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或许一念之差,如今坐天下的就是朱英他这一脉了。
也因此,皇室对朱英这一脉格外优容的同时,很忌讳他们掌握实权。如今数代人过去了,倒是没那么忌讳了,可惯例形成了之后也很难更改。朱英冷不丁要做点儿什么,说不定就会引来有心人做文章。
他终究不敢用全家人性命去冒险。
被理想与现实拉扯着的男人,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是醉生梦死。这样真正的轻松惬意,张采萍从未在朱英身上见过。
因为这一发现,张采萍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步伐。这个时候她不再只是刚刚独占欲爆发的气愤,更多了一种她自己不想承认的慌张——过去的她对朱英看的很紧,他多捧别的女子一些,她都要大发雷霆,吃醋闹事,但她内心深处,其实没有真正担心过。
朱英是不会在别的女子身上付出真心的,那些女子知道什么?她们知道朱英在想什么吗?知道他的痛苦、他的愤恨、他的不甘心吗?她们浅薄的就像一张白纸,她们看到的只有他的身份、权势、财富!
最终,能够互相理解的也只有她和朱英,他们才是一起的。
但在刚刚那一刻,看到朱英笑得轻松肆意,就像他本人就是这样的人时。张采萍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怀疑自己要失去朱英了...虽然她很快就推翻了这种设想,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
张采萍过来的声势不能说小,特别是围观的百姓都注意到了她,红妃哪怕是背对着的,也该觉出什么了。不过,在她回头之前,正对着张采萍过来方向的朱英先看到了张采萍。
朱英皱了皱眉,招了招手,对几个随从道:“你们送师娘子去歇歇。”
红妃挑了挑眉,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一个装扮十分用心的丽人。她没见过张采萍,自然不认得张采萍,但耳朵里停着近前一些围观者的只言片语,也意识到这是谁了。
轻轻笑了笑,一点儿也没迟疑,红妃便随着朱英的随从走了,至于张采萍,自有朱英帮忙拦着——红妃当然不会留下来,她若是喜欢朱英,那倒是会因为爱情冲昏了头脑,和张采萍对线。可她对朱英并无男女之情,这个时候留下来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只会让场面更难收拾。
红妃没有注意到,因为她走的那样干脆利落,落在她身后的朱英露出了苦笑。
只是苦笑的表情收起的很快,他转过身来,再看张采萍时,脸上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带着一丝浮浪子弟常有的不经心,道:“采萍今日也在金明池啊?真是巧啊!”
一边说着,一边往金明池供游人歇脚的楼阁里去...不管怎么说,他可没兴趣当着人群和张采萍争吵。真要是那样,到明天他就会是全京师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是的,他料定一场争吵不可避免了,他了解张采萍的脾气。
只是和过去差不多起因的争吵不同,这一次朱英是真的有些烦了。对于他来说,张采萍依旧和其他女子不同,她身上有着因经历不同而塑造的独特气质,他也因此对她格外宽纵。但不知为何,不同依旧是不同的,然而却也仅此而已了。
事实上,世界上与众不同的东西有很多,但并不是与众不同就能换来偏爱,这两者从未等同过。
第117章 嫒女(3)
春夏之交,梅雨时节,淫雨霏霏。
红妃来到李尚书府时,天色有些晦暗,才从轿子出来,便有李府的仆人打伞来迎接。一旁还有李府管家,笑着道:“早候着师娘子了!小人这就领师娘子去后院...今日落雨,不大便利,相公爱后院几株芭蕉,便将小席排在了后院。”
李尚书府的奴仆都是有眼里见儿的,知道红妃不同于一般来往于府中的小娘子,格外客气一些。来迎她本来随便谁都可以,但偏偏是管家来,就是为了让她觉得格外受重视。
等到将人送到后院的‘陶然亭’,管家身边的小厮便道:“大管家也太劳累了,来迎师娘子的事儿谁办不是办呢?小人见师娘子秉性不是那等轻狂的,难道大管家不来迎她,她还要向相公告状不成?”
管家笑骂道:“你懂什么!似师娘子这般的小娘子不同一般。外头那些衙内、官人、员外的,想来见相公这样的人,多的是求都求不到的!可换成是师娘子,反倒是请着她来!别人说不上的话,轮到师娘子也就是随口一说!”
贱籍女子,社会地位低下不错,但她们又微妙地拥有别人没有的‘机会’。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如此。
“师娘子性情确实不刁钻,也从未听说她得意忘形。可这样的事做什么要去试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谁知道会不会撞上人家心情不好...再者,对师娘子这样的小娘子客气些,人家记得你的殷勤,今后若有事求到人家跟前,也好开口说话啊。”李尚书府的大管家是个满脸和气的人,他向来会做人。不管今后用不用得到这个人情,与人交好总归不会错。
小厮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面敬佩他的仔细与用心,感慨果然是做到大管家的人。另一面也觉得这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譬如他这样粗心懒散的,就是知道这样做有好处,也不能照此行事。
毕竟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要有效果,那就得持之以恒!
另一边,红妃来到了‘陶然亭’。陶然亭是李府后院一座亭阁,说是‘亭’,却不是简单的八角亭子了事。地方宽阔,联通着廊庑不说,四面也不是透风的。四面有的是能开关的槅扇,黑漆的方眼格子,银条纱钉着,此时大敞四开,可以看见四面景色。
红妃来的时候,李尚书和赵循相对坐着,髹漆花褪小方桌另外两面也坐了两人。都是红妃曾经在各种场合见过,但并不相熟的。
另外,陶然亭对面卷棚下,安着一班乐工,三两个杂剧艺人,正咿咿呀呀唱着什么。隔着雨帘,这戏剧唱腔也变得格外渺然起来了。
红妃进到陶然亭中,李尚书就笑了,让人在他旁边加了一张彩画陶瓷鼓凳,请红妃坐下:“师娘子如今可不好请啊!如今你门前的台阶也高得很了,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定下了。”
若是过去,他这里点红妃的名,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也不是没法点,但李尚书不是那种红妃来一趟,说两句话就告辞,这样能满足的。红妃若来,他必得留红妃整个下午。
这样可不好排日程!
“门前台阶再高,也高不过尚书家的门槛啊。”红妃应了一句。
说实在的,这样的应答在女乐中算不得高明。但李尚书听的高兴,盖因大家都知道红妃并非是善于应对的女乐,她能配合打这种‘官腔’,让场面好看,已经说明她很重视你了。人就是这样,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有不同的效果。
红妃这样,李尚书感受到她的‘配合’,不说受宠若惊罢,也多少觉得‘虚荣心’得到满足。
红妃坐下之前给围坐的四人分别斟酒,斟酒完毕才坐下。
赵循笑着饮了一杯酒,顺手从自己身后的小厮手上拿过了戏本子:“方才我等都点了戏,你也点一出罢。”
红妃也不推辞,拿着戏本子翻了几页:“《相约》有人点吗?没有就这出吧...梅雨时节,这出戏也应景。”
《相约》是一大套故事里的一出,说的事也很简单,是正在恋爱的男女主角相约,男主角却因为各种原因失约了。女主角在家对男主角失约的事做了种种猜想,各种脑洞都有,有些在单身狗看来简直可笑。
像极了恋爱中的女人.jpg
因为故事发生的季节就是梅雨季,所以红妃说应景。
听红妃点这出《相约》,一位客人忽然笑了,道:“‘道是清溪临去,道是雨帘临去。潺潺与绵绵,好住正于溪后。 是以,是以,雨落君失来路’...前几日师娘子作这阕《如梦令》,倒是与《相约》正合上了。”
红妃怔了怔,想想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一下也笑了。像她这样的女乐,在各种场合里走动,有的时候和文人一起诗词唱和几句是非常常见的。
其实红妃并不是诗词高手,只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上辈子读过太多太多的精品诗词,眼界又比此世中人开阔,在某些方面有点儿优势。
好在,诗词高手本身就是稀罕物,不然也不会历史上只有那么些人‘名留青史’,绝大多数不见踪迹了。后世之人能读到的、流传下来的诗词,绝大多数都是精品了。这给他们一种错觉,那就是古人的作品都有这种水平。其实不然,古人作品中的‘打油诗’绝不在少数,现代人只要学会做诗写词的格律规矩,很容易就能搞出差不多的。
所以,红妃平常诗词唱和也是不虚的,就算她写出来的东西不够‘技惊四座’,也从来不是落到后面的那种。
说起红妃这阕词,旁边赵循也道:“师娘子诗词算不得顶尖,但这阕《如梦令》却是极清新可爱的。”
“什么叫算不得顶尖?还是子徽你太挑剔,老夫觉得师娘子每首诗词都有可观之处,于此时来说已经难得了。这还不算好,难道非要与华居士、唐九、楚七那等人去比?真要和他们比,满天下也没几个能看的了。”李尚书有些‘不满’赵循的说法了。
之前提起红妃那首《如梦令》的客人也道:“正是如此,说起来如今行院之中的娘子,常有以诗词文采闻名的,甚得追捧。真要比较,难道师娘子比她们差了哪里?只不过是师娘子‘人掩其文’,所以名声不显罢了。”
‘人掩其文’的典故来自王羲之,书圣王羲之的字名留青史,名气大的不得了,因此人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文章写的也很好,人物风流更是没的说。这就是所谓的‘字掩其文’。
“说起以诗词文采闻名的行院娘子,如今首推便是张采萍罢?”另一位不太熟的客人忽然道。
红妃见他神色有些古古怪怪的,便知道这又是个喜欢八卦的‘吃瓜群众’。前些日子红妃随郑王朱英在金明池做秋千戏,第一次和张采萍碰了面。张采萍的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她对朱英的独占欲,大家也是知道的。
虽然之后朱英安排红妃避开了,他自己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同张采萍掰扯此事。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之后陆陆续续许多传闻都出来了。听说张采萍掀翻了茶楼阁儿里的茶桌,碎了满地的碗盘茶盏...这够人联想的了!
更别说之后几日朱英都没有出门——据说,朱英被张采萍挠了一脸,这自然是不好出门见人了。
红妃在这则八卦里出场其实真不多,说是三番,但这故事就是张采萍和朱英的故事!她的戏份其实是路人甲级别的...然而,事情又不是这样算的,红妃如今正当红,不干她的事都要和她扯上干系,更别说在这件事里她处境微妙了。
如今当着红妃的面提起‘张采萍’,也只能说大家都有一颗吃瓜的心了。
既然都有人提到张采萍了,其他人也就很自然地接上了。李尚书人老心不老,先开口道:“说来郑王也是情长之人了,其实哪里寻不得小娘子呢?这样事,也不是第一遭了罢?小娘子性情骄纵些也是有的,但这般不讲究,实在是、实在是有些胡闹了。”
红妃不说话,只是微笑...这话她接不合适。真要说‘胡闹’,他自己也属于不规矩、很胡闹的那种女乐了。只不过她和张采萍的方向不同而已,她当初和郭可祯闹成那样,外界说什么的都有呢!
但要她为了张采萍这个不相干的人驳李尚书的话,那也没必要。李尚书能当着她的面说这话,本身就显示出了一种‘偏爱’。正是因为他偏爱她,所以忽视了她的‘胡闹’,心中已经找了一大堆理由说明她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人。
人的滤镜就是这样的。
而显然,对着张采萍,李尚书的这种滤镜就消失了,他还是那个看待行院女子相当‘主流’的李尚书,和其他有权有势的男子没什么不同。
赵循见红妃只微笑不说话,大约明白她的感受,怕她尴尬,便替她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说起来,龙山府上有备下凉饼么,呈几盏上来罢——红妃还未吃过李尚书府上凉饼罢?今日好尝鲜。”
凉饼就是冷淘,类似后世凉面,在此时是入夏之后很多人爱吃的面食。李尚书家里有厨子做这个特别好吃,因为这个还出名了!所以每年入夏之后,都有客人邀集起来到他家吃这道凉饼。
当然,也不是这些人真那么嘴馋,只不过大家聚起来总得有个说法。
“今日既然有客,厨下自然有备着面团,且等着罢。”李尚书随口吩咐了一句,就有人去厨房传话了。凉饼这种东西都得现做,不过好在最耗时间的面团可以稍微提前准备,之后抻面、煮面、拌卤子之类,总不会花太多时间。
说起这个凉饼,李尚书便与几人‘诉苦’:“老夫府上的凉饼有几分薄名,按说受亲朋抬爱不是坏事,只是终究有些烦扰...这凉饼受人喜爱,便常有不告而来的客人也要用着凉饼。你们或许不知,这凉饼要做的好,先头得准备半日!和面、饧面、揉面要诀就在光、透二字!而要做到这个,半日功夫省不得呢!”
“但客人到了,总不能让人现等半日罢?所以有几回赶不上,都是遣人去左近酒楼饭庄,有做凉饼的,现买些好面团...只是外头的面团不如厨下的好,做好的凉饼就差着些,终究不能让来客适意。”
“李公如何不每日备些好面团呢?一些面团又不值钱,最多是费工罢了。”一客人不以为意。费工夫什么的,又不是费李尚书的功夫,他吩咐一声给厨房就是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在李尚书回答之前,另一个客人先出声道:“每日备面团,那要备多少?有的时候没客人,有的时候有客人,有客人的话,少则一二人,多则几十人都有呢!怎么准备?”
“若是都按几十人来备面团,侈费就多了!纵然龙山不吝惜,也得担心物议!”
节俭向来是社会提倡的美德,哪怕是物质极大丰富的后世,这一点也没有改变,更不要说古代了!像李尚书这样的人,他可以山珍海味,可以在红妃这样的女乐身上花很多钱,但不代表他浪费粮食,别人也不说。
类似的情况后世也是一样,大家不会对高级饭店里吃大餐的人有意见。但看到食堂里好好的饭菜全剩下,给浪费掉,还是会觉得特别刺眼。
红妃听到这番议论,倒是想到了上辈子书里看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北宋末年蔡京,也是请同僚吃凉饼,一些没被邀请的人听说之后,不知是为了趋奉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都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