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红妃还要尽量在各大瓦子之间赶场,进行表演。
这是很久以前揭花榜留下来的传统,现在揭花榜已经和普通百姓无关了,完全是权力、金钱的运转。但揭花榜一开始的时候,还真在意过‘民意’!被选出来的花神以及其他几个名次靠前的,要免费演出数场给普通百姓。
此举意在告诉百姓,选出来的几个佳人真的很好,之所以选她们,是选的人有眼光、够公正。
如今揭花榜的性质变了很多,但一些传统倒是留了下来。而且哪怕是那些平常不爱在瓦子演出的名妓、女乐,也愿意在揭花榜之后免费演出,那代表的是地位,是只有极少数行院女子才可以得到的面子。
至于红妃,她本来就是愿意在瓦子里演出的,就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免费演出中,演的最多的就是红妃为揭花榜准备的新舞《伎乐天》,而这支舞也征服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名气大的不行。
就这样忙前忙后,直到中秋节都过了,红妃这边才能稍微空闲些...当然,她能空闲一些,不是因为请她的人不够填满行程,这完全是柳湘兰过滤了又过滤的结果。此时一般人在撷芳园前面排队花钱,真要花到一定程度才能见到红妃。
这也符合顶级女乐的派头!
二十多年前撷芳园也曾出过一个顶级女乐,那个时候柳湘兰都还只是新竹学舍的学童呢!但她是眼看着那个姐姐是何等风光的,别的不说,有好多客人,在前面楼子里花钱,就喝酒、请娘子侑酒,就要弄一年!之后才谈得上给那个姐姐送礼、讨好她,有机会匆匆忙忙见一面。
至于说细细说话、关系亲近,那就没准了!有的人合那姐姐的眼能快些,有些人感觉普普通通的,两三年了,连那个姐姐的小院都没有进去过呢!至于说不合眼的...不合眼的就没有说法了。那个姐姐又不差客人,何必难为自己,和那些不合眼的客人虚与委蛇?
这一日,夜已经深了,这时本该是红妃回撷芳园的时候,却没有回去,而是和严月娇一起去了花月阁鸨母的私宅。
花月阁这样的高级娼馆和撷芳园这样的官伎馆是不一样的,官伎馆里住的女乐,虽然和私妓一样打开门来‘做生意’,但她们本质上还是官伎,是服务于皇家和开封官场的‘公务员’!所以,一开始官伎馆只是她们的居所,供她们平日休憩、练功所用。
至于前面临街的楼子,那是搞副业之后才有的!所以,官伎馆是官伎们的居所,居住为主,前面楼子开门待客就‘随便搞搞’而已。
花月阁这样的就不同了,这些娼馆,做生意为主,居住功能是依附于‘生意’的!所以当她们不能做生意时,往往还另有居所,这个居所被她们称之为‘下处’。下处不同于娼馆那边‘香闺’的精致富贵,大约只比东京城中普通百姓居所好那么一点点。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除了娼馆中少数受欢迎的红妓,其他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宽裕。她们的开销或许不如红妓,但要维持房中摆设、外出体面,需要的钱也不少了。而且下处只是不能做生意时临时的居所,也根本没必要弄得美轮美奂,这样一来,下处便多是很朴素的样子了。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下处是例外,比如说鸨母的下处。鸨母靠着娼馆赚钱,自然舍得置下一份不动产了。而这份不动产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又迟早要养老不干的,那当然有好好收拾的动力。
花月阁的鸨母特意请红妃去她的私宅,也就是下处,名义上说是为了感谢她——前些日子花月阁做四仙会,红妃按照惯例又来关照。这可让花月阁的鸨母喜出望外,之前花月阁做四仙会,红妃都是来的没错。但眼下红妃身价又不一样了,还来不来,实在没底啊!
红妃照例来了,鸨母心里喜欢,同时也有借此进一步拉近感情的关系,就说要感谢红妃,请红妃一桌小宴。对方也是很用心了,请帖下的很早,安排的时间却很迟,这正是考虑到了红妃行程多,非得过一阵才能挤出空闲来。
红妃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严月娇的关系,这种应酬式的小宴也应承了下来。左右现在夜深,她只当这和平日里歇息前,撷芳园里姐姐妹妹们的小聚玩乐一样就是了。
“娘子来了!脚下慢着,夜深天黑的,我给娘子打灯!”见严月娇将红妃带来了,花月阁的鸨母站在门前,从旁边养女手上接过灯笼,赶忙迎上来,十分殷勤。
“花妈妈别忙,您也小心脚下。”花月阁的鸨母姓花,大约是有什么病症,这两年胖的厉害,走两步也有一种喘气不上来的感觉。红妃看她脚下碎步飞快,就觉得有些心惊。
花妈妈接了红妃入厅,此时正在上菜,她就笑眯眯道:“说不准娘子甚时辰能脱身,肴馔只能灶上热着!”
一边说着,一边又请红妃上坐,红妃让了让,让不过,只能坐了——按理来说,红妃这个客人,一般是不能坐这个位置的,但红妃又知道,这是行院里头常见的事。行院里头有的地方最讲规矩,一丝一毫不能逾矩,有所谓‘末等饭,头等规矩’的说法。可有些时候又是最不讲规矩的,连大小尊卑都不论!
这也正常,行院这种地方,好多时候都将尊卑打翻在地了!在这里的女子被认为是最卑贱的人,而与此同时,能来此寻欢作乐的,却是统治阶级,而且不乏那些最尊贵的人儿。这个头没开好,后头还能讲究什么大小尊卑呢?
红妃如今在行院里,对于花妈妈这样的娼馆鸨母,那就是真正的女菩萨、女神仙,让她上坐根本不算什么!反而是红妃坚持不坐,倒让人家为难。
红妃坐了上坐,花妈妈则是拉着女儿和严月娇相陪——严月娇原本是不够身份相陪的,但因为她跟着红妃的姐姐学习眉眼高低,同时又在红妃做女弟子时就常和她一起出堂,给她助演。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因为香火情,红妃也格外照顾严月娇。
有红妃的照顾,花妈妈母女自然不再将严月娇当花月阁中一般小妓.女对待,此时更是格外高看她了!
别的不说,如今厅中就有花妈妈的养女们布菜和表演歌舞。她们在花月阁中和严月娇是地位相当的,可这样却分出了高低不同。
花妈妈的私宅中,除了她们母女二人,以及伺候的奴仆,还有五六个养女在。这些养女有大有小,大的有二三十岁了,同花妈妈的女儿差不多大。小的才十二三岁,在花月阁中都未挂牌,只是跟着一些娘子行走,打打下手、学学东西罢了。
而所谓‘养女’,其实就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这些女孩子等于是卖身给花月阁了。
大周不兴卖身,最多就是写一个期限很长的租雇期,男子是如此,户籍管束格外严格的女子就更是如此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的人搞事情的时候终究是有说法的。
贵籍、良籍、贱籍,严防死守的其实是良籍女子向上、向下流动,导致当下统治基础之一的女子籍贯制度崩溃!但籍贯之内,玩一些‘小小花样’,相对而言就简单多了。
譬如贱籍女子,但凡是贱籍女子,她们不能像贵籍女子那样可以嫁个有官身的男子,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妻子。也不能像良籍女子那样,背后有女司可以依靠,生下来的男孩儿也是从父的,有个说法。
这让贱籍女子过于‘自由’了,而在古代社会,是不能有这样自由的人的,因为那意味着不安定!
所以,贱籍女子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自由而已,她们也得像贵籍女子有个丈夫、良籍女子有女司一样,挂靠一个‘单位’——像红妃这样的女乐,她们就是挂靠在了教坊司。哪怕是将来退籍了,不做女乐了,教坊司一般不会再管她们了,关键时候这个挂靠单位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约束力。
女乐终究是少数,大多数贱籍女子别说女乐了,就是地方官伎也做不到啊!所以她们一般都是在地方衙门那里单独挂一个‘伎户’,这和士农工商一样,代表的是一个身份——在衙门那里挂了‘伎户’,既是为了方便管理她们的流动,也是为了收税。
她们这一行是有‘花捐’的!
‘伎户’中自家开门做生意的,被称为散户,其中也有高级的,比如张采萍。但更多的还是不入流的,年老的、外貌条件格外差的,没人愿意接受她们投奔,这才自家开门做生意。
‘伎户’为了行事方便,往往会找一个娼馆投奔。娼馆不仅能帮她们带客源,提供场地等等,还能替她们应付官面上的事。就比如说花捐吧,她们若是散户,就得直接和负责此事的小吏打交道,少不了被欺负。要是栖身娼馆,这些事就有娼馆代理了。
而娼馆里的女子么,大抵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自家身体,来搭灯的,这种最多。她们来娼馆就是借娼馆的地方做生意而已,所以娼馆管不着她们,只会收她们一定数额的租房钱(也有的会拆账分成,分成比例会事先有说清楚。拆账分成的这种,能得到娼馆更多帮助,帮着介绍客人什么的)。
一类是典身体的,这种一般是急要用钱,问娼馆借了一大笔,偿还的方式就是典租自己的身体。典和一般的租还不同,假如一座房子要典,往往开价要远远低于正常售价。典房子的人花了钱,说定典的时间,比如说十年吧。十年之后,若是房主人可以拿出原来的典房子的钱给房子现在的居住者,就可以赎回房子,若是不行,房子就属于别人了。
所以,典身体的女子,一般会和娼馆说定一个时间,长则四五年,短则一两年。典身体的期限内,她们必得在娼馆做生意,挣的钱要上交一个说定的数额。等到期满,她们则拿出典身体期间攒的钱,赎回自身,赎身金就是当初借的那个数字。
最后一类就是养女了,养女的母亲在其还很小的时候,就将其租雇给鸨母,时限非常长,一般是五十年。这不算是卖身,但和卖身也没什么分别了——当然,这种花样,只可以通过娼馆来做,娼馆做是民不举、官不究!可一旦有人利用这种方式占有很多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律条就像薛定谔的猫,那种时候不发挥作用,这种时候就发挥作用。
养女母亲的做法无疑是杀鸡取卵,这年头贱籍女子只要能长大,能挣到的钱都是远远高于给鸨母做养女的。但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眼前就差这样一笔钱!
花妈妈私宅里的养女,都是这么来的。
总结起来说,贱籍女子们就是被圈在固定的区间内,看似自由,实则很多事都定死了!
至于说贱籍女子可不可以不操持卖身的生意,答案是不可以。贱籍女子这个身份就决定了她们必须得做这个!当然,她们也可以消极怠工,开业也当没开业,但这种人很少的。要问为什么,只能说没法子,需要生活啊!
她们是贱籍女子,做别的工作根本没有机会!人家见她们是贱籍女子,就默认她们要出卖身体了,别的工作根本不给她们...倒是等她们年老之后,可以做做娘姨、婆子的活儿,但那也只能在贱籍女子的圈子里,外头‘正经人家’是不会要她们的。
而像红妃这样,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笔不算少的遗产,再加上自己算是有头脑,总可以养活自己的,能不能脱离贱籍女子的生活呢?也不可以...有些贱籍女子就选择了不过贱籍女子那种生活,那很难,因为周围的人都在逼着她们做贱籍女子‘该做的’。
她们就算能养活自己,也得面对不断的骚扰、偏见、欺侮...当她们放弃了,回归贱籍女子的生活了,这些事反而没有了。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一样,女主角拒绝每一个男人,坚持做一个好女人时,所有人都逼迫她、辱骂她、说她与男人有染。
而当她真的做了妓.女了,女人们没话说了,男人们都来讨好她。
女主角太美了,当传说她死了丈夫之后,又美又穷的她,被想要得到她的男人认为怎么可以不做妓.女!被那些嫉妒她,认为自己的丈夫、儿子被她勾引的女人认为,她就是妓.女。
这世道就是这样荒唐!不是你想如何活就如何活。
第135章 鲜花着锦(3)
花妈妈母女,并几个养女,着力奉承红妃。正说说笑笑间,一个婆子过来报话给花妈妈:“小娘子们都安顿下了,妈妈放心。”
花妈妈点点头,又转头对红妃笑道:“让娘子见笑了,小门户里头,院子浅。这前头一出小宴,后头都能听得见。几个小妮子,怕她们耽误了睡眠,明日挨善才的骂!”
善才最开始是指乐工之中出色者,后来教坊司中教授舞乐者也称善才了,再后来,凡是教授舞乐的都尊称善才。‘善才’之称在新竹学舍里还好些,称作善才的必然有本事。可在新竹学舍之外,民间已经泛滥了。
严月娇在红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红妃这才知道,花妈妈还有两三个养女。不过这两三个养女年纪小,最大的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五六岁。之所以这些养女的年龄都排着序,也是防止花月阁接不上趟。
像这种规模比较大的高级娼馆,是不能完全靠搭灯的和典身体的,总得有一些养女在。养女不见得是最红的,但他们是娼馆的这个‘本’,有了这个‘本’,娼馆才有抗风险的能力。
这两三个养女年纪还小,哪怕今天不是招待男客,也没有她们出来的道理,所以才有花妈妈宴席上还要关照她们的道理——鸨母拿养女当赚钱工具不错,但正是因为是赚钱工具,所以才更要关注她们的饮食起居,这是怕折损了自己的赚钱工具。
毕竟,这年头女子少,而鸨母能够收做养女,更是得看运气!一个不好,对鸨母来说沉没成本就大了。
“阿姨其实人不错,虽说她也不过是为生意,但她这人还有些心软。”晚间实在是太晚了,若回撷芳园,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花妈妈便留红妃住下了。和红妃一起的是严月娇,两人一起住客房。正对着镜子拆发髻、卸妆容时,严月娇这样说道。
她口中的‘阿姨’,其实就是花妈妈。娼馆里不是养女的,常常这样称呼鸨母。
“姐姐你别看阿姨喜欢看人下菜,生意好的姐妹就格外和气,生意不好的就摆个冷脸!说起来,能这样喜恶分明已经很好了——当年阿姨和她六个鸨母姐妹,拈香拜月、义结金兰,这‘七姊妹’除了阿姨,都是心如铁石的。手下的养女们,结交客人,冷淡些,她讲她们坏生意。可热切些呢,就说她们有心摆脱她。屋子里备着的拂尘、如意、火箸儿,全都是用来打人立规矩的。”
红妃从小生活在撷芳园,她身处其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折磨,觉得压抑。但有一说一,对于此时的贱籍女子,甚至不用说贱籍女子,对于此时的大多数人,这里的生活都像是梦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