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李汨这来的突然,都以为他不来了呢!
  “我自己来罢,你去迎一迎襄平公。”红妃拿过秦娘姨手中擦头发的麂皮,微笑着指了指外间。
  秦娘姨点了点头,往外走去,此时李汨已经带着一个小僮儿立在院中了,看着院中新扎好的秋千出神。
  “襄平公先请进屋罢,也不知襄平公到底来不来,酒席是先预备下的...不过此时也该凉了,牛儿,你让茶房的人拿去热一热。”秦娘姨叫住了王牛儿,然后又向李汨解释道:“襄平公稍坐,奴去煮茶——娘子方才沐浴过,还在茶房里揩发。”
  李汨没说什么,倒是在茶房里将一切听在耳朵里的红妃隔着窄薄小门安排道:“不用茶房热过所有菜肴了,襄平公哪里吃得惯那些!外头酒楼里的菜肴,你我都觉得甘肥过了,何况是襄平公!拣几样清淡的热了,再让茶房现做几样我平日要的多的素菜...这几日不是有好豆苗吗?拿茶房里常备的羊肉汤烫了,就那样呈上来一盏也可以...”
  红妃明明是隔着门安排,却是安排的事无巨细,此时便是个傻子,听到话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娘姨听吩咐便去安排了,这时再留在厅中的便只有李汨与跟随他的小僮儿了。一时之间,四下无言,安静地都有些让人不自在——这个不自在只针对那小僮儿,他有一种自己脚下是针的感觉。
  至于红妃和李汨,一个将头发拨到一边,细细擦拭着,一个看着茶盏中冒出来的热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今——”“襄——”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住。
  “师娘子先说罢。”“襄平公先说罢。”又是一样的不约而同。
  李汨还没有说什么,红妃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很轻快的笑声,当李汨面对红妃的时候,是从没听她笑的这样轻松过的,连一丝一毫的阴霾与负担都没有。这让他一时之间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想听她说。
  等到红妃笑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笑点在哪里。
  听外间李汨始终不说话,她便继续着刚刚准备说的话道:“襄平公今日是在家,还是在外?”
  “在家。”
  “那就是特意为奴出门了?麻烦您了。”后面半句话说的很轻,如果不是四下实在是太安静了,李汨又一直没有分心,恐怕就错过了。
  并不麻烦,见她总不会是麻烦的事...李汨应该说这话的,但终究没说,觉得还是唐突了。
  闲着说了几句话儿,等到秦娘姨那边差不多要弄好时,红妃总算从茶房里走出来了。
  看到红妃,李汨怔了怔,然后便侧过了身子,避开了红妃——红妃擦干头发之后又仔仔细细梳顺了,自觉如此也就不是‘疯婆子’了,她并不觉得这样不能见人,便直接披着头发走了出来。
  这其实是上辈子的生活导致的她在某些方面显得迟钝。
  上辈子的女孩子,披着一头长直发,出门逛街、参加典礼都使得,更别说是见个朋友了。这辈子的生活环境是不同了,她也接受过相关教导,知道这样披头散发见人在此时是‘非礼’之举。但知道归知道,一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个人的影响却不是知道就算的。
  上辈子对红妃的影响有‘先入为主’的效果,所以在一些她个人比较放松的时候,上辈子的习惯就会占上风。她就这样披散着头发走出来了,她甚至没发觉哪里有不对。
  李汨侧过头便注意到小僮儿看着红妃脸红了,低声道:“你去外候着。”
  小僮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非礼勿视’了,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脸红着走了出去。
  红妃走进内室,坐在屏风旁,又拿起了梳子,打算绾个家常的缵儿。一边梳头发,一边对外厅的李汨道:“襄平公进来说话罢,别在外了。”
  李汨走进内室,隔着屏风便见到了一个女子剪影。
  “襄平公稍等,要不了多大会儿了...奴自己总没法给自己梳精细发髻,只随便打个头,很快的。”红妃的声音有些含糊,看落在屏风上的剪影,似乎是嘴上衔了根头绳。李汨不期然想起,红妃似乎总不喜欢用红头绳。
  她喜欢用黑色的,要漆黑,不要夹杂银丝金丝的,要和头发一个颜色,这样藏在头发里就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了——她有一头好头发,平时见她梳发髻从不用假发、义髻就知道了,当然,这也和她从不梳那些过于夸张的发髻有关。
  “娘子穿桃红裙子也好看...”李汨忽然道。红妃很少穿这样鲜艳娇嫩的颜色。
  原本一直在絮絮叨叨,力图让场面不那么冷清的红妃一下不说话了。而李汨,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之后,也不说话了。
  李汨不说话,是因为不知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这一句。至于红妃,则是觉得意外,良久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轻笑了一下:“嗳,这可不像襄平公说的话!襄平公是君子如竹的品格,觉得桃红色的裙子好?”
  红妃在脑后结成一根总辫,打了麻花辫下来,也没有做别的编盘,只将这根发辫从一侧放下。如此在此时绝对连发髻都称不上,最多是一些女子为了夜里睡得舒服,会在睡前拆散了发髻做如此样子。但就是这样,反而显出了她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
  虽然红妃平日妆容淡淡,发髻也大多不是繁复的那种,但清水到这地步,也是从来没有的。
  但这样的红妃,却让李汨下意识回避开了...清极反见妖,李汨少年时读书,也不是天生就这样老成,这样无欲无求的,他那时也和家学里读书的李家子弟一样,读过几本外头流进家学的志怪、传奇。
  只不过不至于有格外出格的罢了。
  现在想来,书里的神仙精怪大多模糊不清了,毕竟那些故事大多相似,看得多了之后便混淆了。只是李汨偏偏记得一则‘灯美人’的故事,灯笼上画的美人,在与人相对时从画上走下来了。
  这自然是精怪,但对着灯美人的道士却没有像往常一般降妖除魔。
  书里写的极简单,‘是时,道人稽首:娘娘至此,小道可归红尘矣。美人微笑:善。自此,乡人不再见此道人。十八载后,有人见一少年自山中出,眉目似道人’。至于其中人物经过多少内心辗转,多少喜怒哀乐,无人去说。
  “虽说人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他人只见也不过是‘成见’,但、但...”红妃还在笑,眼睛在灯下越明亮了。发觉到这个少女的单薄与明艳,李汨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仿佛是初绽蓓蕾的女孩子。
  红妃不往下说了,此时秦娘姨也总算将一小桌可以称之为‘宵夜’的餐食准备好了...红妃照例是不吃的,在一旁为李汨布菜——其实这也没多少活儿,李汨平常吃的也不多,道家养生惜福那一挂的,也讲究这些呢。
  见红妃去拿筷子,要给他夹菜,李汨忽然觉得心里煎熬,道:“娘子放下罢,不忙着用饭。”
  红妃没有奴性,一开始就是因为服务业的自觉才这样做的,此时李汨说不要,她自然也就停手了。
  李汨也只是略沾了沾这些餐食,他其实也不饿,但红妃安排了这些,他想到方才红妃隔着门絮絮叨叨,便无法不动筷子了。
  略吃了几口,等到秦娘姨觑着情形,捧来茶水漱口、香胰子洗手时,他从袖中取了一个小匣子给红妃:“娘子如今不缺身外之物,此物只做赏玩罢。”
  红妃打开这由檀木制成的镂雕小盒子,这盒子只有她巴掌大小,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后,红妃才发现是一只药玉帔坠——药玉相比起金银珠宝,肯定是不如的,但这只药玉帔坠格外精巧,是铰合成的两片药玉,中空能容纳一些小东西。
  看似很有实用性,其实最没有实用性,最多能放一味香丸之类的小东西。
  但配合药玉本身的漂亮造型与纯澈质地,实用不实用的,反正也没人在意。
  红妃成为‘红霞帔’之后,一些正式场合就也能穿霞帔了,不像以前只能私下穿。这几日给红妃送礼物的,也多会带上霞帔、帔坠这样的玩意儿。不过那些帔坠要么是金,要么是玉,反而不见红妃在正式场合中只能使用的药玉质地的。
  “本该是个实用物件的,偏做的这样精巧!难怪襄平公说‘赏玩’了。”红妃来回摆弄了一会儿,将其收在了自己的妆奁第一层——这里放的都是她常用的首饰。
  事实上,红妃第二日就用上这只药玉帔坠了。盛装之下,霞帔下系的就是这只药玉帔坠。
  在三天‘红霞宴’之后,女乐有半个月的时间做‘答谢礼’。所谓‘答谢礼’,简单来说,就是她在红霞宴后,得去那些红霞宴上为她开了酒席的,以及私下送了礼物相贺的(很多人是两者兼而有之)人家中献艺,以作答谢。
  当然,人不在京师的就不用奔波了,只要将回礼送到就好。
  女乐去献艺答谢时都要带一份回礼,所有需要答谢的客人回礼上都是一视同仁的。而就是这个礼物,由女乐自己定下,一般不会要求说特别昂贵,但也要比平常节令上随出去的‘小礼物’像样一些。
  红妃准备了‘似锦堂’的纸笺一包、戴宗如的笔一对、自己画的扇子一把、糕饼四样——除开糕饼是礼物里‘凑数’的,完全是为了符合此时送礼的一些惯例,其他三样都是人收礼的人用得着的东西。
  红妃其实不喜欢送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实则送去之后只能让人压箱底,甚至压箱底都不能的东西。而那些给她捧场的人,又都是有家底的,真要按照一般的‘回礼经费’来送,送的东西恐怕达不到他们日常使用的标准。所以她选了纸笔,都是好东西,他们会使用,但因为是消耗品,价值不至于贵到‘回礼经费’不够用。
  至于扇子,好歹是她亲手画的,显示的是她的用心。
  这种红霞宴的回礼就是这样的,总要有一两样能显示女乐用了真心的物件。一般大家都送针线活儿、自制的花笺、自己配的香丸什么的,红妃自己画一把扇子,在刚刚过完清明的当下,倒也合适(此时清明有扇子上市的传统,看时节是乍暖还寒没错,可过了这一节,夏天往往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半个月时间,将所有红霞宴时捧她场的客人都跑个遍,这对于红妃来说不算超出极限。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行程就属于极满的那种了,相比之下,‘答谢礼’要在每家都停留一会儿,好歹表演个节目,还不如平常跑行程那样奔波呢。
  但累还是累的。
  一方面,平常奔波归奔波,却也因此有了陆上小憩的时间。习惯这种碎片化休息的节奏之后,红妃精力还真不错。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答谢礼’去到每家都要献艺,这又和平常跑行程不同了,平常跑行程,很多时候露个面,喝一杯酒而已。
  红妃对于表演永远是最认真的那个,表演时格外用心,精力自然也就消耗的快!如此坚持十几日,可想而知其强度是怎样的。还好红妃上辈子也有跟着舞团跑巡演的经历,对于调节这种情况有一些前辈们传下来的心得。
  然而,饶是如此,答谢礼结束的那一天,红妃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不只是红妃如释重负,配合她完成答谢宴的其他人也如释重负!严月娇就与红妃说笑道:“平日里偶有出错的,姐姐宽宥,客人也看姐姐的面子不说什么。可如今是姐姐的大日子,再不敢出错的...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女乐对自己升格之后的一些仪式总是特别看重的,就像女孩子都很看重自己的婚礼、各种纪念日是一样一样的。严月娇心里庆幸红妃‘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练习伎艺和表演总是竭尽全力,对其他人却是错了就指出来,然后也仅此而已——她可是知道的,雅妓为女乐助演,不只是做配那么简单,很多助演的姐姐们还得承受女乐的挑剔!很多时候都不是真有那么多可挑剔的,只是女乐在外积攒的压力多了,便像给自己做配的助演雅妓倾泻负面情绪。
  红妃不是那样的性格,她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止一点。
  但即使红妃的性格这样,严月娇也无意尝试答谢礼上出错,然后看红妃会不会依旧好性格。
 
 
第115章 嫒女(1)
  哀伤又清澈的箫管声里,红妃牵着裙摆缓缓起舞。
  红妃跳的是《孔雀舞》,这支舞自从去年中秋宫宴跳过之后,也成为了她的保留节目,她在外表演的时候请她跳这支舞的人很多。而在众多伴奏里,她最喜欢单用两支箫管,如此最为清澈干净,让人联想到山林中的草木清泉。
  也最为哀伤...明明《孔雀舞》表达的是一种灵性,一种舞者抒发于外的东西,而舞蹈本身是不存在喜乐或哀伤这种倾向的——只能说,红妃这个舞者在这时做出了相应的取舍。她代入了一只宛如神灵的孔雀,看着美丽的、看不到边际的林海,她就是觉得哀伤了。
  只是这种哀伤很克制,而且她自己都不知道。
  半阖着的眉目呈现出惊人的美感,因为是一场小宴中的表演,所以宾客能离红妃这个表演者很近很近,也就更难以抵挡这带有‘神性’的美丽。
  在众多残疾中,人们总是对‘盲人’有一种古怪的想象,一些故事里出场的智者、大贤、奇人,大隐隐于市,就是以盲人身份出场的。大概是他们总是半闭着眼睛,沉静不语,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用别的感知去感受世界,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这形象既充满了难言的智慧,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人联想到神佛。
  神佛的雕塑、画像,除了怒目金刚这种,大多数以慈悲、智慧闻名的,都多见半阖着双目的形象。
  此时的红妃就令人有了这种联想,明明穿着精美的舞裙,明明拟象做了一只孔雀,但这个时候谁能否定她就是供奉在神龛的女神、菩萨活过来了呢?
  舞蹈完毕,红妃轻轻平复了呼吸,向所有宾客行了一圈礼,这才退下去换了平常的衣服,再上来与宾客侑酒。
  此时小宴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因红妃是当红女乐,主人和宾客也格外高看她一眼,并不让她真的侑酒。而是另放了小桌,让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红妃并未真的吃吃喝喝,这不仅是因为女乐的规矩,不许这种外差时和客人一起吃喝(特别熟的客人,只是伴游之类的活动,倒是可以吃)。也是因为她习惯饮食清淡、少食多餐,计划之外的食物她是不碰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