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不管是手头颇为阔绰的,还是囊中羞涩的,都有能去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信陵坊里,百果巷子中走到底,两扇黑油门里有一户人家——看表面,谁都当这里住着一户寻常殷实人家。但左右人家心中有数,晓得这里住的是名满京师的名妓张采萍!
按理来说,张采萍这样的贱籍女子,是没法落户到这种寻常民居里坊的。贱籍女子要么搭灯到娼馆里,要们就是靠在仿佛民居的‘半掩门’...后者也就是看起来像民居罢了,实则左近要么是一般的半掩门,要么是靠着贱籍女子吃饭的各种营生人家。
寻常百姓多的是寻花问柳、玩弄女人的,但一旦贱籍女子‘入侵’到‘正经人家’的地盘了,他们又会前所未有地抗拒,仿佛自己被‘玷污’了一般跳脚!
此时贱籍女子们要住到这些民居里坊,那是很难的。因为此时买房卖房本来就不是房主自己的事,不仅仅需要甲长签字画押,交给官府盖章认可,周围的邻里也能说的上话!
张采萍之所以能住在这里,主要还是她这房子没有买卖,是朱英的一处房产,给她居住也没有发生所有权转移。周围的邻里总不能不让房主租房吧——其实也可以,不可以直接阻止,也能说闲话,上门‘劝说’。然而朱英的门第太高了,这些平民百姓晓得是他的产业,哪里敢登门呢。
张采萍手中拿着一册棋谱,正对着棋盘打谱,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实则注意力都在一旁的娘姨身上。娘姨手中拿的是刚送来的‘揭花榜’第一轮的结果,‘口齿清晰’的报给张采萍听:“...娘子自然是过关的,共有金花两万一千七百二十二朵,按照‘揭花榜’的规矩,一朵金花十五贯,两成兑给娘子,就是——”
娘姨刚要说张采萍入账多少,张采萍就打断了她:“这些啰嗦什么?直说有多少人在我上头,特别是那个女乐师红妃,她有多少金花,可越过我去了?”
‘揭花榜’的主办方非常复杂,其中有京师许多行会参与,官府也要分一杯羹,另外各个道上说的上话的人也有分红...也只有利益牵连上了各方,如今这‘揭花榜’才能每届按时举办,传承不断的同时,也一直没有能取代‘揭花榜’的选美。
要牵连上各方,钱从哪里来?一大部分就从这金花上来!
像张采萍此次,一个人就弄来了两万余朵金花,这便是三十多万贯钱了!这笔钱放在哪里都是大数字,而张采萍本人才得钱两成,剩下八成全都归‘主办方’了!
张采萍一个人如此,那还有其他近千的参与者呢。虽然不是人人都能有张采萍这样的吸金能力,但积少成多,可想而知一个‘揭花榜’的初选能聚拢多少财富!
“这...”娘姨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娘子落在了第九...至于撷芳园的师娘子,稍稍比娘子多些...”
落在第九名,张采萍其实不算特别失望。她是此次揭花榜‘花状元’的有力争夺者之一,但不代表她在第一轮的吸金能力是前几名的。为了显得‘揭花榜’风雅,后面两轮就不是靠钱说话了,要看有没有得力的靠山,有没有在文人墨客那里扬名。
张采萍平常接客很挑剔,再加上因为朱英的原因本就比较惫懒,客人的平均水准很高,可‘路人缘’并不好。简单来说,喜欢她的人挺多的,而且身份都高,可除此之外对她有好印象的人就不多了。
平常她也不在意这种事,这和后世的偶像明星不太一样,后世的偶像明星是死忠粉决定下限,路人缘决定上限。而古代社会里,掌握发言权的就是一小撮人,这些人看重你,那就没问题了。
但这在‘揭花榜’第一轮时会有一些问题...因为对于过去三年最红的女孩子来说,都不差几个好客人,这种时候‘路人缘’就是一种优势了。只是拥有路人缘的话,一个‘路人’贡献不了多少金花,可积少成多啊!
第九名是张采萍预料之中的结果,不高也不低。
但她没想到红妃竟然会比她多...之前她也有打听过红妃,知道红妃一些底细。就她所知,红妃的境况和她有些像,都是脾气比较大的那种,在很多老派的官人老爷那里非常‘胡闹’,只不过两人胡闹的方向不同。
如此,红妃的路人缘也不会比她更好了,再加上她刚刚出道,没有她这么多积累...不应该越过她的啊!
“稍稍多些,是多多少?她是第几?”张采萍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但娘姨知道她已经很恼怒了。
但就算知道张采萍心里恼怒,娘姨也没法避而不谈或撒谎,只能轻声且迅速道:“回娘子的话,这师娘子也就是第四名罢了...两万、两万多朵金花,和娘子是一样的。”
房中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就是张采萍一哂:“呵,第四与第九,差的远了!两万多朵金花,是两万多少?说清楚!”
“两万、两万九千七百零三朵...”
这参加‘揭花榜’的女子金花数量若是做个统计图,大约会呈现出纺锤状,因为都是中间多,两头少。能来参与揭花榜的,本身就是比较出色的了,凑也能凑出不算少的金花,同时金花到了一定数量,要想再有突破其实也很难。
这就像是一场考试,倒数的分数段里,稀稀拉拉,而正数的几名也有分差——大家都是尖子生,但那种能拉开分差的考试总会让一些尖子生意识到,世界的参差从来无处不在。
就是中间一部分,有的时候一分都要容纳许多人呢!
张采萍直接拿了娘姨手里的有发表揭花榜第一轮结果的小报,在密密麻麻的姓名与数字里直接找到了前头几名。第七名与第八名之间有一个比较大的差距,隔开了领头集团与第二集 团。
“呵...是啊,两万一是两万多,两万九也是两万多,这回我倒是丢人了。”张采萍的言语听不出喜怒,只是旁边站着的娘姨头埋的更深了:“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是如今的小娘子比我们那时还要厉害,会‘砍斧头’?”
‘砍斧头’算是她们这一行里的行话,说的是将男客迷的五迷三道的时候可以下手敲竹杠。越是厉害的妓.女就越能快很准地砍斧头,不怕痛的就狠狠砍,讲究一些的就按着对方的需求来,总能如意。
其实这就是气话了,张采萍很关注红妃,知道她在揭花榜之前做了哪些准备工作...主要是揭花榜前的准备工作大多声势较大,而且大家都很碎嘴,是瞒不住人的。而红妃的准备工作么,别说和那些‘勤奋标兵’比了,就是在平均水准里算,也够不上啊!
她没有做什么‘推陈出新’的准备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地请了几次客、摆了几次宴,末了给所有有关联的客人送了小礼物、写了简单的信笺,感谢对方过去对自己的关照,同时也希望能在揭花榜时帮帮忙...都是大家揭花榜前做老了的事儿。
她做这些的频率也不高,着实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当时张采萍还不以为然过,觉得红妃这是刚刚出道,且一出道就受人追捧,所以端着架子、自矜身份,拉不下脸来格外讨好一些。
其实她自己刚出道时也是这样,所以第一次揭花榜时才不入头甲——至少她自己觉得是这个原因。
眼下红妃的情况却是狠狠打了她的脸!
其实红妃还是和她不同,红妃的路人缘其实比她要好很多。这里的‘路人缘’并非是指在一干好客人里的路人缘,而是指的范围放大之后的‘路人’。红妃不同于一般当红女乐,走红之后最先削减的是各处瓦子里表演的日程。
在瓦子之类的地方表演,费时费力,又没有多少进账,女乐们看重这些表演机会,图的是‘广撒网’,借此扬名,然后吸引到客人。而对于一个名气极大,有源源不断客人被介绍来的女乐,这些表演机会就不值一提了,反而是一种累赘。
红妃却始终看重这些表演,心里拿这当自己的主业,投入最多精力。此时瓦子请当红女乐去表演,最容易请到的就是红妃...没有那样多的家资登上这些花魁门槛的人,也能借此机会一睹当红女乐的风采。
当‘揭花榜’开始,寻常市民中的一些,负担一朵两朵的金花是不难的。而要给一个娘子投出金花,有机会见到表演的红妃,总比其他人更让他们愿意支持。
当然,真正能决定‘揭花榜’名次的并不是这些家资一般的人,和现代社会不一样,古代社会的选秀活动必然是另一种生态...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捧人,随手就能投出上百、数百,甚至上千的金花,能拉拢到十几个这种豪客,入第二轮就很轻松了!
就比如说红妃此次‘揭花榜’,李汨一个人就送了一千九百九十九朵金花...外面有人说是李汨修道,看重极数‘九’,但九百九十九又觉得太少,才这样送的。也有人说是红妃生日是九月十九,所有才这样送。
一千九百九十九朵金花,就是三万贯了,这对于顶级权贵也是一笔不小的资财。李汨能轻松拿出,一是襄平公几代积累,且他母亲出身豪族,陪嫁惊人。二是李汨本人都不怎么花钱的,又很有眼光地挑了合适的人经营产业——不要说败家了,在给红妃铺床之前,李汨这个人世俗的欲.望都没有!
对于李汨来说,三万贯真不算什么。
而且仔细想想,一个地位高一些的达官贵人给一个女乐铺床,又或者包占一名当红的雅妓,一两年的,花费出两三贯也算是平均水平了...这个钱不能说少,可放眼整个大周,总有那么些人轻松就能拿出来。
而除了李汨,柴琥拿钱是最爽快的,一千九百九十八朵,按照他的说法,要低李汨一头才算是‘讲规矩’...这次揭花榜他撒钱可多了,红妃这里固然是他花钱最多的地方,可他另外还捧了三四个娘子,多的一个有数百朵金花送出,最少的也是一百朵。
再少就送不出去了。
房中张采萍正发着脾气,打破这种让娘姨难熬气氛的是前来拜访的瞿大姐。瞿大姐身份不一般,是过去张采萍刚出道时搭灯娼馆鸨母的女儿,行里管这种叫‘小掌班’,地位与娼馆一般妓.女是不同的,她们将来都是要接过自己亲娘的班,成为娼馆说话算话的人的。
张采萍出身不同,又各方面出色,当时鸨母‘奇货可居’待她格外不同,也让自己的女儿,当时已经出道十来年的瞿大姐带携张采萍。也是有这个香火情在,如今张采萍不搭灯了,自己一个在这百果巷子做生活,也依旧与瞿家母女如同亲戚般走动。
瞿大姐如今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接过了母亲的班,成为了鸨母。当然,因为她风韵犹存的关系,她是既做鸨母,也与一些客人有干系——一些客人不喜欢年轻妓.女娇憨,反而更喜欢她这种经历的多,更能圆滑奉承的,愿意亲近她。
瞿大姐一来,张采萍好歹脸上换了待客的样子,让娘姨去捧茶拿点心。瞿大姐也不客气,当即坐下了,笑着道:“我这是来恭贺十三姐的!此次‘揭花榜’十三姐好风光,恁多金花洒下...”
当初张采萍在娼馆里的时候,在娼馆里的娘子中年龄排十三。按着娼馆的规矩,大家都是鸨母的‘女儿’,瞿大姐这个称呼是有亲近的意思的。
张采萍谦虚了一回,道:“也没甚意思,人都说我这回是花状元的种子...花状元不花状元的就不说了,总望着拿一个头甲罢。如此也不劳动着下回揭花榜也去争了,如今争还算当时,三年后再争算什么?可如今看着这金花,都第九了,哪里是能进头甲的样子。”
张采萍今年正是二十三岁,以此时的眼光来看既不会太稚嫩,也不会太老,正处于一个妓.女的‘黄金年龄’。至于三年之后二十六岁,在后世看来还正当青春,在此时却有些花期末尾的意思了。
官伎馆都不会让三十岁以上的女乐去参与揭花榜的,外头的雅妓虽没有这个说法,一些人三十出头时还撑着来参加,但这种到底少!所以自矜身份的雅妓往往不会三十岁之后再参加揭花榜,免得最后结果不好,一点儿体面也无。
二十六岁,按理来说不算年纪大,所以张采萍才说这一次不入头甲,三年之后还要强撑着来...考虑到二十九岁其实就是虚岁三十,她这次不入头甲,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机会。而像她这样名满京师的‘名妓’,总要避免‘背水一战’,她希望这次能够入头甲,下次不用去争,也不是虚言。
“第九怎么了?”瞿大姐不以为意的样子,道:“多少金花十几名、二十几名的,后头也做状元、做榜眼的呢!有些娘子趁着揭花榜,使劲儿着呢,灌迷魂汤不留余力,钓着那些热客,什么好处都敢许。就说说这回第二的谢小玉,她可是真下功夫了,还说是女乐娘子呢,那样的不讲究,就是我们这娼馆里像样些的女校书、茶娘子也做不出来啊!”
谢小玉也是如今当红的女乐,比张采萍小一岁,是第二次参加揭花榜...不同于大多数女乐的矜持(与普通妓.女相比),她一贯是以行事放.荡不羁出名的。此次‘揭花榜’她更是舍得下本钱,几乎每一个热客都许了一次温存的机会。
女乐若是没有铺床,按理来说是不能有肌肤之亲的。这看起来是保证女乐的自由与权力,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抬高女乐的地位,以显示她们和外面卖身的妓.女不一样。想要亲近她们自有一套规矩,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些事又是绝对不能做的。
但这种事总有‘例外’,后世哪怕是现代社会了,法律保护个人的权利、女性的自由,像是演艺界这种地方,也多的是女性主动或被动用身体交换一些资源。更不必说这个不正常的古代世界,女乐说到底还是名正言顺能被玩弄的,只不过是被玩弄的门槛高一些而已!女乐与一些没给她们铺床的男子温存亲昵,各取所需,也不算罕见了。
只不过,这种事捕风捉影可以,让人拿到实锤就非常尴尬了,对于一名女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不过谢小玉一贯以作风大胆出名,她这方面的随便外界早就知道了,喜欢她的人依旧喜欢她,不喜欢她的人也很难因此更讨厌她了——谢小玉唯一的底线是,有男客为她铺床时,她会比较‘安分’。有人说她那期间也不是全然安分的,可这种话到底没有证据。
谢小玉如此,也不是她讲究,而是这是女乐的‘铁律’。私下和客人各取所需,很多女乐都有过,只不过很少有谢小玉这样被人锤实的而已。可要是背着铺床的‘丈夫’出轨,那事情就不能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