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轿夫都是惯于抬轿的,脚力自然不用怀疑...也有内城其实不大的原因,此时东京汴梁确实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和后世的城市相比就真的小巫见大巫了!更何况只是内城而已——大周都城是一座内外嵌套的城池,内城正是当年的旧州城,外城是后来加建的。
  当然,如今人口日繁,外城之外也聚集了许多生口,成了城外之城,这就不必说了。
  有节奏的晃荡中,轿子出了桃花洞,过青宣市、乞讨市、浴宝院、车辂院一带,直抵赵十万街——这一片是东京汴梁最热闹的片区之一,往里走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华门和马行街!东华门都知道,是进士及第之后唱名的地方,马行街则是东京城内夜市最繁华处之一!
  这里也聚集着不少妓馆,只是不同于南桃花洞多雅妓,这里三教九流,什么品格的都有。
  这样热闹的所在自然少不了瓦子,这里聚集着大名鼎鼎的桑家瓦子、中瓦、里瓦,这都是东京城中数得着名字的瓦子,三家汇聚于此,可知这里的气象!
  之前红妃虽然听过这里的名字,但因为没有机会,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事实上,她就连北桃花洞都鲜少有机会出。
  来到这里之后,红妃不用撩开轿帘也知道,只因这一片人声鼎沸和别处格外不同!恍惚间红妃竟然有了回到现代的错觉。
  轿夫按照师小怜的吩咐,抬着两顶华丽小轿直入了中瓦。此时中瓦莲花棚外已经有个把式在候着了,见到两顶属于女乐的轿子被抬过来,立刻迎上前去:“师娘子叫人苦等哇!”
  师小怜从轿中走出,不慌不忙。她知道这是人在作态,便只是笑笑道:“于二哥好没道理,定下的时辰奴家可错过了?如今棚中大小难道撂下了?”
  ‘于二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笑着拱手道:“小人这不是怕师娘子贵人事忙,忘了要来小人这小小莲花棚打踅么!”
  红妃此时也从轿子里下来了,听师小怜笑吟吟道:“于二哥怎说的话?满东京谁不知道瓦子勾栏若论大小则首推中瓦莲花棚、牡丹棚,里瓦象棚、夜叉棚?皆是能盛下如山如海游人的大棚...于二哥如此说,不是谦虚,而是无理了!”
  “哪里说的过师娘子的口齿?”‘于二哥’赶紧讨饶,往一边红妃跟前奉承去了:“这便是师娘子家二姐罢!哎呀呀,了不得了!怪道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呢,师琼娘子当年何等样子?如今又有师娘子珠玉在前,再见得小娘子如此,可知所言不虚。”
  “小娘子如今做着女弟子,可要多多来走动!”‘于二哥’生的高大,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不至于让人心里警惕他。
  ‘于二哥’之前早知道师小怜要带自己妹妹、一个新晋女弟子来...这也是必须的,师小怜在莲花棚表演,红妃作为她带着的女弟子,也是要出场的!这种事情必然在之前就和勾栏有过沟通!
  勾栏和客人一般不会拒绝女乐带着女弟子这个‘拖油瓶’,甚至一些勾栏和客人知道女乐带着女弟子,更乐于邀请她们。
  女弟子也有出场费要支付(虽然按例要比女乐少一些),但这点儿出场费几乎没人在乎...更多的人只是想看看年轻漂亮的女弟子而已。相比起女乐的气质、风韵、为人处世的经验等等,女弟子自然是多有不如的,但她们足够年轻、新鲜,这就可以了!
  对于‘花丛中人’来说,这可是三年才有一回的新鲜面孔!
  红妃轻轻颔首,微微行礼,同时又没有多说一句话。
  ‘于二哥’怔了怔,然后就笑了,转头与师小怜道:“没成想今日遇到个惜字如金的了!师娘子家二姐这气度与寻常女乐不同,日后定然有大造化!”
  ‘于二哥’这等人物在东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女乐接触三教九流,上面见得着官家、圣人,随侍过宰辅大员。同时,下面的掮客、商贾、阉奴、路歧人、勾栏经营者、帮闲也是常打交道的。
  对比起师小怜见过的‘高贵人物’,‘于二哥’确实算不得什么,但他在场面上混,人不知见过多少!就是东京城中备受追捧的女乐,也不知多少来他这莲花棚表演过。时间长了,这双眼睛也就练出来了。
  他方才这句奉承话,人家听不出来是真心实意,还是随口一说,毕竟面对女乐的时候他惯常说好话——但他自己知道,他是真心的。
  之所以有这个话,不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红妃,说她是这批女弟子中的才艺第一。也不是因为初见红妃,为这个小女孩的容貌倾倒...美人确实是美人,但如今年纪还小,且不到盛放的时候呢!
  更多是因为一种气度,一种难言的贵人气度。
  女乐们身为贱流,自身气度却往往不同于寻常!别说是低微之色了,事实上将她们与一般的贵女放在一起,她们在气场上也是不输的!
  这是因为女乐在还是学童的时候就受到了针对性培养,她们生活在锦绣堆中,吃的是美味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奇巧精美之物,学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伎艺!身边也不乏娘姨、阉奴趋奉。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她们自然就有了高贵气度。
  她们面对各色权贵时都能面不改色、进退自如,一部分是因为有刻意训练如何同贵人打交道,另一部分就是因为从小打下了底子。让她们虽为贱流,却不因为贱流身份就在贵人面前格外卑微瑟缩,反而有隐隐平等的意思。
  只不过,这样的‘底气’与‘平等’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像一个家庭中收养的孩子,他知道自己被收养的事实,那么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对他,他又是一个多么通达的人,都免不了多思——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收养的事实,与养父母像亲生父母一样相处。
  而且就算有的人做到了至少表面上的不在意,内心深处也会种下一枚种子。未来有什么事发生,放在普通子女中不会有什么,放在这样的收养子女中,就很容易产生种种影响。
  很多事是很不简单的,就算孩子当自己是亲生的,那养父母呢?养父母以外的人的眼光呢?
  而对于接受培养的女乐,保持这份坦然自若的平等,同时又知道自己和‘贵人’并不平等,这本来也是‘本分’。毕竟培养她们的官伎馆也知道,她们终究是侍奉人的解语花,真要是过于放肆了,失了分寸,最后无法善了的也只会是她们自己和官伎馆。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弟子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没有女弟子惯有的傲气,但也没有卑微内敛之色,只是平静,平静的像海水。
  她站在那里就让于二哥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些贵人,或不动如山,或无量如海。
  种种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于二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而是很快将师小怜和红妃姐妹迎进了莲花棚——莲花棚此时还是表演的时候,这算是一个‘拼盘’演出,师小怜是要来演‘大轴’的!红妃则替她压轴。
  此时舞台上也有一个艺人在表演,表演的节目是‘说话四家’中的演史。
  莲花棚是东京城中数得着的大棚,能装下数千人呢!这已经不比现代一些中小型体育馆小了。这样的大棚若是来的人多,不说坐满了,就是有七八成的上座率,那也是顶顶赚钱的!但问题是,以此时的人流量想要坐满这样大的场子,可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这样的大棚往往意味着节目精彩!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观众过来看表演,然后支撑这样的大棚经营。
  莲花棚就是典型,平常请的都是知名艺人,每次开棚还都有噱头!客似云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红妃仔细看了看棚中的帐额,知道今次的噱头是‘美女’。
  不只是有师小怜这个女乐,应该说这一棚所有的节目都由女艺人表演——这在此时可不容易!当下男女比例悬殊,女子本来就少,能出场表演的就更少了!然而观众又偏爱女艺人(毕竟观众大多是男子),这就导致了市面上女艺人奇缺。
  所以,但凡出现一个女艺人,只要年轻一些、面貌在标准以上,稍微有点儿才艺,在瓦子这种地方都好混的很。
  女乐们偶尔会到比较出名的勾栏表演(譬如说莲花棚这样的),然而这不是为了赚钱,在这种地方表演虽然也有出场费和赏钱可拿,却远远比不上女乐真正挣钱的路子。她们在这种地方表演是为了展示自己,吸引潜在顾客,同时也是为了扬名!
  女乐向来是名气越大,身价就越高的。而增加名气,要么就多到大场子里表演,要么就交好一些文人墨客,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女乐之外,才艺也很厉害的雅妓也是一样情况,她们也不缺赚钱的路子,来这种地方是为了扬名。
  但也有一些女艺人,她们连雅妓也算不上,来到勾栏表演倒真是图出场费和赏钱——这些女艺人分两种,一种是才艺好,但长相平平的,另一种则是长相不错,才艺却是粗疏的(若是两者都达到不错的水平,除非是太老了,不然成为雅妓是不难的)。
  是的,在瓦子勾栏里出现的女艺人都可以算到妓.女里!
  因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女子,按照律条规定,只能是贱流...而贱流女子在此时的定位有些像明朝的‘乐户’,几乎就是妓.女的代名词!生活在这个世道中,她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当她们是‘妓.女’的时候,她们还能够得到钱财、受到追捧,若她们坚持不做妓.女,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吃饭,那反而会受尽迫害与羞辱...简直就像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女主角,美丽与失去丈夫就是她的原罪,在那个单身女性生存艰难的旧时代里,坚持做个好女人会被身边的人陷害、猜疑、侮辱、敌视,当她真的成为交际花了,反而是所有男人都想讨她欢心,别的女人也无法再用不存在的桃色绯闻迫害她了。
  眼下正在演史的女艺人属于长相平平,但才艺很好的,她说的是一套《三国志》,正说到‘十八路诸侯讨董’,精彩的不得了,底下观众听的入神,都屏住了呼吸——虽然打出来的噱头是‘美女’,但在勾栏之中,全女艺人的表演阵容就足够勾栏打出‘美女’牌了。
  其实表演的女艺人按例都会敷粉施朱、穿着丝绸衣裙、发髻梳的高高的,先不说那样厚的妆在后世人看来好不好看,至少此时的人是认可的。而这种浓妆很像戏剧艺人的妆,很有包容性!
  厚重的妆容、贴在脸周的发片,能够将脸修饰的很好!虽然因为妆太浓,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张‘假脸’,但好看本身是真的。
  这种情况下,女艺人大多都符合此时‘美女’的标准...若是这般打扮还是‘相貌平平’,那就只能说明外貌条件确实不太好。
  红妃听着这个说话艺人演史,明明水平那样高,观众都被吸引住了,却被安排在这样垫场的时间段里,显然是不受重视——可能原因就在这里了。
  “原来还请了演史的顾大嫂,二姐你可好好听着,顾大嫂虽名声不显,却也是出场要银子六钱六分的角色呢!你若是能学到什么,那也不错。”师小怜站在红妃身边,也注意到了正在表演的说话艺人。
  勾栏之中的艺人都有出场费,她们出场费按照‘节’来收,表演一节就收一份出场费。而所谓的‘一节’其实是一个时间单位,红妃估量着也就是五分钟不到。而表演不满一节的,也记作一节,按照一节收取出场费。
  一节表演的出场费到顶就是六钱六分银子。
  舞蹈除外...毕竟说书说几分钟,和跳舞跳几分钟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哪怕跳的是一些相当柔媚舒缓的舞步也是一样的。一般来说舞者拿出场费,记账时还是和其他艺人一样,但往往会后缀一些账房才能看懂的记号,这样给报酬的时候就会双倍。
  说话艺人是最难拿到顶价的,因为她们一旦说经演史,时长就不会短!就算这位顾大嫂因为是女艺人,在这种事上有‘优待’,能拿到顶价也说明她的实力了——不过作为说话艺人,她依旧很难一节一节地拿出场费。所谓的顶价,对于说话艺人来说只能是一个参考。
  他们只有赶上好机会,去到贵人家祝寿、贺喜表演节目,这才真能用‘市场价’收取报酬。不然在瓦子之中,他们都是和勾栏、茶坊这类地方搞文娱表演的主办方签订契约,而报酬另有一套算法。
  对外也很容易解释...说话艺人说经演史都是‘连载’,一般都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演说一套话本,用这种长期契约才更合理。不然说个两节就跑去了别家,对于场子背后的老板来说是损失,对观众来说也很不方便。
  师小怜和红妃来的还算早,中间又看了两三个节目,这个时候师小怜才拍了拍红妃的肩:“二姐去戏房候着罢!下一个就是二姐了...尽心些,好教满东京都知道撷芳园出了个师小娘子,色艺双绝,纵使西子杨妃再生,也是敌不过的!”
 
 
第38章 一曲红绡(2)
  “二姐打算在瓦子演什么歌舞?”行程是之前就定下的,红妃要表演的节目自然也得提前和主办方那边说明。所以报上自己要唱的诸宫调之后,师小怜就问过了红妃要表演的节目。
  主修舞蹈的学童要学很多支舞蹈,既有规模庞大的大曲,也有一些小型室内舞蹈,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得有数百支——当然,其中今后会反复表演的也就是那么几十支而已。
  红妃在舞蹈上的天分和努力都是无可挑剔的,学童需要掌握的数百支舞蹈她都能保证节目质量!另外,她还能作‘新舞’...主要是上辈子她接触到的舞蹈,结合此时的审美,足够她弄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又受人欢迎的舞蹈了。
  上次宜春苑呈演的《胡旋舞》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红妃说了两个自己精熟又喜欢的舞蹈,她觉得这也很适合在瓦子上演出。但听到她回答的师小怜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舞早有人跳,如今二姐初出茅庐,正该先声夺人,这才能占尽风头。”
  红妃一想也是,就想着要不要拿几支新舞出来——只是新舞虽然新鲜有趣,却是需要重新排练的。红妃做学童的时候也私下排过一些新舞,但那种程度的‘排舞’,只能说是定好了程式,确定了编舞...任何呈现在舞台上的舞蹈节目都是舞者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专业舞者是不会匆匆忙忙上场的!而这样的千锤百炼总需要时间,作为学习任务繁重的学童,红妃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尽情排演新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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