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平日里虽然也能开酒席,但到底不好为此催促太过,讲起来也没个说法。等到四时四节的时候,一些女乐只消说‘没法子,总要生活,帮帮忙’,又或者‘其他姐妹都趁此时弄来好大场面,奴倒是不在意这个,只是差的太远,终究面上过不去’云云。
  所以,在清明节将至之时,已经有很多女乐开始联络熟客,准备起来了。
  这件事本身不难,毕竟清明节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这时候从漫长冬日里出来的人们,都热切地喜爱游玩踏春、各处取乐。再加上气候舒适,正是一年之中最适合‘寻花问柳’的时候,常来官伎馆走动的熟客也乐得捧一二欣赏的女乐。
  至于说后世清明节的哀戚肃穆,在此时是不见的。因为此时的清明节没有祭祀先祖、缅怀先人的说法,这一重说法压在寒食节上。寒食节在此时规定在冬至日后一百零五天,也是清明节前三天,如今开封府及周边,寒食节还有担酒上坟的习俗。
  而且,哪怕是此时寒食节担酒上坟了,也不耽误,上午祭祀祖先,下午去踏青游玩。也不知道是此时的百姓心性洒脱,还是这里头另有什么说法。
  官伎馆里很少有歇息的时候,女乐固定的假期就是每个人来月事的时候,一般能有三四日不用出门、不必见客。至于其余时候,有说法的节假日不多,做服务业的,本来就是人家休息日,她们的业绩日。
  但总有一些日子节日例外,比如说除夕,这一日总要合家团圆的。就算有除夕也要泡在官伎馆里的行院子弟,那也是极少数,索性这一日官伎馆也就关门歇业了。而寒食节是另一个例外,寒食节本来就不是个欢乐节日,起源于纪念介之推。
  虽说因为寒食节一般在春光正好时,又凑近清明节、上巳节这样有赏春意味的节日(后世,这三个节日也确实合为一体了),其本身难以真正有哀戚之感。上午上坟,下午踏青也无人说什么,但当日就往官伎馆这种地方跑,总觉得不太像样子。
  所以,寒食节当日,官伎馆干脆也歇业了。倒是听说寻常妓馆这时并不歇业,还力推了赏春伴游的业务...不过这也正常,在世人眼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本就很难说有‘节操’。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是一种普世观点,真的哪个妓.女凛然有德行了,那才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所以《桃花扇》才会歌颂李香君数百年,金谷园的绿珠那一跃才能让文人墨客反复嗟叹,而苏小小西湖畔,总少不了游人如织......
  妓馆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能有什么好名声?所以寒食节当日依旧开门接客,让一些人白眼视之,她们也不在乎——反正会对此翻白眼的,也不会是她们的客人。
  大约是因为寒食节当日能有假期的关系,女乐中还是挺重视寒食节的。不止当日会祭奠已逝的母亲、姊妹等人,也会按照寒食节的传统,三日不开火,提前准备好种种能保存的食品,度过清明节前的三天。
  按理来说,东京城里人家,三日不开火并不耽误吃口热的。真要说起来,住在城里的百姓,多的是家里没有厨房的,每日只在外就食。京师有着大江南北各地美食,而对于普通人,也有特别实惠的选择——自家烧饭算上燃料费、调料之类,真不一定比那些便宜的外食划算,人家是有规模优势的嘛!只说买菜,普通人买菜能和开饭馆的人买菜一个价?
  但到如今,寒食节三天‘禁火’之说已经从不开火的本质转移了,变成了就是不吃热食,而且有一些寒食节特定要吃的食物,统称为‘寒具’。所以饶是东京人家可以家里不开火,外面酒楼里正常吃喝,也会像过去一样准备寒食食物。
  女乐看重寒食节,寒食节之前自然也会有相应准备。
  到寒食节前一日,秦娘姨就去了撷芳园茶房领取属于红妃的那一份寒食节食物——种类还挺多的,有麦粥、米粥、饴糖、馓子、荐饼、茸母糕等等,此时寒食节可不是吃货们的受难日,相反,算是另类的吃货节!
  因为寒食节吃的东西,大都不是点心,就是零嘴,这些东西难以饱腹,所以这个时候嘴馋的人可以正大光明早晚不停嘴...在物质不丰富的古代社会,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嘴馋’都不是什么好品质,穷人家出个嘴馋的,是家里的负担,富人家嘴馋,则会被人认为没有俭德。
  “好丰盛啊...这过寒食,反倒是比平日吃喝更多了。”秦娘姨见有许多东西,自己一个人竟然无法一次拿回去,只得站住,叫了一个小阉奴跑腿。
  茶房里吃的丰肥的妇人是这里的帮佣,她原来是良籍女子,年纪到了之后离了女司,在官伎馆茶房做事也是养活自己。她对这个差事是很满意的,厨房里的营生油水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手指缝松的官伎馆就更是如此了。
  此时她笑的眯缝了眼,道:“妹妹这话说着了,不然人家怎么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旦’呢!”
  正说着,又拣了一些寒食节的节令物给秦娘姨,寒食节也有节令物,譬如‘子推燕’什么的,这是要挂在门首的东西。
  说话间,花柔奴身边伺候的娘姨也过来了,大家都是领东西的,本来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秦娘姨要走时,茶房妇人叫住了她,从身后碗橱里取了两盒甜食,一盒是蜜煎樱桃,一盒是滴酥鲍螺。
  “妹妹捎带这两盒点心与你家娘子去,只当是我与娘子过节的。”茶房妇人颇为热情。
  这自然是一种讨好,这种事在官伎馆中很常见。一家官伎馆中二十几个官伎,放在外头个个都是金矿,但要支撑偌大官伎馆这般大的开销,甚至每年还要缴纳给教坊司的钱,给朝廷的捐税,一般的金矿还是不够。
  本质上官伎馆与外头的娼馆没什么不同,一家娼馆十来个娘子,总得有一两个当红娘子,这才能谈得到赚钱。官伎馆也是如此,只有出几个能名噪京师的女乐,这才能摆的开场面。
  馆中那些走红的,能带来更多客流、更多真金白银的女乐,总是处于中心位置的。上头的都知、总管偏爱她们不消说,下头的仆婢也趋奉她们!只因为她们放赏多,且每次赏钱丰厚。
  另外,大家也想趁着趋奉的功夫套近乎...像如今红妃身边的秦娘姨和王牛儿,他们就是其他人的榜样!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客人,讨好红妃的时候也不忘给他们一些恩惠,就图他们能在红妃面前说两句好话,或者至少不说坏话。
  这点儿‘恩惠’于他们真是小恩小惠,但落到仆婢手中就很了不得了!
  “好难得!这滴酥鲍螺也就罢了,费事归费事,却到底能得。只这蜜煎樱桃,如今这时候哪里来的鲜樱桃?也只能吃吃樱桃蜜饯了!”秦娘姨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很知道对方是费了心的。
  茶房妇人依旧是笑眯眯的,眉眼不见:“嗳!仔细培着,自然有!既然能冬日里吃上鲜菜,如今开春吃几个樱桃算得了什么?说起来,也就是价高一些,可价再高也就是樱桃价儿,给娘子过节还怕礼太薄呢!”
  其实这个樱桃是从南边运来的,南方更暖一些,再加上一些特别培育的品种本就早上市些,这才能此时买到鲜樱桃。只不过到底还是太早了,这时又不比后世有大棚,哪怕是号称‘百果第一枝’的樱桃,也没到时候呢!所以这樱桃滋味真的很一般。
  妇人特意做成了蜜煎樱桃,而不失直接拿鲜樱桃送人,也是为了掩饰其味道的寻常。
  茶房妇人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为这两盒点心花的钱、用的心,若是两盒点心就能讨好红妃,所有人早就做了!此时送礼物讨好,是一份长长久久的活儿,得从年头坚持到年尾。天长日久下来,哪怕不能因此得了看重,也至少不会亏本。
  你给人家送过节的东西,人家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回礼,所谓‘有进有出’。而人家的回礼的情况就和你送礼不同了,随便拿点儿什么散人,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看着秦娘姨与那茶房妇人打得火热,花柔奴的娘姨哼了一声,问道:“你这虔婆好不晓事!我家娘子爱吃滴酥鲍螺,听说你拣的滴酥鲍螺好,令你拣一盏来,一回你推说茶房里没得奶油,二回你又推说茶房里忙碌,你要给阁儿里贵客煮茶。”
  “你推便推了,只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怎么事后也不拣一盏滴酥鲍螺奉与我家娘子?此时倒是有功夫拣与人家...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也太过了,这不是打我家娘子的脸吗?”娘姨是非常理直气壮的,故意说的很大声。
  要说茶房妇人有没有故意慢待花柔奴,那肯定是没有的。哪怕是没什么人气的女乐,那也是女乐,哪里是茶房里的仆婢吃罪的起的。当然,对于那等女乐也没有多少尊重就是了,毕竟能在官伎馆茶房这样好处多多的地方做事,他们本身就各有说法!
  比如这茶房妇人,她是钱总管的表妹!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来着。从女司出来之后,她生活无着才投奔过来的。钱总管见她菜蔬料理的不错,人也比较干净,就安排在了茶房。
  茶房妇人虽然有些尴尬被人抓了个正着,但也有自己的说法,笑着道:“娘姨想错了,老身哪里有看人下菜碟的意思!这是误会、误会——这滴酥鲍螺原来也不是老身拣的,是从外头铺子里买的!”
  “说老身会拣滴酥鲍螺的,都是客气话,老身过去在女司讨生活,日常烧饭做点心也不做‘滴酥鲍螺’啊!娘姨瞧这滴酥鲍螺,拣的多好!是外头大铺子的白案才有的功夫呢!”
  滴酥鲍螺就是后世用来给生日蛋糕裱花的那种甜奶油,当然,为了控制成本,后世用的材料可能会有些不同。此时就真的是用牛奶发酵、煮奶渣、搅拌分离奶油、加糖凝结,非常实在。
  之所以叫‘滴酥鲍螺’,其中‘滴酥’是为了表示其用料,古时说乳制品常用酥酪之类。而‘鲍螺’是指挤出来的奶油花的样子,最常见的就是螺纹样式,和冰淇淋机里挤出来的冰淇淋一样。这立的高一点儿的像螺蛳,扁一点儿的则像牡蛎(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鲍’指的是牡蛎,至于真正的鲍鱼,则被称之为‘鳆’)。
  虽然茶房妇人好歹将场面给圆了过去,但娘姨心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是存了事的。回去之后难免带出来,花柔奴察觉到了,便问了几句:“有甚不如意的么?只是去茶房领些寒具并寒食节令物罢...难不成茶房的人越发不将人瞧在眼里了?”
  这是有的,茶房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对女乐们十分客气,要哄着她们、捧着她们。这些女乐生活在官伎馆中,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而其他人则是‘奴’,刁奴欺主是有的,但即使是那样,也得讲究基本法。
  但对着同样是‘奴’的娘姨,就没那么好说了!没人气的女乐,茶房里那帮子有跟脚的还要做点儿面子工程,没人气的女乐的娘姨,那就不用客气了。慢待一点儿也就慢待一点儿,女乐要是为这个生气,那就有生不完的气了!
  毕竟没人气的女乐大家都是知道的,多的是地方受气。
  不过花柔奴自觉自己还挺受欢迎的,茶房里的人不该啊!
  花柔奴的娘姨也是个暴脾气,一开始不说已经很勉强了,此时花柔奴既然主动问了,她自然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中间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大有挑唆花柔奴与茶房闹一场的意思。
  花柔奴也确实生气,她的生气一方面是因为茶房的人打了她的脸,她要的东西总是推脱,而人家没要的呢,却是主动去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了红妃,这也是打小的习惯了,饭食牵涉到红妃,她总是不能冷静。
  一般情况下,底下的人刁钻,她生气归生气,却也能像普通女乐一样寻求解决——或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凑合着过去,左右大家都是这样;或者去要个说法,让人知道自己不是好糊弄的,但即使是这样做,也会有一定的分寸,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
  是,官伎馆这种地方是围着女乐转的,茶房的人相对于女乐就是个奴婢!但不见大家族里的主子,对于下面有跟脚的奴婢也得讲究策略么!花柔奴真要是为了这么件事直接去大闹一场,茶房的当着面不敢说什么,可背后就难说了!
  茶房控制了官伎馆很多东西的流转,想要卡某个人其实挺容易的。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有些时候消极一些,就能让人难受一回了。
  花柔奴不见得会将这种事放在眼里,但谁有好日子不过,非得把其他人得罪光了,成为‘公敌’才高兴?
  因为红妃再一次失去理智的花柔奴气冲冲就往茶房的方向去,之前那茶房妇人远远瞧见她过来了,想到刚才的事心里就暗道倒霉。与对面灶上的人道:“那花娘子寻来了,怕是为了那‘滴酥鲍螺’之事,我且去躲躲,你替我遮掩遮掩。”
  “倒霉!这小小年纪,怎得如此小心眼,谁不是这般过的,偏她非得死心眼儿——有这功夫,且比人强再说罢!要是比人强了,不用她说,我上赶着奉承她!”
  “去罢去罢。”对面灶上的人也觉得好笑,应承了下来。
  茶房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纷纷笑了...虽然馆里的女乐对外大多千依百顺,脾气好的不得了的样子,但其实她们压力很大的,其中一些受不住这样压力,就会发泄到身边人身上。对于哪个女乐人好,哪个女乐难搞,大家心里有一本帐。
  严格来说,花柔奴并不是最难搞的那种,但是她才成为女乐没多久呢!一般来说,女乐的脾气是随着年龄与日俱增的,她如今只是个宫人,同时有个如夫人做姐姐,境况在新人女乐中也只能说不上不下...这就摆出女乐的谱儿了?
  有些人在撷芳园呆的久了,又或者一直在各个官伎馆混事的,多少有些看不上。
  这些人哪里知道,花柔奴的性格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养母花小小就不是什么好脾气,仗着自己是如夫人,又因为身体拖累、再谈不到前程,早不在意名声了,平时大小声的时候多了!花柔奴也是耳濡目染,学会了花小小那一套。
  “那钱大娘呢?她在哪儿?”花柔奴闯进来没见到人。此时良籍女子和贱籍女子都是随母姓的,所以这妇人和钱总管同姓。
  旁人都不说话,原来对面灶上的就小意道:“教娘子知道,方才外头有人找她,她便出去了。”
  花柔奴很想说你们在搞鬼!肯定是看到她来,躲出去了。但捉贼拿赃,她这个时候这样说也没用。咬牙切齿了一回,终究只能恨恨离开。
  心里的不快不能发泄出来,她就很想找事儿,经过红妃院子门口的时候,竟发现孙惜惜正站在院中和红妃说话,而另一边则有几个强壮阉奴正在一个老者的指点下搭秋千——这和只能坐着轻轻晃、本质上和摇椅没什么两样的秋千不是一回事,这种秋千是能打立秋千,并且打的高高的,能叫墙外看到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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