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姐这就要去办,红妃却止住了她:“朱娘子别忙了,为我一个人重做一席也太麻烦了。”
说着看向朱英,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大王不必特意关照奴家,奴家自用了餐食才来的,况且席上多的是点心,再开一席算怎么回事儿呢?”
“是极是极!嘉鱼你是不知,红妃她是属麻雀的,吃不得多少!你且看着,从此时起,到黄昏时开便席,她能动几次筷子就了不得了!”柴禟在旁夹了一只玫瑰秋叶饺子给红妃:“吃吧吃吧,看把小娘子瘦的!”
红妃很纤细,达不到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即使是以此时喜好纤细的审美来说,也要被归类到‘纤弱’那一挂了——之所以有如此评价,一是红妃年纪小,青春期的孩子,要么有青春期肥胖,要么胖不起来,就会呈现出特有的稚弱,那种单薄可以说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了。
二是此时所谓的喜好纤弱,和后世追求纤瘦还是不能比。此时的正常体型,在后世眼里其实属于微胖,而这种‘正常体型’本身就是纤弱审美的体现。主要是如今的衣服也不兴贴身剪裁,抹胸、褶裙、长褙子穿着,后世的‘微胖’在世人眼里就是纤细窈窕。
至于后世所谓的正常体型,在此时的人眼里就是‘纤弱’,红妃就属于此列。
想来,红妃这样的再瘦,就是世人眼里的‘麻杆’,反而不美了。
“谢大王!”红妃不情不愿的,还有点阴阳怪气地唱了个喏。咬了一口饺子,嚼嚼。
旁边柴禟又笑了:“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本王与你夹菜,这是多大的福气?世上有几个人有?”
红妃倒是与他开玩笑多了,并不拘束,直接回嘴挑理:“什么福气?发福的福气么?”
“发福自然是福气。”柴禟不以为然,此时大多数人都没条件吃胖,所以长得胖被称作富态、有福,不是一般人。画像上那些地位尊贵的中年男子,大多有一个大肚子,腰带放的很宽,这本身就代表了根深蒂固的单一印象。
“那就是女乐命太薄,承受不住这福气。”红妃轻轻哼了一声,吃完了饺子,也放下了筷子:“大王自己想想,女乐若是发福了,大王还愿意见么?”
“那定是不愿意的。”柴禟一点儿磕绊都不打,尽显渣男本色,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而脸红:“可你也不该如此饿着自己啊!本王见你纤弱,本该多吃些,养一养——再者说,本王倒是不知,你这般看重女乐身份,为了女乐做的好,宁肯这般亏待自己。”
说到最后的时候,柴禟已经很戏谑了。
真的和红妃走得近了,就会发现她很厌恶女乐这个身份。当然,也不纯粹是厌恶,厌恶之中又多多少少有些依赖与感激。被这个世道逼成这样,女乐的身份既是桎梏,又是一种保护...在这个身份保护下,她能够继续跳舞,也能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还有正常的尊严。
厌恶身为女乐的命运,这其实不稀奇,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类女子了。就连生活在富贵锦绣堆里的大家闺秀还会觉得自己就是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说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就去追求诗和远方去了,更何况是女乐。
看起来再超然,也不过是可以被玩弄的一个物件,只不过玩弄她们有门槛罢了。
事实上,在柴禟看来,红妃这样过于聪明的女孩子,会完全接受并享受女乐这个身份,那才奇怪呢。而他有时候看着红妃为这些纠结抑郁、消极冷淡,也觉得很有趣——这就是一种恶趣味了,风尘女子不认命,闹起来了,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会觉得不成体统。而若是太认命,乐在其中,他又会觉得太庸俗、太愚蠢。
红妃似乎属于前者,但因为红妃本身很漂亮,特别是站在那里从不走向一个人的姿态,真是漂亮极了。所以朱英没想到‘不成体统’什么的,只是觉得看她这样很有趣。而他有的时候还会想象红妃怎样去摧毁那些男人,这种‘强弱颠倒’的局面,让他觉得更有趣了。
只要她不走向任何人,那她的内里就是不会被任何人玩弄的...朱英想看红妃能坚持到几时。
“大王弄错了,奴家还是很看重女乐身份的。”红妃装模作样,只是连自己都绷不住,然后笑了起来:“女乐能跳舞啊!要身姿纤细,也是为跳舞好。”
“跳舞有甚好的?本王知道你跳舞好看,瞧着就让人喜欢...但舞蹈如你那般,受过的苦不会少罢?若不是女乐以舞乐立足,女乐们几个能在舞乐上下这般功夫?吃苦受罪的事儿,若不是必要的,谁愿意?”柴禟有眼力,自然晓得红妃那样的舞蹈不是上下碰一碰嘴皮子说出来的。
红妃笑了笑,声音很轻,若不是坐的近,另一边的朱英都要听不到了。她说:“跳舞最好,好就好在台上舞蹈时,谁也不能扰乱...井然有序,全是自己一个。”
朱英不知为何,心一下被紧紧攥住了,有些话没法说...他从未像红妃一样舞台上表演过,就连彩衣娱亲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他知道红妃意有所指为何,也越发觉得她正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说笑了一会儿,在王阮的提议下,红妃给众人挑余春娘的那两支舞。说起来,王阮还只是元宵节当日宣德门城楼上看过这舞,而宣德楼上视角再好,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宣德楼本身就不是用来观看表演的,而为表演搭的临时舞台还要考虑到百姓也要观赏表演,不可能全紧着宣德楼上视角。
这次能近距离看这两支红透半边天,有‘奇舞’之称的舞,他也饶有兴致。
同红妃一起来的严月娇弹琵琶,花牌船上的女孩子们也有擅长乐器的,凑了一个弹筝的、一个吹箫管的,剩下的则是执一些简单乐器,譬如小鼓、云锣、牙板之类,众人凑了小半套班子,演起余春娘舞蹈时的乐曲。
红妃且唱且歌,声音不乱,可见功底。
‘木偶舞’在此时还是太出彩了,观众见红妃如此,只觉得她观察力出众,将傀儡人偶的形态演绎的入木三分。但同时又不全是傀儡人偶的感觉(因为红妃本就没有能力跳最强的木偶舞,而且余春娘这个角色也不需要),更符合余春娘已化身为人的特点。
在红妃由傀儡人偶一点点转向真人无异,动作由傀儡越来越像人,只在极小的细节上泄露了底细时,观者甚至有一种微微的凉意从脊背升起——恐怖谷效应,人对于像人,而又不是人的存在,心里是有天然的恐惧的。
而红妃最后,由一个被爱恨嗔痴浸染的越来越怨毒偏激,也因此越来越像人的存在,转为即将烧成灰的人偶时,观者又觉得可怜可悲——人都有所谓‘同理心’,对于类似自己的生灵,总是去悲悯他们的痛苦,换位想象他们的处境。
朱英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换位思考的不是余春娘,而是师红妃。当他以红妃的视角看待一切的时候,真正意识到了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被命运捉弄其实并不奇怪,世上太多人如此了,朱英见过很多人,张采萍、柴禟...最重要的,还有他自己,都是被命运捉弄的。
真正让他此时深深、深深看着红妃的,是红妃面对命运的捉弄,由始至终的不甘心。她的不甘心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不像世间大多数人,时间久了也就认命了。再不然也会想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渐渐的也就不觉得是命运的错,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觉得大家都是这样,没甚可怨的、觉得......
他不知道红妃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但他也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不甘心,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以为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平复了,没有了少年时代的不甘心。但看到红妃,一切虚伪构建的平和假象都消失了。
他没法再骗自己了,他心里有一把名为‘不甘心’的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烧完了。
第109章 赤霞(1)
春水荡漾,朱七姐家花牌船就这般荡悠悠往城外去。汴京人家喜好踏春游玩,此时两岸常见士庶人家游玩身影不说,金水河上也总时不时见到飘荡的河船。
有些是小小乌篷船,船上有船夫摇橹,一二士人对坐,一小童烹茶温酒。有些则是大户人家自有的画舫,船舱双门对开,装饰的也很精美。至于如花牌船这般,船头漆成红色,挂上船中红妓名号的,自然也有。
“说来近日鸿胪寺倒是有一桩趣事...”王阮起了一个话头。他身为世家子,却因为娶了公主而不能涉足权力核心,但要说完全不参政涉政,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自己的圈子,妻子燕国公主的圈子,里头多的是朝廷大员、皇亲国戚,甚至皇室本身,总不能完全隔绝了他去吧!
所以王阮实际上是在鸿胪寺领了一个闲职的,这个职位没有具体差遣,所有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有这个职位。
但这个职位终究存在,所以他在鸿胪寺中有一干‘同僚’,其中脾性相合的自然也就有了交往...王阮自己出身高贵,性格又温和,在鸿胪寺里担闲职,也不会妨碍到谁升官、做事,人缘可以说相当不错,大家也愿意和他打交道。
本来就喜欢结交朋友的王阮,在鸿胪寺里还真有不少合得来的。而有这些人做耳报神,鸿胪寺一些新闻,他就算不去鸿胪寺点卯,也常常是最早知道的。
鸿胪寺在本朝是专管外交的一个衙门,过去华夏作为周边的中心,是很有些睥睨天下的作风的,所以鸿胪寺这类衙门并不重要——外国来了使臣,虽说是以礼相待,可实际上也不太看重他们。
这年头如果是地方霸主,放眼望去没有能掰手腕的对手的话,受限于交通、传播等方面的条件,外交一事本身就很单纯。
到了柴家建立周朝,事情又有些不一样了,‘皇周’是地方霸主没错。举目望去,北面草原各族咸服,四公四伯分封之后,北方草原民族至少暂时不是威胁。而华夏政权自古以来的威胁也就是来自北方,至于其他的方向,哪怕一时出了个强势人物,对华夏政权来说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这时的‘皇周’正是一个封建王朝的黄金岁月,政治清明,军事力量强大,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辐射向四周国家,是真正的‘□□上国’。
但就是此时,鸿胪寺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衙门,无他,实在是此时的航海业发展太快!政治军事等还受限于封建社会的天花板,太远的国家只能遥遥相望。经济就不同了,此时跨国贸易可是做的风生水起。
在华夏的农业社会,说是男耕女织,其实并不恰当。女子在此时根本不局限于纺织,田间农事也需要她们的参与。不过有一说一,男子的体力天生胜于女子,所以在农事上教女子确实有不小优势,这也是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法理’所在。
所以,在这样一个男性人口比例高的惊人的社会,类比红妃上辈子历史中的封建社会,哪怕是同样的总人口,同样的耕地面积,皇周也会有许多原本的农业人口被赶出农村,进入城市。
农村需要的农业劳动力过剩了。
这一开始自然是个痛苦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远在唐时就开始了。而到如今,社会已经习惯了新的规则...城市发展迅速,手工业迎来爆发期,商业在国家经济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一切的一切很有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
国家生产出来的手工业品,除了供应本国这个大市场(在此时的全世界,这也是最大的市场),与外国贸易也是重要出路!甚至说,手工业的本国市场利润很低,只是胜在安稳量大,能让手工业活下来。而对于手工业来说,想要活得滋润,就得国内订单配合对外贸易的订单一起做!
这种情况下,鸿胪寺必须要做好更复杂的外交工作——只当自己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可以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时代已经不再了!为了保护好手工业产品的出口,确保商业利益,鸿胪寺的工作可是很被看重的!
譬如现在的东瀛,会进口大量的福建瓷器,福建不知多少瓷器作坊的雇工靠此谋生。而若此时东瀛与皇周交恶,又或者其国内内乱,耽误了做生意,那这些福建瓷器作坊的雇工怎么办?红妃上辈子的历史上,东南沿海地区就曾因为走私通道不畅,很多丝绸布匹陡然间失去销路,织工搞过城市暴动呢!
所以,鸿胪寺的事在如今的朝廷中真不是不值得议论的小事,王阮此时拿来说也很正常。
“前几日有一批海外使臣来访,佛朗吉、罗马、景国、竟是一同来的,若是算上年前滞留在京中的罗斯使臣、大秦使臣、大食使臣、绿衣大食使臣,如今鸿胪寺的使臣馆竟是人满为患了...你们是知道的,东瀛、高丽、琉球、麻逸、三佛齐诸国、西域高昌回鹘等国常驻使臣在京中,使臣馆只能说将将够用。如今一时凑齐这些使臣,好叫章少卿烦扰!还是向楼店务借了房舍,这才安顿下这许多使臣!”
东瀛、高丽等国家常驻东京,这很正常,从唐朝起,华夏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就已经不局限于间接传播了,周边国家向华夏派遣‘遣唐使’非常常见。如今周承唐之根基,对于周边国家的辐射能力还更强了,陆陆续续有‘遣周使’也是一个意思。
这些国家和皇周或是直接接壤,或是间接接壤,可以纳入一个圈子,华夏这边对他们的了解也比较深。
但这些之外,另一些海外国家对华夏来说就有些雾里看花了。也就是近三四十年,海贸越来越重要,皇周与那些海外国家都不甘心被中间商赚差价,一拍即合联络起来,这才算是有些了解。
只是这种了解也是皮毛都算不上,最多就是理清楚了比西域更遥远的西方、比北边游牧民族更遥远的北方,这些地方有哪些国家罢了。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就连鸿胪寺的人也往往是大约加估计。
“其中佛朗吉使臣有呈送一封国书,这本不算什么,只是这封国书一呈送,罗马使臣便向章少卿告密,说国书中佛朗吉国主自称‘皇帝’十分不妥。”说到这里王阮又忍不住笑了:“鸿胪寺多的是东瀛、高丽文通译,这些远方小国文字上粗疏的很,还是与‘一赐乐业’人学的,一开始竟未看出不妥!要不是这罗马使臣告密,少不得就糊弄过去了。”
一赐乐业人就是以色列人,此时海外贸易繁盛,多有在广州泉州一带经商的。
“按理来说,都是万里之外的国家了,说人是国主,还是皇帝,我大周有甚在意的?只是不懂这罗马使臣为何叫破此事,听闻为了此时佛朗吉使臣与罗马使臣还当众互殴!当时各国使臣都看着,高丽使臣李正往外说起此事时都叹息是有辱斯文,到底是蛮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