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风月场上有名的‘盛会’也只是他到处乱跑的理由之一而已,借此满天下游玩也很合他心意就是了。
和周环一起的有好几个人,要么是与他书信来往的才子,要么是周家在京师这边的同辈亲故。这些人都常年呆在东京,说起‘揭花榜’的娘子们,自然有的是话说...周环路上因为一些意外,迟来了近一月,眼下马上就要‘揭花榜’了,他这是赶着补课呢!
“你上回来东京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知道你小子心性凉薄,天下之大哪里都留不住你。特别是京师,人家看来这里时风流荟萃,于你看来就是功名利禄浑浊!若不是这里还有天下最多的美貌娘子,你三年也来不了一回!”坐在对面的是周环的表哥,此时也是笑骂。
“是啊,京师之中也就是美貌娘子值得一观了...不过要我来说,京师之中的美人也是糟蹋了!美则美矣,却少有灵气!想来是在这东京呆的久了,一样沾上了太多名利,再多灵光也消磨掉了。”周环一点儿都不带否认的,立刻应了下来,还顺便嘲讽了一波。
“那你怎么还来,找不自在么?”旁边一个朋友觉得抓住他的话头了,将了他一军!
周环此时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透露出一点儿郑重来:“这就是你们这等人不知道的了,这美人与美景、美物没有什么不同,越是极品,越不是一般境况能有的,美景要在奇崛处,美物要出自险境里——譬如珍珠,北珠要在大江冰层下采集,海珠要下到九幽深处。”
“东京好比是一染缸,再是洁白无瑕的,都要在这里染上各种颜色。若是这般大染缸里走一遭,还能本色依旧,就是所谓‘出淤泥而不染’之辈了...这不是一般美貌娘子可比,属‘奇女子’之列!”
“‘奇女子’之‘奇’就在于难得,别处都是可遇不可求。而在东京,女子足够多,又有这如染缸一样的环境,却是每回总能见到一两个的——别扯开了,还未说如今东京城里有什么出色娘子呢!”
一众朋友亲故们都笑了,他们都知道周环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儿‘痴’的,所以总能说一些歪道理。此时也懒得纠正他了,便顺着他的话道:“出色娘子么,这东京城里就没有断绝过!不过你要说是新出头的、你不知道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撷芳园的师娘子了。”
说话的是之前要将周环军的朋友,周环见他神色之间有悠然向往之意,便笑了:“怎么,你如今捧着这小娘子?”
“哪有那回事,我如今只能说是在师娘子跟前多走动了两回...其实我也不见得非要多亲近师娘子,师娘子这人性情冷淡,对于客人着实没有用心过。”这话不是朋友在说反话,他点过红妃几回,很知道红妃一些情况,但并没有迷恋上这个当红女乐。
但就是并未迷恋红妃的他,寻常时候忽然想起行院中的出色女子,一下就想到了红妃,也只想到了红妃。
见朋友的态度如此奇怪,周环也多了分好奇。又向其他人打听了一番这个‘师娘子’,发现不管是打不打算捧她的,此时都众口一词推荐他去捧她...其实这也有这些亲朋故旧对周环的‘设计’。
大家都知道红妃的难搞定,此时自然想让周环去碰一碰这个‘冰山’,若是能借此看他吃瘪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说周环会不会碰这‘冰山’,根据他们对周环的了解,可能性很大。因为以周环的喜好来说,红妃等于是长在他的喜好上了。
他就喜欢这种不同流俗、性情冷淡的,真要是主动留他这个风流才子,他反而会避之不及...有几次他从暂居之地跑路,都是因为他一直追求的娘子对他也有了心思。
朋友们都觉得周环有毛病,但这种情况在各种奇葩冒头的后世,倒是不难被理解——有些人就是只享受追求的乐趣,真的爱情来敲门,得到了回应,他们又怂了。
“听你们这样说,倒真是难得了...不如趁着揭花榜还有两三日,去会这师娘子一会?”打听了一些情况,周环果然有了一些兴致,提出了去见见真人。
周环的表兄听他这样说就笑了:“你不是一惯知晓行院规矩么?如今立时就要‘揭花榜’了,像师红妃那样的当红女乐,哪里还是轻易见得着的!眼下,她们要么自家举行宴会,邀请一众客人混眼熟,要么私下与一些热客打的更火热,换得更多关键支持。你这样外地来的生客,哪有功夫应付!”
倒不是说揭花榜前不在外地客人身上下功夫,外地客人在揭花榜这一事上也是很有力量的。在揭花榜前夕,一些门槛较高的女乐、雅妓,也常常为这些‘生客’放低些门槛,以免错过了之后可能到手的支持。
但周环来的太迟了,眼看着马上就要揭花榜了,这时候从头开始结交一个客人?有这功夫,还不如在一些态度摇摆的客人身上加大力度呢!如此才能利益最大化。这也是参加揭花榜的女乐、雅妓积累下的经验了。
周环这个时候对红妃也只是有些兴趣,并没有一定要见的意思,听表兄提醒,想起是这么回事儿,便笑笑也就过去了。等到了‘揭花榜’第一日,也就是参与揭花榜的女乐、雅妓在东京城内各瓦子的勾栏棚献艺时,他才把‘见见师红妃’放在了自己的日程里。
对此他也不很着急,为了多见几个他从没见过的娘子,周环还规划了一条路径,一路从第一家瓦子到第二家瓦子...红妃所在的瓦子并不在这条路径的第一站,也不在最后一站,就是不前不后的位置。
东京城里的小报早就搞到了消息,知道揭花榜第一日时哪一个娘子在哪一家瓦子的哪一座勾栏棚作场。专门搞了一个地图做标识,专门给这些行院子弟做当日的行动指南...这可大大方便了周环。
所以,等到周环见到师红妃,已经不算早了。红妃所在的勾栏棚里已经人满为患——周环来到的时候,先买了一多黄金打造的秋海棠花做‘门票’,进去的时候还为勾栏棚里人满为患的景况惊讶呢。
他看得出来,红妃在的这个棚不小了,大概是看她当红,特意分的一个大棚。一般来说,这种棚很难在揭花榜第一日装的这样满,不是因为支持者没有那么多,而是支持者是流动的。
就像周环一样,这一天很有一些人都是‘走马观花’的!一个场子从头呆到尾,除了死忠,也就是一些囊中羞涩之辈了。而恰好,‘揭花榜’这样的事情里特别活跃的这些男人,很少有死忠,也很少有囊中羞涩之辈。
特别是眼下正是一场揭花榜第一日的表演进展到中后段的时候,像这种当红女乐的场子,正该少些人才是(当红女乐么,那些到处捧场的总会比较早捧她们。等到捧过了,才回去各处继续散钱)。
周环心里暗暗纳罕,但因为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所以也没有仔细去想。很快,他和同来的朋友就将目光放到了勾栏棚中舞台上...说实在的,勾栏棚里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这种后来的根本挤不到前头去,再加上前面人头攒动,是有些看不清舞台上的人的。
但也不必看清本人。
红妃正在跳的是《仙人指路》这支舞,就是那支曾经一舞惊人的水袖舞!
这水袖舞的美丽与震撼根本不需要近前细看,因为这属于有眼睛、只要能看到,就知道非常厉害的舞蹈。
当红妃的水袖在舞蹈中甩出、收回,水袖砸在鼓面上,乐工在后面随之重击一次,在场的观众便觉得自己的眼与心也被台上这个盲人舞伎给敲了一回——站在周环的位置,其实看不清舞台上红妃的神情与细微的动作,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红妃这个舞蹈演员要传达的情绪。
舞蹈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是最能展示‘作者’自身的,因为他们就是要展示自己给所有人看。红妃是一个足够出色的舞蹈演员,而周环又是一个足够有‘品味’、心思相当细的文艺青年。这个时候他能领会红妃的舞蹈不只是高难度、美,而是内在有着非常伤感的内核,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仙人指路》演完,中间有请来垫场的艺人串场表演。这个时候红妃去‘后台’换衣、换妆,在场观众也可以趁此去送‘花’,这里的‘花’当然不是鲜花,而是可以计算人气,为‘揭花榜’所用的金秋海棠花。
红妃是当红女乐,来给她捧场的人中不乏豪富阔绰之人,每次她表演完一个节目之后都有大洒金钱雨的。此时也不例外,不少人从怀中拿出购买了金海棠花的凭证,纷纷让专门负责记账的人登记。
大约是担心一时抽调不出那许多金子打金花,也是为了节省工费,购买的金花大多不是实物,而是一张纸券。这纸券寻常人也不能换到真钱,非得是揭花榜之后清算总账时有专人来做才行——这种做法也免去了‘财帛动人心’引来的坏事。后世的小偷不偷存折银行卡,就是因为里头钱再多他们也拿不到。这金花券不是真钱,袖子里装的再多也不会引来一些人觊觎,各处计算数量,锁入箱中送去统计时也轻松。
此时现场的这些人拿金花券打赏,也有不在现场的人打赏...他们人去了别的地方捧场,却还记得给红妃撑场面,委托了亲友每次节目表演完之后替自己放赏,以免场面冷清了些,红妃面子上过不去。
不久,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到了最后面——他们这些人和艺人表演后讨赏的人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拿个铜锣下来要钱,他们拿着纸笔登记名字和数额,然后收取金花券。
不过他们的态度还是和真正的卖艺人不同,他们也不是为自己讨钱的,也不是红妃的人,而是这次‘揭花榜’的工作人员。相比之下,态度冷淡的很。有人招他们他们才记账、拿券,没人招他们,他们就略过了。
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过周环面前,因为周环一直在出神,并没有招他,所以也就是这样走过了。
此时,垫场的艺人也坚持够久了,见红妃换了新装在一旁候场,便赶紧圆了个扣子,结束了自己这节表演,宣布接下来的时间交给红妃。
红妃这场表演可没有方才《仙人指路》时那样欢快了,《仙人指路》的内核是悲剧,但表现的形式是喜剧的,整出演出于是也热热闹闹。而现在,红妃穿着漂亮的白孔雀裙,跳孔雀舞,音乐只用箫管,清冷哀伤多了。
按照安排,勾栏棚中本来点起的灯烛都大都熄灭了,只有舞台后方有一个灯笼一样的存在——那是一个竖起来的扁扁圆柱体,以竹木为胎,上面覆的是浅黄色纱罗,里面能点蜡烛。
只这里是光源的话,照亮的就只有前面一小片地方了,红妃就在这里舞蹈,既昏暗又明亮,拉扯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清冷哀伤的箫管呜咽的昏暗世界里,只有舞台上一小片是光亮的中心,也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红妃半阖着双眸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舞蹈,她能通过舞蹈与自己之外的世界沟通的,但这个世界显然不包括在场的所有观众。
这个时候,观众们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舞台上跳舞的那个人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他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窥探到她的世界。
一支孔雀舞跳完,红妃没有叉手谢幕,而是在舞蹈的最后,仿佛孔雀精灵一样消失在了光源背后。这个时候昏暗的勾栏棚各个方位,有人立刻点上了灯,所有人这才从昏暗中脱离...出神良久,仿佛是从一个梦中醒来。
醒来时不记得刚刚梦见了什么,但心中就是怅然若失。
“凄婉、哀恸...师娘子之舞我也曾听说过,但此前从未见过,如今才知道过去错过良多啊!”观赏完刚刚一舞的朋友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大有一种自己失去了五百万的可惜。
这个时候已经出神良久的周环忽然回过神来了,嗤笑一声:“若是师娘子知你是如此想的,怕是要哭死去了——你难道真觉得方才一舞是凄婉哀恸?别笑死人了!前一曲是舞女为人取乐玩弄,那才是哀!如今这是神灵觑见世人,不悲不喜不嗔不痴不见动心才是真的。”
“师娘子之舞,交感于天地、近乎于神灵...只是可惜了,要被你这等人瞧见去!这就好比是明珠暗投,我为师娘子一大哭!”
周环一旦嘴毒起来是能噎死人的,朋友不明所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成了他的攻击对象了,他又没得罪他!
正欲反击回去,这时登记金花纸券的人又来了,这次周环不像之前那样发怔了。连忙招手,示意这里要放赏。然后朋友就眼睁睁见着周环将放金花纸券的荷囊拿了出来,然后将里头的金花纸券全部倒了出来,拿给了登记的人。
朋友也拿了几张出去,但远没有周环这么‘大手笔’。等到登记的人走了,忙道:“之后还要去别处呢,你怎么全拿了?”
“还去别处?都有师娘子了,你还想去别处?”周环与朋友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朋友心说,定下今日行程的是你吧!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与发了痴病的周环争论这些。而且看向舞台,他也得承认,相比起去其他地方撒钱,他也更愿意看看师娘子这边的表演。
然而周环见他不走了,也不满意。道:“你还有多少金花?”
朋友拿出自己的纸券,点了点:“还有八朵...本是打算之后去另外几个娘子处用的。”
周环直接抢了过来:“你去外头吩咐小厮一声,让他们去柜坊取些银钱换金花,你这金花先借我。”
第126章 秋海棠(6)
大录事巷北边信陵坊,这里乍一看与大录事巷花街柳巷的风情完全不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里坊,居住的应该是一些东京城里中等偏上的殷实人家。事实这也没什么错,这里北临大相国寺,南靠大录事巷,倒是十分方便做生意,很多在这两边有营生的中等商贾都在此置宅呢!
而除了这些颇有家资的商贾,这里也有一些‘京漂’读书人聚居...‘京漂’是哪一个时代都有的,天下哪有比京师更能得机遇的地方!这些人来到京师,几乎都是单身汉,其中境况差一些的就去大相国寺等地聚居,境况好一些的则是租房过日子。
众多租房选择里,信陵坊算是不错的。
单身汉都爱热闹,信陵坊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紧邻大相国寺一带,商业兴盛,他们生活便利自不必说。南边的大录事巷更是单身汉们‘消遣’的好去处!
而且大录事巷不比桃花洞那边,北桃花洞是女乐们的天下,南桃花洞绝大多数也是雅妓,消费很高,寻常人不敢问津。又不像马行街那边的妓.院聚集区,品味太低,不适合读书人去混。大录事巷这边,既有正街上的高级娼馆,里头清雅整洁,娘子们也大多年轻清秀。又有里头小巷,等级差一些,但也便宜很多的小妓.院。经由有人带入门,不怕没有‘物美价廉’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