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华夏文化的语境里,自己以外的国家,蛮夷也!而对于东亚文化圈的其他国家,大概是华夏与我之外,蛮夷也!而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对更外面的国家嗤之以鼻,统一称呼蛮夷。
华夏很早就有朝贡的传统,有些国家会朝贡,有些国家则不要求朝贡。不要求朝贡并非是认为其与华夏可以平起平坐了,而是认为对方连朝贡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心态自然有问题,但在此时又是普遍而根深蒂固的。
“听闻这佛朗吉与罗马是兄弟之国,数代之前由老佛朗吉国主分封三子,为东佛朗吉、中佛朗吉、西佛朗吉,东佛朗吉便是如今佛朗吉,西佛朗吉则更名罗马...这般关系,如今交恶到如此地步了么?”华夏有‘亲亲相隐’的传统,这个时候还真不太理解罗马使臣告密的心态。
红妃对照自己所知的欧洲古代史,想到了什么,一下笑了起来。引得朱英看了她一眼,问她:“师娘子笑什么?”
“没甚。”红妃不说。
朱英想了想,一下也笑了:“师娘子难道知道这佛朗吉与罗马之事?若是真知晓,便与我等说说罢!也算是开眼了。”
这时柴禟、王阮等人也都看过来了,红妃推辞不过,只得道:“这里头有缘故的...诸位该知道,大约是秦时,极西有‘罗马’统一了广袤国土,后来才有罗马皇帝。不过当时东西不通,‘罗马’之名几经辗转早就不见了,只因其强盛,汉时才以‘大秦’呼之。如今之大秦,实乃当年之大秦遗脉。”
现在所说的‘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因为东西方交流频繁通畅了许多,很多欧罗巴国家的国名不需要转译了,在大周这里也恢复了本来面目。之所以还对拜占庭用‘大秦’这个称呼,更多是惯性。
“鸿胪寺此前只当‘罗马’之为罗马,是因为在罗马龙兴之地建国,就如同昭烈帝在旧蜀国地建蜀国,孙氏在吴地建吴国一般...其实不是。”
“不是吗?”王阮有点儿茫然了,此时鸿胪寺对欧罗巴那点儿掌故真的不了解。虽然有商业往来,但哪怕是商业往来,也大多是间接通过大食、大秦等完成的。只能说相比起以前任由中间商赚差价,甚至阻碍了东西方贸易成长,如今中间贸易商的作为不再是黑箱了。
没办法,此时虽然已经有绕过好望角这条航道了,但并不成熟,主要是海船想要多绕这么长一段,船只难以支撑,船员也难以支撑(后勤太难以保障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东西方贸易在西方的集散地还是集中在波斯湾一带。
红妃慢慢回忆上辈子所学,忽然有一种成就感...生活在这个时代,她和上辈子一样还能够跳舞,还能够以此为生,但身为一个‘贱籍女子’,实际上是没有人将她评等交流的存在的。很多时候,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至于跳舞、拉琴?这些技能在男人眼中根本不算正经玩意儿,就和花瓶上的装饰图样一样。
上辈子红妃不见得喜欢和朋友们掉书袋,也没人觉得能够和别人交流时政、历史常识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键政时代,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个...但想不想做这件事,和能不能做这件事,是两回事。
在这个世界,她很多时候是没得选的。
若不是偶尔还能与一些此时的社会精英谈一点儿不着边际的东西,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所见只在眼前的傻瓜了。
“并非如此,说起来也是罗马盛极而衰,后经过许多事,分裂为东罗马与西罗马。西罗马便是如今所谓‘大秦’,至于东罗马,已然逐渐消亡,为当初罗马眼中的北方蛮族‘日耳曼’所灭。日耳曼那时有许多类似部落的国家,其中最强者后来成为佛朗吉。”
“佛朗吉传至国主‘查理曼’时,空前强盛,后查理曼死后路易继位,路易死前才有分封三子之事。只是中佛朗吉渐渐为西佛朗吉与东佛朗吉吞并,此后东佛朗吉越发强盛,其势力范围甚至笼罩景国,景国教宗约翰为其加‘罗马皇帝’位,这才有了罗马之称。”
听到这里,其实众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不是红妃说的有什么问题,而是这简单的言语里已经透露出了和华夏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
朱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怎么说,怎么要景国教宗为其加‘皇帝’位?难不成景国教宗还是极西诸国共主不成?”
“此言不中,亦不远。”红妃有点儿头疼怎么解释,只能道:“就如同夷民,当地不止尊奉首领,也会崇拜萨满、祭祀这种人,有的甚至将后者抬得更高些。极西之地,自从罗马之后便四分五裂,哪怕一国强盛,也不能压服其他所有,反而是景教,是极西之地百姓共同仰赖的...一些强国国主即使不怕景国教宗,也要表面尊敬讨好,以免百姓生怨,而周边诸国借机生事。”
“如此,倒好似东周之时,周天子一般了...虽说是摆设,还是要尊奉的。”王阮点点头,按照自己所知的去套。
“比周天子还是强些的,春秋时不说了,战国之时,百姓只知有列国,哪里还知有周天子?”朱英不以为意,尔后又看向红妃:“还未说呢,怎得佛朗吉与罗马这般不和,这样小事特意搅黄了?”
在朱英看来,佛朗吉的皇帝之所以以‘皇帝’自称,也不过是为了抬高身价罢了。就如同春秋战国争霸之时,原本各国的爵位有高有低,所谓‘公侯伯子男’。弱的时候封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强的时候就得提拔到‘公’,尔后甚至有称王的!
要面子的事,有什么稀奇?
“这可不是小事...‘唯器与名,不可假人’,孔夫子诚不我欺!便是王朝交替之时,各地草头王对外称号也是有讲究的,称王、称帝,自有一套规矩,若是随意为之,外人还要嘲笑‘沐猴而冠’呢。”红妃摇了摇头。
其实她知道,这种事,朱英这些人应该比她更懂。此时之所以丧失了这种政治敏感度,更多是因为这事发生在他们眼里的‘海外小国’身上,便只当是看了一场戏。这就像红妃上辈子听说某某农村里一村民称帝登基一样,称帝当然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发生的背景如此儿戏,她怎么可能用严肃正经的方式去分析。
“说起来也很简单,当年佛朗吉幅员辽阔,查理曼不再满足于‘国王’之称,谋求当初罗马皇帝之荣誉。通过取得景国教宗认同,这才得了‘罗马皇帝’之名号。如今‘罗马皇帝’之名号又落到东佛朗吉身上了,西佛朗吉要怎么想?”
“西佛朗吉,也就是如今之佛朗吉当初不如东佛朗吉强势,只能引而不发。如今罗马倒是未衰颓,但佛朗吉也能与之争锋了,国主便不甘心只是‘国主’,平白矮人一头了。”
“这称帝便称帝,难道还有许多讲头,偏偏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我皇周便是认了佛朗吉国国主为皇帝,又有何益?”柴禟搞不清楚这些外国人的想法,只觉得脑回路清奇。
红妃只能叹口气,解释道:“这极西之地的‘皇帝’位是很贵重的,不能随意自立,得有‘传承’。其实我华夏也是如此,若谁不能一统天下,这所谓‘称帝’就可笑了,后人也大多不认。所以,华夏传‘皇帝’之位在于‘天下’,有了天下在手才能说是皇帝。”
“极西之地若是能有哪位雄主一统极西,那倒是能自己做皇帝,谁也碍不着。偏偏如今是谁也不能独霸春秋,如此要‘传承’皇帝之位,就只能从古时罗马上找凭据了!大秦乃是古罗马东出而来,其主称皇帝,其余人无话可说。至于‘西罗马’之皇帝位,那便是公说公有理了。”
之所以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其根源就在这里了。要是此时高丽国主给大周皇帝递国书,自称‘皇帝’,并表明自己与大周皇帝是平等的,而大周也认了,回函还承认其皇帝身份...表面上啥也没有改变,实际上却是大事件!
这种事,无事的时候只能当一个笑谈,最多关起门来自家沾沾自喜一番。可一旦出现机会,高丽不就有了法理上搞事情的凭证?
“有趣!这倒是让本王想起汉末大乱,五胡乱华旧事了。”其他人从红妃这里听到这些,最多只是觉得长见识了,‘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但朱英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他似乎对这类事情特别感兴趣。
“南匈奴贵种正脉刘渊建国为‘汉’...呵呵,北方胡族,不过是中原板荡,便乘机鸠占鹊巢。以为占下中原,称帝立汉,他就真的姓刘了?”
汉时南匈奴不断内附,受华夏文化影响很大,很多匈奴贵族都改姓了‘刘’。后来五胡乱华,其中之一就是内附匈奴,而且其建立的政权还号为‘汉’。以此对比欧罗巴大陆上日耳曼蛮族占下罗马核心地区,然后请教皇加冕为罗马皇帝,集成古罗马的正统,这还真是巧合极了。
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柴禟注意到朱英的神色,不似平常,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狂热’。心里晃晃悠悠叹了一口气,主动转移了话题:“这般游乐场合,说这些怪没意思的——你们谁来与本王唱个《船儿调》,如今来了花牌船,定是要听一听这个的!”
《船儿调》是花牌船上妓.女常常临船自唱的,非常有名,也非常有花牌船特色。
大家谁都会唱,只是都越不过‘招牌主’(就是名号写在船头花牌上那位)去,便由招牌主上前去,一边弹筝,一遍唱出柔媚动人的小调:
“汴梁春水碧于天,郎是画船奴是河;
船到河心荡悠悠,河为画船起波澜。
沿河杨柳绿丝绦,画船游来为等潮;
潮似郎心船是奴,任郎高下任郎摇。
......”
就如同此时很多妓.女传唱的流行小调一样,这《船儿调》也是带有某种暗示的,只不过相对于后世的《十八.摸》之类,隐晦含蓄了许多。
听着这样的柔媚歌声,之前谈论的东西似乎都随风散去了。朱英挑眉看向柴禟,而柴禟只做没注意他,半阖着眼为《船儿调》打拍子。末了称赞道:“唱的极好,如今汴梁的河湖上,花牌船都唱《船儿调》,甚至不是花牌船的也唱,在这之中脱颖而出就难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身旁随从放赏。
旁边朱七娘这时候按规矩讨口彩,道:“大王厚爱,娘子还不奉酒!”
第110章 赤霞(2)
唱过《船儿调》,又笑闹了一回,看外面黄昏时分,夕阳晚照,景色也很好。朱七娘便安排起便席来,而便席说是便席,实际也很丰盛...不丰盛的话也不好意思开口要价那么高!虽然即使做的再丰盛,实际价值也只是要价的十之一二罢了。
朱七姐操持内外,先让上了四盘鲜果,四盘干果。四样干果榛子、杏仁、核桃、桃圈也就罢了,难得是此时刚开春,能凑出柑子、林檎、西京雪梨、冬枣四样鲜果。且看起来都水灵灵的,不像是储藏了一个冬天的样子。
此时就不像之前点心席一样,所有点心一齐上上来,让客人随意取用,只当是茶话会上闲吃闲聊了。而是像正经宴饮一样,是一道一道上菜很有讲究。
先两样干果两样鲜果,再上另外两样干果两样鲜果。祝酒,品尝,每个人其实只用了一点儿,就有人示意撤菜了。这也正常,后面菜色还很多,这时候吃多些干果水果的,后面哪里还能动筷子!
特别是之前点心席已经吃了个半饱,此时根本不饿的情况下。
四盘干果四盘水果之后,是一盘冷盘菜配一盘热菜,而这样的搭配前后要上四道。
第一道是冷盘批切羊头肉和煎鹌子,羊头肉干干净净,切的薄薄的,上面点缀了一些碧绿色的芫荽,很让人有食欲。鹌鹑则取干净了内脏,展开来煎的双面金黄,看着就香脆可口。
第二道是水晶皂儿和莲华鸭签,第三道是炸冻鱼头核和石肚羹,第四道是夹面子茸割肉和群仙羹。
至于之后,还有八道大菜,每次上两盏,又分了四道才上完。菜色里有软羊、沙鱼翅鳔(鱼翅干品制成)、瑶柱羹、炙鹿脯等等,都是山珍海味而来,不必一一细说。
此时红妃、严月娇和花牌船上的女孩子们一样,都没有入席用餐。这又和之前‘点心席’不一样了,点心席说是‘席面’实则是不成席的,只能说是一起喝茶的同时,吃点儿‘零食’。
这个时候女乐陪着吃点儿还可以,但便席这样算是正经餐食就没有同桌吃饭的道理了——本质上,女乐是服务人员,客人们吃饭的时候,一起吃算怎么回事儿呢?私下只有一个客人,并且两人已经十分交心了,倒是可以同吃,而如今也不是那样。
王阮要让人给红妃单挪几盏菜、羹去,红妃也轻巧拒了:“驸马别忙了,奴家点心吃的饱饱的,此时要用餐食,那也吃不下!”
柴禟听她这样说也跟着回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真丝毫没有一起吃的意思,而不是在装模作样。便道:“既是如此,你拉琴唱支曲子罢,以清曲下酒,这也是极好的——近日有练什么新曲吗?”
红妃站起身稍稍整理裙摆,从秦娘姨手中结果了嵇琴,道:“真练了一支新曲,只不过这是悲歌。今日游湖赏春好兴致,不好唱这支罢!”
柴禟听罢只是笑:“你只管唱来就是!如今行院里女儿家唱曲的,有几个不是女儿悲、女儿愁的?欢欢喜喜的曲子自然也有,只是太少见...大喜日子里用悲调的也多,何况今日?听音听词也就是了。”
红妃微笑领命而去,坐定之后拉起二胡,启唇唱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正是《红楼梦》中黛玉所作《葬花吟》,红妃唱的是87电视剧版《红楼梦》由王立平作曲的那支《葬花吟》。
这也是红妃喜欢的曲子,特别是听过二胡大家朱昌耀先生的版本之后,立刻便学起来了。当然,她的水平是不能和朱先生相比的,上辈子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只不过这辈子又练了好几年的二胡,这支《葬花吟》也拉的多了,水平却是远超上辈子了。
当然,或许也有心境不同的关系...上辈子的她身为一个生活顺遂的普通女孩子,最大的困扰也不过是家中有个过于强势的母亲罢了,想要理解《葬花吟》中‘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的悲伤,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