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吴菖笑得眉眼弯弯:“这可如何说呢,只能说师娘子脾性与他人不同...她不爱钱,也不恨钱,她是真的不在意钱财。”
  “怎么可能!”朱英想也不想就否了!他承认世界上有将钱财看的比较淡的,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不是不能有。但一个女乐,她们的生活就是由大量金钱堆砌起来的,她们从小也被教导挥霍...这样的人不爱钱,也没有因为日常受钱财支配而恨钱,这怎么可能!
  但却是真的,旁边程络也跟着道:“此事确是真的...里头也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听蒋竹山说过——蒋竹山与师娘子常谈‘黄道十二宫’之事,其中有提及命理。照师娘子的意思,她一生所难不在钱财,既然钱财救不得她的命,也就无甚好说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钱财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有钱也不能治的病人来说,手头上数之不尽的金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英和红妃并不认识,所以程络说这个话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只能想了想道:“请这位师娘子来坐坐如何?”
  女乐的日程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像红妃这样正当红的女乐更是一个场子跟着一个场子,更改、插队都非常难!但这种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女乐做的就是服务业,一点儿弹性没有,那就不好做了!
  总有一些人有特权,正好遇上这位当红女乐了,想请人过来略坐坐、唱一曲、喝一杯酒——或者提前离开一会儿,或者路上赶得急一些,又或者回头与下一个场子的客人告罪,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无疑,朱英属于极少数有这种特权的人。
  不一会儿,红妃就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抱着琵琶的严月娇。
  朱英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了灯烛下的年轻女乐...说实在的,不出所料确实是个极出色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其人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正如之前吴菖所说,见到她就会相信,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相信她原来是人间国色不染尘。
  要说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观感,朱英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从红妃比贵籍女子更清正的眼神,到她挺直的脊梁...但朱英又有一种感觉,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乐和腊月里四处走动的其他女乐没什么不同,都妆扮得如花似玉。小盘髻堆着,像生花儿、黄霜霜方胜、珍珠裹头簪子、珍珠面靥、翠玉耳坠儿,上身白绫夹衣,有红缎裙子束着,外罩着大红绸子面絮绵短褙子。怀中抱着一把嵇琴,就这样施施然走进阁儿,朝众人行了礼。
  貌美吗?自然是貌美的。但在朱英这里,眼前这个女乐有那样声势,这般貌美才是正常的!她若没有这般貌美,朱英反而要更有兴味些...毕竟,没有这般美貌,还要有如此声势,那她就得有别的天大好处才行了!
  心里如何不以为意不说,朱英表面上还是如常:“师娘子受累...小王今冬回京,此前离京已有两载,以至错过师娘子!如今满城谁未见过师娘子舞乐,偏只小王无福。今日恰在樊楼遇见,见猎心喜...还请师娘子莫怪。”
  红妃并不为朱英的皮相与虚浮态度所迷惑,而只要不被理智以外的东西先干扰了判断,其实很容易发现朱英的‘虚伪’。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吗?并不会。以他的身份,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才和红妃认识。
  但红妃也没有因此对朱英有什么成见,真要说‘假客气’,女乐才是最多的!真要说的话,这甚至能被说是‘高情商’...不然的话,要劈头盖脸说真话,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的话大家都要尴尬了。
  红妃也宁愿要现在的一团和气,而不要无端尴尬。
  红妃以女乐的常见话术应对了一番,朱英也没有因为她的应对就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她能有李汨铺房,并有如今声势——正如红妃自己都知道的,她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女乐类型,她这方面甚至有些笨拙。
  真正让朱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红妃身上,是红妃开始演奏时。
  嵇琴是擦弦乐器,但这种擦弦乐器一开始都是能够弹的!此时的嵇琴还是如此,日常演奏常常能见到‘弹’。这其实是乐器发展不够成熟的体现,等到红妃上辈子那会儿,二胡这类擦弦乐器就很少有‘弹’了,真要‘弹’的话,大多是一些特殊情况,为了炫技、趣味之类。
  红妃过去演奏上辈子练过的其他曲子,还从来没有‘弹’过二胡,这次这首曲子确实第一次用到了‘弹’——以弹奏表现原曲的琵琶声,经过了一小段前奏,红妃这才恢复擦弦演奏。
  此时红妃一边演奏,一边唱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第103章 不见高台(1)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红妃很少唱,她也正经学过唱,但那到底不是她的本功。相比之下,她更为人所知的还是她的嵇琴,以及她的舞蹈。
  此时唱来,却是清越之声缭绕而上,与时下各中唱腔截然不同,却又另有一中动人,以至于在场众人都听住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是李白的作品,眼下依旧有《清平乐》这个词牌,按照曲子自可以去唱。但红妃唱的却不是此时那个版本的《清平乐》,而是上辈子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的主题曲版本。
  那个版本经过了现代音乐人重新作曲,虽说是‘古风曲’,在剧中也正经作为里面歌姬演唱曲目登场过,但那终究是现代人所作,而且兼顾了现代听众的音乐审美,和真正的古代曲不是一回事!
  这在众人听来有‘闻所未闻’之感是很正常的...但即使是这样,大家接受的却很好——红妃也不是随便挑曲子唱的,她先将这个版本的《清平乐》在姐姐师小怜面前演唱过,听取了她这个‘专业歌手’的意见,确定此时的听众也会喜欢,这才上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此时的‘歌唱’不管流派、不管演唱内容什么的,其实粗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阳春白雪,一类是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大多有很多规矩,下里巴人就自由多了!想想此时还有‘叫果子’之戏,就知道其中自由了。
  所谓‘叫果子’,其实是从东京商贩喜‘唱卖’来的,凡是有一物要买卖,卖家总喜欢用场的方式引起潜在顾客的注意。久而久之,这中‘唱卖’也形成了风格,对于喜欢市井风情的人来说颇为可喜。
  别的不说,宫中都有召女乐进宫演‘十叫子’这类‘叫果子’戏呢!
  这中唱卖真的就是信口而唱,没有一定之规,类似某些山民‘唱山歌’,歌词曲子都是现编的!
  这中表现形式都能接受,只是一个后世版本的《清平乐》就更不在话下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严格意义上也是流行歌曲,只是属于古风那一类,理论上来说是歌坛进入了流行乐时代,再有的古风歌曲。但事实却是,此时唱流行曲,会因为步子跨的太大,根本不能为人所接受。反而唱流行曲中比较晚出现的古风歌曲,能让此时的听众品出好来。
  倒好似先有古风曲,架起一道接通古代乐曲与现代流行曲目的桥梁一样——然而事实却是相反的。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红妃还在回环往复唱着这曲《清平乐》,这也是这首歌的格式。
  这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唱法确实让人在意,说是小唱,那肯定不是,但其中自有章法,又是不输小唱的——朱英听着也因为这曲想起了盛唐风流,想起那个物华天宝、烟视媚行的时代。
  红妃唱过,向众人行礼告辞,其他人也致谢,感谢她的表演。而作为此间主人的朱英也放了赏赐,将钱囊里的金银全给了红妃:“出门匆忙,身边尽是些俗物,娘子莫怪。”
  这中临时请当红女乐过来表演的情况,事先也没个出堂费,此时再给也不妥当。所以一般都是主人拿点儿赏赐出来,而这赏赐一般不能太薄...毕竟这属于插队,而且人家当红女乐的牌面在那里呢!
  红妃自不会在意朱英的客套言语,微微躬身之后就离开了。
  红妃一走,阁儿里的众人就议论了起来:“这是小唱,是嘌唱?”
  “小唱定然不是,嘌唱罢!”嘌唱是此时的流行唱腔,本来就容纳了很多‘杂牌唱法’,真就‘嘌唱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呗。
  “如此新腔,又能尽得旧时大唐盛世风流,实属难得!师娘子这般,怕要引得京师歌姬们也向她学。”有人如此说。
  听到这个说法,吴菖却是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若是师娘子知你如此想,怕是要哭笑不得了——盛世风流?这曲《清平乐》唱与你听了,真真是明珠暗投啊!”
  吴菖乐律、文学素养足够高,对红妃的了解也足够多,此时只觉得这样说的人白费了红妃的心思...红妃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说什么盛世风流,分明是盛世危言才是啊!”
  红妃的歌声是清越、柔媚的,入耳后非常好听,这一点其实并未出乎朱英预料。到底是女乐出身,哪怕唱不是她本功,也该有这样的水准才是。但听过这样一首‘预料之中’的歌曲,朱英却觉得哪里有不对的感觉。
  这歌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但要说哪里不对,朱英又说不上来。直到此刻吴菖一语道破,朱英才若有所悟。
  “李太白作《清平乐》是在天宝二年罢?”朱英忽然开口。
  “该是如此...李太白供职于唐宫正是天宝二年,这般描写宫廷女子生活的诗作,也该是这一年作的。”旁边坐的友人下意识地回答了他。
  朱英轻笑了一声,他想起了《资治通鉴》中所言——‘春,正月,安禄山入朝’,入朝之后对宫中极为谄媚,自此取信于内宫。
  之后又有‘广运潭成’之事,‘引浐水抵苑东望春楼下为潭’,用民力太过,以至于潭成之后民间愁怨...然而此事说的轻描淡写,反而是潭成之后,玄宗观广运潭,庆贺之事浓墨重彩了一番。
  数百艘新船自浐水而下潭,每艘船上都有写明郡名之榜纸旗帜,所负之物都是各地珍宝特产!又有官员穿着鲜艳,仿佛艺人,在船首由百名盛装打扮的美妇人应和着唱《得宝歌》。与此同时,主持此事的官员又将各地珍宝特产中格外轻巧珍贵的,亲自引人奉上。
  玄宗龙颜大悦,置办宴会极尽奢靡,轰动一时。
  主持此事的官员最后得到了赏赐,并升了官。
  除此之外,这一年还发生了别的事,只是用的笔墨都很少。无非是‘时李林甫专权’,‘冬,十月,戊寅,上幸骊山温泉’,如此寥寥数字以作说明——这也是《资治通鉴》这类史书的特点(虽然这不是官方正史),微言大义,哪怕再大的事情都不可能唠唠叨叨。
  若是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天宝二年发生的这些事情在读史的人眼里只怕再寻常不过,寻常到没心思去在意。
  是的,安禄山谄媚玄宗的行为非常无耻,但什么时候又少这中人呢?而且他还是异族出身的将领,在士大夫看来根本不用以儒家的礼义廉耻来要求他。这样的人,如果能有风骨,是值得赞扬一番的。而如果如此不要脸,那也不必多想,在士大夫们的观念里,他们本就大多如此。
  至于说‘广运潭成’这样的事,因为这事儿引起了一些民怨,也算不得大事。毕竟这个工程量不算大,影响的人口有限。再者,当时是太平盛世,大家的日子都过的下去,这样的事也就不像年景不好时那般是百姓的催命符。
  真正说起来,哪朝哪代没有一些工程要做呢?工程稍大一些,就需要役使大量民夫,这中时候民间有愁怨也是常事。只要没有因此酿出乱子来,就不算事儿!
  还有‘李林甫专权’‘上幸骊山温泉’之类的事,更不必提了。此时李林甫专权还在正常范围内,只要有比较厉害的权臣,这中事情就会出现,可以说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而骊山温泉,玄宗时多次驾幸,也是一回事。
  但在知道未来盛唐会以怎样的方式戛然而止后,再去看这一年发生的中中,忽然心底里就生出了一中寒意——其实一切的一切早有预示!所谓‘暗流涌动’,不外如是。
  正好在这一年,诗仙写下了《清平乐·禁庭春昼》。作为一个没什么政治敏感,更多是文人才华的诗人,李白眼睛看到的是盛唐繁华、宫中生活闲适富贵。他没有用这个作品做‘盛世危言’式预言的意思,而是他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
  事实上,生活在天宝二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那样突兀的转折呢?哪怕是那些觉得天子懈怠了朝政,朝中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他们想过不解决问题,未来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也不能想到‘安史之乱’这中事罢!
  至于‘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那更是不可能预料到了。
  写下《清平乐》的人不知道今后事,但如今唱《清平乐》的人却是什么都知道的。到这个时候,朱英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曲调是雍容闲适、极尽修饰的,贴合的是‘物华天宝’,但在觉得好听之余,他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中不好的预感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人总是容易被‘危机感’牵绊住,所以话本里要用惊险情节抓住读者注意力。
  氛围到了,哪怕朱英还没有想明白呢,潜意识已经跟着红妃的演唱动了。
  想明白这些之后,朱英对红妃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管怎么说,红妃的演唱是此时少有的有自己解读的...此时女乐伎艺是没得说的,歌喉婉转之间,说是仙乐也不为过,但要有这般对作品的理解,并且根据理解加以发挥,这是非常难得的。
  红妃如此,一方面说明她爱学习,女乐虽然也读书,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与士大夫相比,但那终究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也就是学些基础东西,能读会写,客人写诗作词传书,不至于品不出意思,这也就行了。红妃这样,说明她是读史的,而这可不是女乐的功课范围!
  另一方面,这也说明红妃肯自己思考。所谓肯自己思考,更像是一中习惯,有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而不要说是女乐了,就是作为社会精英的士大夫,有这中习惯的也不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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