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姐是这艘花牌船的鸨母,年近四十了,好在善于修饰,年纪上来之后反不以富丽装饰为要,常常素衣蓝裙,发髻光洁整齐,显得清爽年轻了许多。此时落在人眼里,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其实她如今也不接客了,除非是真真好客人!只是那样的好客人就说是正当时的年轻娘子都不容易接到,何况是她!
只是这样妆扮出姿色来,往来于客人之间,总比寻常鸨母更让人觉得可亲,没有那等鸨母贪婪俗气之感...如此,招待也容易一些。
此时她听柴禟这般说,一下就抿嘴笑了起来,但她并不说张采萍的不是。毕竟郑王是张采萍的入幕之宾她也是知道的,眼下说他们要散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怎么样呢?哪怕真要散,人家也是郑王的老相好,郑王没发话,她哪里敢道不是。
当下只是笑言:“哎呀,大王此言就是男人的话了,天下做女人的,谁不愿意心上人一颗心只挂记自己?张娘子那般,也是对郑王真心实意的缘故,若没有这番心意,何必做这样事?传在姐妹间,还要遭人耻笑呢!”
柴禟却是撇了撇嘴:“那她的‘真心实意’还真是多啊,这个也有,那个也有。”
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道:“仿佛是师娘子的轿子到了。”
朱七姐忙笑着道:“大王、驸马们莫怪,小人去迎一迎师娘子。”
“她是你家相熟的,应该的。”朱英颔了颔首,示意她自便。
朱七姐往甲板上走去,此时船上的仆人已经将桥放了下去,朱七姐见果然是红妃的轿子。此时红妃正从轿子里钻出来,身边跟着她的娘姨和严月娇,她欢喜的要不得,连忙亲自下了桥去扶红妃。
红妃推辞不过,只得随她了。
“前些日子过节,烦娘子还记得我等几个,送了过节的东西。我总想着回礼,又想不出娘子缺什么,只能送了些城郊野菜,想着娘子尝尝鲜罢!娘子见到了吗?”朱七姐说话很软糯好听,就算是知道她是在刻意奉承,红妃也一点儿不方案。
红妃还没说,旁边秦娘姨就先说了:“朱娘子的心意我们娘子都收到了,当日就让料理成了菜蔬,真是新鲜好野菜,比市场上买的好!”
其实不只是红妃,撷芳园挺多女乐都收到了朱七姐送来的野菜。官伎馆里的女乐,平时无论是在馆中,还是在外应酬,总少不了各色山珍海味,吃久了自然腻,愿意吃吃蔬菜。再加上此时士大夫有流行吃素,这些野菜的反响倒真不错。
朱七姐经营着这艘飘荡在金水河上的花牌船,和撷芳园的关系类似纸马巷子秦大娘家,平常是惯于讨好撷芳园上下女乐的。似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她就更不吝惜下大力气卖好了——如今可不就见效了,若没有红妃提一句,今日康王、郑王、王驸马这样的客人,平素就是来一个也难,更别说联袂而至了。
且不说这样的贵客临门,留下个好印象,生客就可以成为熟客,熟客又带来更多同层次的好客人。只说眼下来这么一回,依着这些贵客挥金如土的做派,就了不得了...就算不到‘开张吃三年’的程度,一天顶往常一个月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们这样的营生,看着光鲜亮丽,拿钱简直不当钱,但内里竞争也很激烈呢!
贱籍女子不够多,在市面上表现为‘供不应求’是一方面,具体到细分市场的情况又是另一方面了。真正不用发愁生意的是一干俗妓,她们的生意是真的很好,生张熟魏、迎来送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们赚的也是辛苦钱。
而高端市场,却依旧是买方市场的,哪怕京师猥集了全天下有钱有势的人,相对来说也就是那么些罢了。再剔除一些不混行院的,舍不得花钱做场面的,剩下的人就更少了。而就是这些人,是京师之中所有官伎馆、高级娼馆的争夺目标。
花牌船也算是高级娼馆的一种吧。
官伎馆作为其中的‘头部’,本身就会拿走最厚的油水,剩下的就要争夺所剩不多的资源,维持住奢侈场面也很难呢——要是奢侈场面都维持不住,人家就不会当你是‘高级’了,高端市场更维持不住。
朱七姐挽着红妃,心里也是羡慕的,像红妃这样的当红娘子可没有她们这么多烦扰。不过朱七姐心里这羡慕也就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整理好了心绪,等龟奴在旁打开舱门之后,便笑着对里面的人道:“诸位,正是师娘子来了呢!”
第108章 不见高台(6)
京中所谓‘花牌船’,算是妓船的一种,而早先船妓属于京师妓.女中最不入流的一种,□□中等级最低的,所谓‘鱼姑子’,最开始就是一种船妓。她们往往年老貌丑,每日驾着小船去码头附近卖点心,而码头劳工若有意,便可上船了事。
这些‘鱼姑子’中,甚至有很多是原本的良籍女子,她们离开女司之前没有攒下养老钱,之后也没什么谋生的本领,只能如此罢了。
船妓地位不高,但‘花牌船’是个例外,类同高级娼馆,船上的娘子也大多年轻貌美。而这种变化发生,其实也就是一二十年前的事。当时金水河上游的荥泽有一些贱籍女子向往京中繁华,豪富者甚多,便想法子来了京中讨生活。
天下人都向往东京,京师居大不易是一回事,机会多是另一回事。贱籍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换个地方,给自己的身体找几个‘好主顾’?大家都想的很现实。
贱籍女子的管束并不像良籍女子那样严苛,但也没到男子那样,想去京城抬腿就去了。好在京师一直有贱籍女子的‘入京名额’,到底最后还是成行了——许多人口猥集京师,这里有许多机会,许多工作么,而做这些的都是男子。男子多了,抽调相当比例的贱籍女子入京,本就是应有之义。
荥泽的娘子们在她们当地都是拔尖的,不然也没有来京师混事的自信。但她们来了之后发现,本地的贱籍女子并不欢迎她们。
拔尖的娘子来京,抢的就是高端市场了!高端市场以下,怎么做都做不完,她们来了也就来了,根本无人在意。可要是高端市场,那就是抢饭碗的了!
女乐、雅妓是地头蛇,背后又各有依靠,打压这些外地来的贱籍女子并不难。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蛇本来就是‘强龙’级别的。于是最后双方争斗的结果是,荥泽的贱籍女子保证不上岸,只要不上岸,本地贱籍女子就不管她们。
不上岸就只能在船上做生意了,这当然是天大的限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荥泽女子只能认了。
不过就算是只能在船上谋生,她们也没有‘自甘下贱’,而是选择华丽大船,里外清洁精致,娘子们也是年轻漂亮,以此显示自家格调——此时往来于开封发达水运的客船货船很多,其中客船主要是中型的舳船,有两三百料,可容二三十人。大型的名为航船,航船有五百料左右,可容三五十人。
另外还有小型船,只得乘四五人的飞燕船,超大型的,能有一千料的舫船,容纳百人也轻轻松松。这两者,特别是前者也很多,只是在水上经营花牌船的几乎没有选择这两种船的。
这也符合岸上娼馆的规模,岸上娼馆多只有十来个的女孩子。而在船上,十来个女孩子再加上鸨母、龟奴、船工等等,总有十几人了。等到客人来到,人更多了,至少就要一艘舳船才能摆布的开。
而一旦女孩子多几个,排场大一些(换言之,仆人多一些),船上的固定人口就能达到二三十。到时候哪怕是一班客人,三五好友,四六仆从,船上人数也轻松达到四五十了。更何况船上恁多娘子,很少有同一时间只接待一班客人的。
那些荥泽娘子给船头漆上大红色做标识,一色是雕梁画栋、船身长约数丈到十数丈的,排场摆起来也就让人知道她们的身价了,所以一般客人是绝不敢来问津的。
好在东京城内外河道纵横,水利便捷,东京人士又对乘船游览颇有喜好,这些外来娘子在船上混事,并未让豪客们觉得不妥。反而觉得颇有情致,与岸上的女乐、雅妓区分开了。这就等于是占下一块市场了,即使这块市场看起来不算很大,但对于外来的女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个好开始了。
有荥泽开这个头,最先跟进的是河阴,河阴也在东京上游,与荥泽比邻而居,两地也往往并列而说。而后来京的还有汴河下游的应天府姑娘(后世商丘),济河上游定陶娘子等等,纷至沓来。
不过如今在京中最势大的还是荥阳帮,她们本来就最先来,又吸纳了河阴帮,一时之间压倒其他地方来的花牌船。
花牌船最开始叫红头船,因为船头漆红是他们的标识。但后来有红头船在船头挂花头木牌,上面写明船中最红的娘子的名号,以此招徕客人、为当红□□扬名,一时之间出尽风头,其他红头船纷纷跟进,于是有了花牌船之说。
朱七姐是河阴人,经营的花牌船总共有九个女孩子,也都是河阴来的。这并不算少了,加上船上其他人总有二十多人,所以用了一条四五百料大船。而这样的大船接待能力是有的,像今日这样只有一班客人,真是极少的。
事实上,像她们这样的花牌船,经营方式是完全的预约制。有伴美游湖想法的人自可以提前下帖子,到时候便会在固定的码头等待花牌船来接人。平常一次总有四五班客人,若再算上他们各自的朋友,人会多一些(乘船游玩和普通的嫖不太一样,很少有形单影只的)。
不过这一班客人可抵得过寻常不知多少班客人了,朱七姐这边接到帖子,立刻回了这一日的其他帖子——郑王府的管事直接给朱七姐拿了两百贯钱,而这只是‘宴游费’。
平常花牌船的客人有几种名目,所谓宴游、夜游、清游是也。宴游就是要在船上大摆宴席了,这类似于官伎馆里‘开酒席’,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固然价高,成本却也只是开价的很小一部分,剩下的自然是被花牌船赚去了。
夜游不是说夜间游湖,而是指后半夜要在码头下船了,还滞留在船上。这个时候要住在船上,就得‘度夜’了。度夜有两种,一种是有姑娘陪,一种是‘睡干铺’,自己睡,两者价钱都是一样的,一个人九贯钱(每人可带一个仆人,但朋友不算仆人,也要出‘房钱’)。
既然都是九贯钱,那客人肯定远点一个娘子来陪。但事情不是这样的,花牌船既然和岸上高级娼馆无异,里头的娘子格调较高,自然也没有说陪客就陪客的道理,总要做很多花头才行。
一个客人不来船上宴游几回,睡几次‘干铺’,是绝谈不上与小娘子一起度夜的!至于度夜之前要送小娘子一些簪钗妆奁,要买通鸨母龟公等人,之后还要给小娘子置办铺盖,得偿所愿之后满船放赏等等,也不必说的。
宴游、夜游都是很挣钱的,清游就差远了,大多是一些有点钱,又不是很有钱的文人,邀集三五好友,要一些船上的清茶、点心,点一个小娘子过来弹唱或陪说谑笑一番,然后游览沿途美景,等到夜幕降临,也就回城了。
有些文人会合伙出资做这消遣,四五个人,吃了玩了,快乐又悠闲地度过这一日,少则四五贯钱,多则十来贯钱,均摊到个人头上就是一两贯——这对平头百姓或许不少,但对于他们来说却不然。
花牌船上宴游分三道,客人上船就要上各种点心、茶水什么的,这是待客,同时又做的很隆重,所以干脆立了‘点心席’的名目。而等到傍晚,还有一道便席,有吃顿‘便饭’的意思。说是吃顿便饭,实则非常丰盛,只能说所谓的‘便饭’是与晚上游览城中夜市灯火时的夜席相对来说的。
本来是宵夜时间的夜席丰盛地令人咋舌...不过从贱籍女子的作息来说,宵夜就相当于晚饭了,而对于此时的人来说晚饭是一日三餐中最丰盛的,这样一来似乎也没毛病。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明明是晚饭,却被称为便席,普通人的晚饭,也就相当于贱籍女子的中饭了。华夏是从一日两餐转为一日三餐的,而且一直以来,穷人都是两餐。早晚餐之间那顿中饭,向来有‘便饭’之说,随便吃吃就算了。
宴游三道不见的要做全,有人下午或者傍晚就要下船,但不论做不做全,花牌船都是按一个价来收取费用的,也就是九十九贯。至于其他零碎开支,如令船上娘子表演,给船上伺候的人放赏什么的,并不在这九十九贯之类。
这比岸上开酒席还贵,不过考虑到有三席,而且可以从中午一直呆到夜深,性价比还是不错的。
因为宴游价格较高,而且花牌船中的小娘子们到底不如女乐受认可,很少有人像官伎馆中那样挂多少多少席,一般来说开‘双宴’就已经是极其阔绰了。而朱英人还未来,管事就先给了宴游费,还是这般大方的给法,自然是朱七姐这样花牌船鸨母最喜欢的客人。
她决心要好好奉承...她可是很清楚的,像朱英这种贵客,大头其实还不在宴游花费!只要招待的高兴了,放下赏赐来,又或者干脆看中了船中哪个娘子,到时候随便做些花头,就是好大一注财了!
“诸位,正是师娘子来了呢!”
朱七姐说完,朱英、柴禟、王阮他们一齐看过来,柴禟上下打量了红妃一番,点了点头:“这才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进益了...这唐时仕女打扮也很衬你。”
红妃之所以做唐仕女打扮,是因为朱英之后下的帖子说了,这次出门游玩需要她表演《玉楼春》中余春娘跳的那两支舞。这也不奇怪,红妃这些日子各处走动,好多人请她跳余春娘的舞,名声很大,正当红呢!
到底是元宵节御街舞台,不只是规模上类同红妃上辈子的春晚,传播力上也类同。
红妃为此做了好几身漂亮的唐仕女装,风格上和她在元宵节时穿的差不多,但衣服本身又是不同的。红妃上辈子参演舞蹈节目,也没有每次演都同一身演出服,这次不过是照此办理。
不过这在女乐中倒是不常见,女乐非常奢侈,平常穿的高级女装,一身几十贯、上百贯的,当红女乐做多少身都不算多。但戏服什么,本身就光彩耀目极了,特别是一些角色是宫廷女子的,浑身上下全都是珠翠(这时都要用真货),很少有人演几场就换新。
“多亏大王关照。”红妃照着女乐章程说客气话。
这话不知戳中柴禟哪里的笑点了,他一听就笑个不停。等好不容易笑得停下来了,推了推自己身旁的朱英,让他旁边让让,给红妃让个位置。这时旁边船上的小娘子有眼色,让人抬了一把圈椅来。
朱英微笑着让了让,红妃叉手行礼过一圈之后,这才坐下。
眼下点心席上过了,桌上是满满当当的,花牌船点心席的规矩是八道下饭,六道小炒,四样细食(两甜两咸),四样面点,两道点心,两道羹。之前众人已经随便吃吃喝喝了一会儿了,绝大多数碗盘都已经动过。朱英看着不像,便对朱七姐道:“师娘子还未用过,换一桌点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