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那是你的事。”赵循并不理他,只是让管家准备一些东西,充作给红妃的‘润笔之资’。其实这是不必的,两人又不是画工和买家,没有这个时候为画出钱的道理。但赵循还是想出这个钱,这幅画已经和他最开始预想的‘玩笑之作’完全不同,他觉得这幅画该有个价!不然便是轻辱了。
  转过头,‘润笔之资’便送了去,就连王阮也凑趣送了些颜料、画具之类,算是鼓励人家小娘子,令她不要忘记精研画艺,浪费了一等天资云云。
  润笔之资和礼物一起送到了雏凤阁,同住雏凤阁的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好奇的。但因为和红妃的关系不好,最终也只有孙惜惜过来探看——这两年孙惜惜和红妃的关系也大不如前了,但终归不是花柔奴、陶小红那种敌对的关系。
  故作无事的话,大面上也能过得去。
  “红妃,这是赵相公送来的礼物?”孙惜惜看了看桌上放的盒子,低声道:“听说赵相公接连与你送礼...他该不会有为你铺房的意思罢?”
  女乐不可轻易委身于人,一旦与客人有了亲密关系,一段时间内就和这位客人结成了类似夫妻的关系。而在这种关系开始时,客人得送上‘聘礼’,还要将女乐内房之中的铺盖等物全都换新,而若是女乐的第一个男人,更是有义务包揽铺盖、家具、摆设等一干物品(那个时候女弟子成为正式女乐,要从单间小屋搬到独门小院),这被称之为‘铺房’。
  如今说到‘铺房’,也专指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
  看到敞开的锦盒里放着一把金执壶,并四个八角小酒盅,心里计算起这东西的价值。又想着其他没有打开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孙惜惜慢慢道:“红妃,你可不能轻易就动心了!像你这样的,将来定然是花魁...这位赵相公虽不错,却打不住日后能有更好的呢!”
 
 
第44章 不夜宫(2)
  红妃看向孙惜惜。
  在红妃的目光中孙惜惜甚至没能支撑过几次呼吸,她下意识转过了头避开红妃的目光——其实红妃并没有‘怒目而视’,她的目光中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在她的目光中,孙惜惜感受到了一种无所遁形。
  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她那无法言说的私心也被看的分明。
  红妃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目送着孙惜惜离开了...这个儿时玩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与她疏远,或许说‘疏远’有些不太恰当。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偶尔会一起练习歌舞,一起吃饭、进进出出更是常有的事,但感觉完全不同了。
  对此红妃无话可说,她知道这不只是孙惜惜的问题,她也是有责任的。
  孙惜惜的态度变化她多少能猜到理由,就和学舍里其他女孩子不喜欢她差不多。虽然这样说有些过于‘自恋’了,但孙惜惜确实是因为感受到了和她走在一起的压力,感受到了无法忽视的‘嫉妒’,这才发生改变的。
  但这也不是孙惜惜一个人的问题,红妃同样没有好好经营这段友情。在意识到孙惜惜心思发生微妙的变化时,红妃并没有做出挽回,她只是那样看着,看着对方与她渐行渐远。
  红妃低头收拾着送上门的礼物,一言不发...身处在这样一个世界,她实在是太累了、太悲观了。这样的她,只有专注于跳舞这类她喜欢,而又不会被影响的‘外物’时,才能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至于维持与朋友的友情,保持正常的人际,这已经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了。
  她甚至会忍不住想,反正只是一个背叛了友情的朋友,有什么可挽回的呢?说不定她主动做了很多,最终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成功了,她拥有一个朋友,又有什么意义?抱团取暖吗?恐怕是不能的。
  这个时代的女子们也常常感受到命运的悲情,但她们和她的悲喜也不完全相通。
  就这样吧,随便了。
  收拾好东西,红妃去了师小怜那里。师小怜见红妃来了,笑着朝她招手:“二姐来的正是时候,今日晚间就不必随我出门了,在家准备准备,明日早些起身,时辰到了一起去宜春苑。”
  师小怜没说去宜春苑做什么,但红妃想到黄历上的日子,哪有不明白的!
  宜春苑是女乐为宫廷宴饮表演排练的地方,而眼下马上就是千秋节了,可不是要排练么!
  宫中大小宴饮有很多,平常也叫女乐进宫献艺,但要说用到宜春苑排演,也就是几次数得着的大节了!其中最为隆重的,数元宵节宴演,那个时候女乐要在宣德门外御街上搭好的舞台上表演,宣德楼上有皇帝和后妃,御街两旁还有各家打起的看棚,普通百姓也可纠集过来看表演。
  虽然不是每次表演都像元宵节演出那样隆重,但一年里总有些日子需要表演庆贺,千秋节就是其中之一。
  千秋节是皇帝的生日,所以皇位上的人换了之后,千秋节的日子也会变。如今在位的官家是冬月里生人,再五日就要庆贺诞辰了...女乐们在宜春苑有三天的排演时间。
  千秋节只有三天的排演时间听起来很紧凑,却不至于无法完成任务。如果只是正常的宴演,一般的保留节目也就是那么几个。那些节目往往是从女乐做学童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后排练的精熟的!
  也就是一些特殊情况,需要排练新节目,参与新节目的女乐才会很早就去宜春苑排练。
  这次千秋节没有什么新奇的,节目单早就由礼部传出来了,被征召的女乐到了时候去宜春苑也就是了——和女乐只选了一部分不同,女弟子几乎是人人都有份参加这次千秋节的,特别是选了舞蹈做主业的女弟子。
  宫廷宴演中的队舞表演其实可以分成两个大类,一类是由女乐来演,另一类则是由女弟子来演。要说区别,女乐表演的就是正常的队舞,而女弟子们则是要扮演成男童——有一些舞蹈就是这样,传统上得由男童来表演,显得热闹有生气!
  现在教坊司主要是由女乐把持着,女乐将把持的内容侵蚀到别人的领域实属正常!
  本身参与到舞蹈表演的男童也没有组织,背后没个倚靠,女乐以宫中禁.地,不好进些男童去,让年纪小一些的女弟子扮作男装,跳他们的舞蹈简直顺理成章。反正男童的舞蹈扮相也是花里胡哨的,加上浓妆,真从外在看也看不出分别。
  红妃她们第二日去了宜春苑,果然被分配去跳男童舞蹈,而且为了配合更好,原则上是尽量使同一家官伎馆的女弟子分在一个节目里——撷芳园四人,除开陶小红这个选了唱歌的,其他三人都安排了跳《柘枝舞》。
  《柘枝舞》是外来胡舞,经历了由独舞到两人对舞的变化,现在则是由八个舞者表演。
  舞蹈本身并不复杂,首先是四朵由铁丝、竹篾、纱绢制成的巨大荷花,每朵荷花里藏一对舞者。开场时舞者藏在未打开的花苞里,等到音乐响起,花瓣会打开,舞者也会从花中出来。
  脚踏莲花、爽快起舞...《柘枝舞》虽然已经‘汉化’的厉害了,却还能看出唐代宴乐健舞的影子。正如白居易在《柘枝奴》中所写‘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不复杂归不复杂,对基本功的要求还是挺高的。好在红妃她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女弟子,在学舍也曾经排练过《柘枝舞》,此时需要适应的只是不同的舞伴罢了。
  但彼此协调也不难,毕竟大家都是从学舍出来的,本质上是一条路子的学艺者。不存在彼此流派差的太远,同一支舞,编舞大相径庭的问题。
  大家都是专业的,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确定自己这边的舞伴是哪些人后,排练就开始了。
  排练的功夫是很紧的,参与千秋节前排练的女乐和女弟子,要住在宜春苑,平常时候连宜春苑大门都不会出!这种情况下,要解决吃饭问题,要么吃宜春苑食堂的饭菜,要么吃‘索唤’。
  宜春苑平时有人打理,这些人必然也有吃饭问题,所以宜春苑这边是有个小食堂的。每到女乐需要在宜春苑排练的时候,教坊司会有专门的拨款,用于排练女乐的饭食。
  只是就像很多单位食堂一样,宜春苑食堂的饭菜很一般。平常就是能应付就应付,等到女乐们排演,也没有比平常更好——负责宜春苑食堂的人往往不是外人,与教坊司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也不担心饭菜寻常会得罪人、丢了差事!
  女乐们也懒得因为这么点儿事和人争执!左右多花点儿钱,自己另外吃就是了!
  又因为排演时宜春苑大门紧闭,也没什么时间出去,女乐们只能吃‘索唤’,也就是此时的外卖!
  只要事前派人与酒楼饭铺说好,到了时间就会有人将定好的饭菜送过来。
  女弟子们别看还没有像女乐们一样挣钱,排场却是先讲起来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一个人吃宜春苑食堂,都从门房那边领来了酒楼送来的饭菜——吃过后的餐盘也不用管,还到门房之后自有酒楼的人来拿。
  红妃和其他人一样吃的‘索唤’,一道软羊,一道煎鹌子,一道西京笋,清清爽爽。
  煎鹌子和西京笋都是简单菜色,没什么好说的。只有软羊比较复杂,这复杂不在烹调手法,而在于过程实在太费时间了——烹饪的时候将羊肉放在砂锅之中,小火慢炖。经过慢炖的肉,只要时候足,本身就够软烂了,但这道菜这样还不够,炖后还要扣紧了盖子蒸!
  直蒸的稀烂(要诀是既得蒸的烂,又不能让肉脱骨化乱,破坏菜肴的外形),这个时候才能享用!
  肉烂到什么程度为好?有一个评判标准,这道菜用筷子吃不成,非得用勺子舀着吃,这才叫好呢!
  “这道软羊可是正店美食,倒是红妃会吃。”不同于红妃自己一个人吃饭,说这话的花柔奴同用一案的伙伴有三四个。此时不远不近看着红妃,一眼瞄到了红妃面前的菜色,目光一闪,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见花柔奴笑笑,与红妃道:“过去馆中娘子们偏爱你,说你今后造化大,我原来还不服气。如今从学舍出来,做了女弟子才知道娘子们看人眼光准着呢!可不是么,一起做的女弟子,如今谁有红妃你风光?”
  “不声不响的,就结识了几位相公。”花柔奴这里说的‘结识’并不是一般的认识,若只是打照面一样的认识,她也跟随冠艳芳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了,其中不少还和她说过话,言语之间颇有兴趣呢!
  这里的结识,是更牢固的关系。很多女乐在宴饮只见认识达官贵人,往来几次之后更加熟悉,彼此间具有了一定默契——这才是结识!
  红妃最近在特定的小圈子里确实很红,虽然这和女乐们红起来无人不知的那种‘红’不太一样,但谁也不能否认她的情况在女弟子中已经是黄金开局中的黄金开局!
  一开始能够结识几个愿意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达官贵人,这对于女弟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除开一些本身素质实在是过于逆天,一代就出那么一两个的奇才,大多数的女乐红起来,其实也是七分靠捧,三分靠命。
  一开始如果有几个‘铁杆粉丝’出钱出力,他们圈子里的人哪怕是出于给面子,也愿意说几句好听的——一个女乐是怎么人气越来越高的,本来就是提的人多了,说好话的多了,逐渐成了一种‘势’,也就是了。
  那些达官贵人往往是一个圈子里的,就算有各自的小圈子,也不妨碍通过各种七弯八绕的关系彼此互通有无。一个女乐得了几个人看重,只要这个女乐确实有些东西,后面获得更多机会的可能就会很大!
  红妃现如今有李尚书、赵副使为她张致,在花柔奴看来简直让人嫉妒!她们这才成为女弟子多久?等到女弟子生涯结束,一个女弟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物,也算是有靠了!而红妃,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了两个!
  可以想见,随着时间积累,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花柔奴对红妃从来没有好印象,但随着时间推移,即使是她也得承认红妃才艺学的很好,学舍里那些东西她总能完成的又快又好,得到善才们的表扬...但那又怎样呢?在花柔奴看来,红妃的性格不好,这里的性格不好并不是指脾气大之类,而是面对他人时红妃显得太冷淡了。
  女乐可以冷淡,但女弟子不能!再者说了,女乐的冷淡也是有说法的,不能是真的冷淡!面对来客的时候,冷淡只是一种表象,并不妨碍女乐让来客沉浸到精妙的氛围中——而红妃?花柔奴看在眼里,她根本不会和来客打交道!
  这样的女乐,靠容貌和才艺也能生活,但不可能成为真正风光的那一个!
  她万万没有想到,红妃成为女弟子之后会那样‘顺遂’,顺遂地让她觉得红妃过去是不是都是装的!难道她对着客人时会换一副面孔,变得进退得宜、长袖善舞?这也太虚伪了——花柔奴只能这样想,不这样想她就根本想不通这个问题。
  红妃连瞥了花柔奴一眼,连说句话都欠奉送...明知道花柔奴主动找她说话就没好心,她自然没有搭腔的意思,只静静等她表演。
  红妃不搭腔让花柔奴有些尴尬,但话说到这里总不能止住,所以笑了笑后,她又道:“红妃如此,倒不如让姐姐妹妹们都沾沾这好运道如何?明日往哪家正店索唤些美食来,请姐姐妹妹们吃喝,就如同民间庆祝喜事...红妃如今有收不完的缠头,想必不会吝啬罢?”
  东京城中有七十二家正店,这些店都是有酿酒权的!在东京,这代表财力丰厚、门面广阔,都是一等一的豪华酒楼!城中有名的酒楼当然不止七十二家,但因为他们的财力,言必称‘正店’也是真的。
  往这些店订餐对于女乐来说不算什么,女乐的开销多着呢!吃吃喝喝甚至能说是最便宜的。
  但订餐多了,也是钱啊!一百来女弟子,说不定还有参与到千秋节排练的两百多女乐,一个人分配一贯钱的伙食开销是比较合适的(她们吃的真的很贵,非名吃不尝)——就这么一句话,红妃就得开销出三百多贯!
  而这,还不一定能得好...大家不见得在意一顿饭的好处,反而会觉得红妃轻狂!如今还是个女弟子呢,就做张做致起来。这样行事,是觉得自己能翻天了吗?
  但要拒绝,又会显得吝啬,说出去也不好听!更何况,花柔奴在旁看着,她本来就不安好心,红妃真个拒绝了,她肯定是要说话拱火的!
  “圣宁元年,教坊司官员视察女乐宜春苑排练诸事宜,见女乐排练辛苦用心,便令宜春苑奴婢买来正店美食犒劳。”红妃并没有应承,也没有直接拒绝,反而说起了在花柔奴听来不相干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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