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等到到了预备宣德门前表演的地方,花柔奴兴高采烈地下了驴,对身旁的陶小红道:“方才你瞧见的了,那些穿斓衫的士子,多可笑啊!见到我打跟前过,眼睛都直了!”
  “啧啧啧...还真敢说啊!”冠艳芳从花柔奴面前走过,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如今你这般年纪的小妮子都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的么——想当初姐姐我,刚做女乐时也是以美貌出名的,也不敢说这般话啊!”
  “世上美人其实不少,特别是有华服、美妆在,寻常女子也能成个美人。但要说是能让人看直了眼,只消一眼就走不动道了——”说到这里,冠艳芳看了立在檐下的红妃一眼,笑了:“今日真要说有谁配得上这话,也就是红妃了。”
  虽然冠艳芳是花柔奴的‘姐姐’,但并没有因此真的结成多亲密的关系。再加上冠艳芳在撷芳园地位超然,习惯了有一说一,自然没有因为是花柔奴就格外收着的道理。
  此时她看向红妃,眼睛里是有赞赏的。以女乐更新换代的频率来说,她和红妃都不是一辈人,所以见到这样出色的后辈涌现出来,她倒也没有嫉妒,更能客观地看待关于红妃的一切。
  就是她这样不知道见过多少美人的,也得承认,今天的红妃美的惊人。
  美的不是皮肉,真要说皮肉,人力有穷,美到极点的冠艳芳也见过,只是皮相之美已经不能让她也惊艳了。美的那难以描摹的气质——此时的红妃正在‘入戏’,揣摩她待会儿要演的角色,不自觉就不再是平常的她了。
  她是余春娘。
  《玉楼春》是去年一整年,开封府最受欢迎的故事了。这个故事选自一部《梦斋笔记》,这《梦斋笔记》其实就是一本类似于《聊斋志异》的志怪故事集。《玉楼春》在《梦斋笔记》中的地位,大概类似《聂小倩》之于《聊斋志异》。
  而故事篇目之所以叫《玉楼春》,是因为故事中出现了三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分别是女鬼周玉贞、狐女楼七姐、傀儡精怪余春娘。
  故事的男主人公照例是个失意书生,读书不成,家境清贫,没奈何只能暂时找个生计。又因为他百事不成,只家中长辈是演傀儡戏的,他幼年时也曾耳濡目染学过一些,还算能为。便从床底下翻出了装傀儡等物事的傀儡艺人行头,外出演傀儡戏赚些钱粮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演傀儡戏往往需要走街串巷,甚至去到乡中演出,这落魄书生,也就是‘张生’也是如此。
  这个故事的起始是非常有既视感的山村遇雨、借宿破庙,然后晚间有自言避雨的女子敲门,这就是女鬼周玉贞——深山野林,雨下个不停,忽然出来一个佳人,谁都知道这有多不合情理,但意淫的作者才不管那些!
  或者说,这也挺写实的...‘张生’这样的落魄读书人,既因为处境落魄,从未与女子有什么交往,这方面缺乏经验。同时他又因为读书人的身份自矜,真有美女投怀送抱的话,自我感觉良好之下也不会觉得奇怪。
  更别说,周玉贞可是个极出色的美人,这样的美娇娘出现在面前,理智都离家出走了,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
  女鬼周玉贞其实是大官家女儿,因为年少病死,这才成了女鬼。她性情端庄、才学出众,此时来找张生主要是因为鬼生寂寞,想找个人交流交流。她这样的才女,一般人肯定不能,她是听说这个张生是个不俗的,这才来了。
  张生落魄归落魄,有才华也是真的有才华,当夜两人从星星月亮聊到人生哲学,越聊越投机!
  是的,这个女鬼并没有吸取人精气,和人‘啪啪啪’的意思,即使是做鬼,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聊到近天明时,周玉贞才离开——白天的时候,张生在乡中表演,狐女楼七姐就找上门来了。原来是张生小时候养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最后还将其放归山林了,那就是某次糟了劫的楼七姐。
  这是报恩情节。
  至于红妃扮演的余春娘,她拿的是反派戏码。
  余春娘是张生演出时用的一个傀儡,张生特别喜欢这个精致的红装女性傀儡,平时比起别的傀儡,待她总是更小心,生怕磕碰坏了。本来‘余春娘’就是传了几代的傀儡了,傀儡这种像人的东西又比别的物件更容易生出灵智,到了张生手里,受他细心‘看顾’,精诚所在,终于是化人了。
  在化人前,木头身体里已经寄宿有神智,当时她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化人时正好撞见张生与楼七姐你侬我侬,这才懵懂里生出怀春之意——她本来就眷恋张生,这怀春之意自然也是往张生身上去的。
  余春娘面对周玉贞和楼七姐,想法很简单:明明是我先来的!
  身为傀儡人偶,她的世界里张生就是全部。理所当然的,她也认为张生的世界应该全是她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天性里的独占欲完全无法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用尽全力去抓住张生。
  她化身为人后是一绝色美娇娘,自说身份,又说她本就是张生所有,此时以身相许也是应该——自荐枕席的戏码也来了。
  成其好事之后,她不断与张生纠缠,仿佛纠缠到死之中她才能确定张生是属于她的。
  这时候,周玉贞和楼七姐才渐渐发现张生情况不对,竟有油尽灯枯之感。她们都是经年的妖鬼了,知道人与妖鬼肌肤之亲过多会有怎样的后遗症,所以平常都很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周玉贞,和张生真的就是柏拉图恋爱了。
  按照道理来说,张生不该这样啊!
  她们其实早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个时候都当是对方没有自制力,不顾张生的安危,只求一晌贪欢。
  因为这个,两人大打出手,同时在余春娘的引导下特别仇视对方。是后来又经过了一些事,这才发现自己错怪人了,一切背后都有一个傀儡精怪在搞事情——念在余春娘初初化形,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周玉贞和楼七姐本来打算掰正她,然后就放过她的。
  哪里知道余春娘根本不听教导,她能看到的就是周玉贞、楼七姐要分开她和张生,张生也完全听她们的!
  之后自然是越加黑化,又是一场风波。
  最后的结果是大团圆结局,周玉贞和楼七姐变得情同姐妹,一起嫁给了张生。她们还想办法取来了一件宝物,解决了张生作为生人,不能和她们太过亲近的问题。至于恶毒女配余春娘,最后的结局则是被张生套出了弱点,找到了她藏起来的傀儡本体,扔到了火塘之中,‘毕剥毕剥’灰飞烟灭。
  红妃其实很喜欢余春娘这个角色,她在故事里做了很多坏事,让一些读者很不喜欢她。但从一个舞蹈演员的角度来看,这样复杂的角色显然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扮演的欲.望。
  所以余春娘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似乎很有心计,但实际却很单纯,她化形成人的时间很短、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了解很少。她像一张白纸,之所以被染成了黑色,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就被困在了张生身边。
  她最后败的那么容易,除了因为她未对张生设防,未尝没有性情单纯的缘故。
  还有,余春娘对张生的感情也很有说法,毕竟这个角色在故事中做的一切是,都起因于这段情,也终结于这段情。她是真的爱他吗,还是仅仅是少女心事无人寄托,就落在了张生这个对她来说很特别的男人身上?若她爱他,那又是一种怎样的爱?
  是掠夺,是占有,是极致,是互相伤害,是纠纠缠缠、至死方休——我的世界里只有你,这是很多人希望爱人能有的心情,但一切真的如此的时候,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负担。
  但这是余春娘的错吗?至少不会只是她的错,她也只是在跟随自己身为傀儡人偶的天性行事而已。她在害人的过程中仿佛操控了一切,没有暴露出自己前,简直可以说是将其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事实却是,她从未真正操控过什么。相反,她从根子上一直无法摆脱张生,修成人形之后,她依旧为张生这个主人牵引操控。只是这一次,张生不是通过有形的丝线操纵她这个傀儡了。
  余春娘这个角色的特质就这样被总结出来了:美丽、单纯、绝望、占有欲、癫狂、无法挣脱命运。
  她生于情,耽于情,极于情,死于情,为情所困。
  这个时候红妃站在檐下,她身上的美丽与绝望是引而不发的,但谁也没法否认那种存在感。就连身为‘如夫人’、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冠艳芳也叹息道:“与红妃一道出演的那两个,这下可要糟糕了!”
  “怎么会!”花柔奴不服气,也就是这话是冠艳芳说的,换一个弱一点儿的人来,她都要驳斥为‘荒谬’了。但眼下她还是回道:“扮演周玉贞与楼七姐的娘子可是‘如夫人’!红妃再厉害,还能压倒两位如夫人?”
  “柔奴你还是太年轻啊...”冠艳芳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她还是比较了解花柔奴的,知道她遇上红妃之后是解释不通的。
  扮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都是有‘如夫人’身份的前辈,但冠艳芳并不觉得她们能压制住红妃。
  这种教坊司摊派的新节目,特别是难得演一次的新节目,女乐们为了交差肯定是努力排演过的。但要说用心到极致,那不可能...特别是参演的‘如夫人’,她们都什么地位了,有那么多精力,随便做点儿什么都好啊!
  元宵节宣德门前的演出固然很盛大,但对于这些时常在各种盛大演出中做重要角色的‘如夫人’来说,这也就是一年之中许多演出中的一个。稍显重要一些,但也到不了独占鳌头的地步。
  所以,这些‘如夫人’在这种摊派节目上展现出的水平都是比较‘稳定’的,身为‘如夫人’中的一员,冠艳芳也是很懂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确定,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如夫人’,只以这出《玉楼春》而论,怕是要给红妃做配了!
  总的来说,冠艳芳的预测没有什么问题,和红妃一起担当《玉楼春》这出杂剧女主角的另外两位,其实在排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被压制了——被后辈在舞乐中被压制,这当然很丢脸,她们也想找回场子。
  所以,事情还是和冠艳芳想的有不同...因为不想被压制,那两位‘如夫人’激发出了十二分的用心,可不是往常应付摊派的作风。
  然而这没有什么用,直到最后一次排练,红妃依旧表现超过其他所有人。仿佛这出杂剧不是《玉楼春》,而是《余春娘》一样。
 
 
第105章 不见高台(3)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随着夜色落下,月上柳梢头,街面上是一刻比一刻热闹。此时的元宵节堪称最重要的节日,比元日、除夕这一对年头年尾还要更有存在感。
  当月亮升起来,灯火也就点亮了——元宵节的欢乐氛围,人群涌动算一半功劳,另外一半却得算在这盛大灯火里。所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动声色而极写富贵,现代人都沉醉于霓虹闪烁间的目眩神迷,更不要说缺乏夜间照明的古人了。
  本朝本就有不行宵禁的传统,凡繁华处必有夜市,到了元宵灯会时更不要说了,几乎可以说处处都是夜市。而在这之中,又数内城御街最为热闹,宽阔的大街两侧全是做买卖的、作场表演的、驻足瞧看的、密密麻麻的灯架......
  “饶杂碎汤,饶杂碎汤,买得熟羊肉饶杂碎汤哩!”“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十色糖、糖糜乳糕浇、香糖果子、西川乳糖、狮子糖,百色糖果皆有哩!”“羊家好羹,羊家好羹,三脆羹、金丝肚羹、百味羹、鹌鹑羹卖也!”“桂花香馅儿裹着胡桃哩,好香甜元宵!”
  “俺本是穷乡汉儿,没甚么堪夸伎艺!又不会杂技戏,好上绳踩跷;又没有好口齿,好说话唱曲。不过是赶着今日热闹,唱一个村朴朴《太平歌》儿,又说些乡里新近稀奇事,兼叫卖村里自家果子,好回乡生活...”
  又有外乡卖艺的表演完毕之后要赏钱:“利地上住,旺地上行,元宵佳日,手到跟前,莫空手哩!孩儿,你且托了盘子去,看官且要赏你呢!”
  种种热闹,数也数不尽!而且随着越往御街尽头宣德门前,这种热闹越发收不住!
  宣德门近前,御街上多有□□行走,穿锦缎衣裳,插戴金珠牙翠,妆扮得粉面朱唇,或作场表演,或与人嬉笑。浮浪子弟瞧得心痒痒,便指着其中一个穿娇绿裙子的道:“那是哪家娘子儿?”
  旁边同伴笑道:“今日人多,哪里知道!”
  又一人道:“我却是认得的,那位小娘子是录事巷欧阳家的小掌家哩!尚未破瓜,她老娘正指望靠她大大挣一笔,轻易是不许人的!那欧阳老虔婆你纵是没见过,也是知道的来,行院妈妈制要钱。你要是去了她家,怕是难得脱身了!”
  所谓‘小掌家’,就是娼馆里老鸨的女儿。相对于娼馆里普通□□,她们往往更受栽培,生活更自由,更不用与娼馆分账。
  开头说不知道的同伴听了,笑话那浮浪子弟道:“罢了,哪里寻不到一个好娘子儿?再者,今日很不必纠缠这些。宣德门前台子早搭起来了,眼下正做歌舞,都是女乐娘子,不可错过——咱们且去看看是正经!”
  说着,一行人便往宣德门去,临到宣德门前舞台周边,奋力挤向好位置。至于这之间被人踩了鞋子、落了帽子、偷了钱贷,那就顾不得了。
  实在是对这些浮浪子弟来说,元宵节下,宣德门前的女乐表演是如同‘春晚’一样的存在。哪怕是没那么喜欢的,也要看一回,不然之后大家借此评说各个女乐,自己因为没看过,连话都搭不上,岂不糟糕!
  也就是这个时候,舞台上暖场的节目过去了,接下来的各种节目是越来越精彩的——元宵节女乐表演可比春秋大宴时的表演好看多了,因为少了很多限制,女乐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不少都增加了市井新风,显得活泼生动了许多。
  等到有红妃参演的《玉楼春》上演时,正是整场表演到了高潮。
  不少人早就提前知道元宵节女乐要演《玉楼春》了,也是翘首期待的。之前也有一些杂剧班子演过《玉楼春》,其中有大户人家的家班,也有瓦子里驻场的班子,说起来不乏水准极高的!
  但大家还是最期待女乐们联袂表演!在此时,女乐们是以才艺为立身之本的,这块金字招牌立起来之后,大家总是愿意高看她们一眼。当然,除了伎艺之外,女乐的美貌能给这出美人云集的剧目增添多少光彩,也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话题。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