔,刚要否认,医士乙已经率先开口道,“如果能找到,自是有用的……”
两位医士告别之后,裴暮予依旧站在原地,他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抬起眼望向榻子上的花懿欢。
她的容颜依旧姣好,可隐约能瞧出凋零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裴暮予终于关上门出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下属,抬眼望着裴暮予,“少主,您……”
裴暮予静默无声。
下属心中焦急,旁人以为那定骨针是传说,可他知道,那不是传说,潜夜门素来有秘法,能搜集到那些书上记载的奇闻异志。
恶水潭中的蛟龙,束缚锁,以及,定骨针……
少主身中寒毒,就是寻了那定骨针打入四肢经脉,如若贸然取出,那后果,恐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怕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裴暮予忽然伸手制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言。”
他闭上眼,他想,那一刻,在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世间,注定,求不得两全法。
-
裴暮予失踪了,连带着花懿欢一起,没人知道他带着花懿欢去了哪里。
卫岭大怒,谁也不知,裴暮予是怎么将昏迷的花懿欢,带出如此守卫森严的玄火宗。
卫岭带了些人找上潜夜门,可门中,却没有裴暮予的身影,他没有回潜夜门之中。
卫岭心中着急,又怕会出什么意外,差了许多人前去找,可都杳无音讯。
他和花懿欢两个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如此过了月余,忽然有一日,在玄火宗外,出现一个窈窕倩影。
看清来人之后,宗外的守卫弟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卫岭闻之,忙搁下手头事情,到了玄火宗门外,他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真的是她,她好好地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卫岭心中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春桃得了音讯第一时间赶来,此刻正抱着她哭,可花懿欢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试探着开口,“姑娘,你怎么一见我就哭?”
春桃抽抽噎噎说不完整句子,花懿欢适时抬起眼,瞧见卫岭,又是一顿,“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
卫岭步子顿了一下,他微微蹙起眉头,少女的眼中并无戏谑的神色,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对劲是从何而来,她似乎,缺失了一段记忆。
花懿欢不是个迟钝的人,瞧着春桃的反应和卫岭欲言又止的神色,终于道,“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沉浸在难过之中的春桃终于反应过来,“姑娘,你……你都不记得了?”
她果然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吗?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离玄火宗不久的地方醒来,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但似乎,那并不是个会令人愉悦的梦,因为她下意识想逃避去回想。
春桃还要再说,卫岭忽然摇摇头,“不重要,你回来就好。”
忘记,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三月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玄火宗的褚家大小姐外出游玩,开春了暖和,她想游湖。
可卫岭对她一向很是紧张,总怕她出什么意外,故而,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行。
她哪里有那么容易出事,这般想着,她便使了个小聪明,支开跟出来的弟子,独自溜上一条画舫去游湖。
湖上景致很好,花懿欢站在画舫栏杆处,弯腰瞧着水中一簇一簇的游鱼,可真肥美。
她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画舫行至湖中央,湖心亭旁种着一棵花树。
画舫行过之时,站在外头的花懿欢,头上发簪冷不丁被挂到花枝之上。
花懿欢下意识要探过身子去要抓,可动作幅度太大,她一个没站稳,眼看要跌入水中,腰间忽然扣上一股力道,带得花懿欢整个人朝后仰起。
她的后背撞到一个坚硬的胸膛之上。
动作间,花懿欢只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还有些熟悉。
那人长臂一挥,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发簪拿到手中。
“给。”他松开她,将发簪递到她面前。
花懿欢伸出手接过,实在忍不住好奇,抬眼去瞧面前的男人。
他身量很高,披着一袭玄色斗篷,帽子盖住眉眼,花懿欢只能瞧见一截白森森的脖颈和刀锋般凌厉的下颌线,无论怎么看,都是很不好惹的样子,花懿欢没想到,他还是个热心肠,竟肯帮自己。
这样想着,花懿欢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那人十分冷酷道,“不必。”
两人站在栏杆旁,谁也没有说话,花懿欢不太能耐得住他周遭的奇怪气氛,想走,可这个人方才帮了自己,贸然离开的话,似乎不太好。
她这样想着,侧目去瞧身侧沉默的男人。
方才那恼人的花枝又来了,这次,花懿欢机灵了一些,知道躲开,可身侧的男人,似乎在出神,一个不查,那花枝已经勾住了他的帽帷,将他的帽子勾落,露出全部的容颜来,花懿欢一怔,因为他竟是满头的白发。
他忽然侧目望了过来,与白发不同的是,他的脸,是个极年轻英俊的男子。
他黑而沉的那双眸子之中,似乎夹杂着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虽然读不懂,但却有些熟悉,鬼使神差般地,她张口问道,“我们曾经,见过吗?”
男人静默了一瞬,船适时靠了岸,画舫内的人陆续下船,他依旧没有要开口的迹象,花懿欢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转过身的瞬间,男人的嗓音意外传来:“未曾。”
他说的很快,似乎怕慢了情绪就会溃散:“未曾见过。”
花懿欢顿在原地没有动,男人依旧站在她身后,也没有离开。
花懿欢想回头,再看一眼他的样子,她能感受到男人的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可最终,她没有回头。
心底,似乎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对她说,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
裴暮予望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他才蓦然回神,转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一别,天高水长,再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